第17章

第17章

江禦僵在原地,似凝成一座古老石雕,一動不動,好半天過去,他的大腦終于機械地運轉起來,勉強能夠思考,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零落的紙片。

沈銜鶴心悅江禦。

怎麽會呢?

師兄怎麽會喜歡自己,怎麽會喜歡一個男人?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不是“心悅”這個詞還有其他的解釋?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他師兄說的話,或許他當時沒有聽錯,也沒有聽漏,他真的不喜歡姑娘。

難不成是有人趁他不在宗門,帶壞了他師兄?又或者是他往日裏那些輕浮的玩笑讓他師兄誤會了?可他哪裏想得到他師兄會喜歡男人,如果他早知道……

江禦抿了抿唇,思來想去,腦子裏仍舊是一團亂麻,找不出一點頭緒來。

眼下他倒是知道了他師兄的心意了,他又該怎麽做呢?

沒等江禦想個明白,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是他師兄要回來了,江禦慌忙撿起地上的紙片,把它們重新夾回書裏,放回櫃子上。

沈銜鶴是端着剛做好的面進屋的,他進來時,江禦站在窗邊,與他對視一眼,又心虛地看向別處。

沈銜鶴與江禦相處多年,對他的了解可能比他自己都要深,一眼就看出江禦心中有事,還不想讓自己知道,沈銜鶴便跟着他裝傻,問他:“面好了,要吃嗎?”

江禦低低應了一聲,走到桌前,剛拿起筷子,就聽到沈銜鶴在旁邊提醒道:“你筷子拿反了。”

“啊?”江禦愣了一下,随後意識到沈銜鶴說了什麽,低着頭把筷子倒過去。

眼下他根本沒心思吃面,此刻一見到他師兄就會想起他紙上留下的那句話,渾身都不自在起來,手腳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食不知味。

沈銜鶴不知他為何事苦惱,看他這碗面吃得勉強,幹脆對他道:“不想吃就放着吧,我好多年沒下廚了,可能做不出從前的味道了。”

江禦确實吃不下,聽到沈銜鶴這麽說,順勢放下筷子,他心中內疚,卻無法告知沈銜鶴原因。

沈銜鶴試探問他:“是哪裏不舒服嗎?”

江禦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沒有,師兄,我看我那院子修繕得差不多,今晚我回去住吧。”

沈銜鶴嗯了一聲,并未留他,只說:“也好。”

江禦站起身,道:“那我過去看看屋裏還缺什麽,趁着天還沒黑,到山下去買些回來。”

沈銜鶴問他:“你一個人去嗎?”

江禦點頭。

沈銜鶴也不再多說什麽了,只是像往常一樣随意叮囑了句:“早些回來。”

江禦應了聲好,轉身快步離開,沈銜鶴站在門口,從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中品出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在的時候,這間屋子裏發生了什麽?

沈銜鶴回過身,環顧四周,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靠牆的那座書櫃上,上面有幾本書的排序發生了變化,沈銜鶴走過去,剛伸出手,就看到櫃子下面不知什麽時候落了張紙片,只露出一角白色,不是站在特定的位置難以看到。

那是江禦剛才慌亂之下遺落在那裏的,沈銜鶴蹲下身,撿起那張紙片,然後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他長久地保持着這個姿勢,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一輪冷月懸在遠山上。

沈銜鶴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要修無情道,即使他的心思從不敢叫江禦知曉,他永遠都得不到江禦的回應,也不希望自己會成為一具無情無欲的行屍走肉。

可沒有辦法了,他身為宗主,必須護好宗門內的每一個弟子。

做出這個決定并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只是在動用禁術之前,他滿足了自己的一點點私心,在紙上一遍遍寫下他對江禦的心意,他想,若他真成了個不知悲喜愛憎的死物,總要留下點什麽,記得他喜歡過一個人。

或許,本來就不該留下這些的,徒讓人煩惱。

“沈銜鶴心悅江禦……”沈銜鶴輕聲讀出紙片的句子。

現在江禦終于知道他的心思了,終于知道了。

他是覺得憤怒,還是覺得無比惡心?是要當做什麽都不曾發生,還是從此遠遠躲開他這個師兄?

沈銜鶴起身把夾在其他書裏的紙片全部找出,走到桌邊坐下,将這些寫着他情思的紙投進燃起的燭火中,不多時,只剩下桌上這一層薄薄的灰燼。

沈銜鶴平靜掃去這些灰燼,拿起筷子,把那碗已經冷了坨了的面一口一口吃掉。

他在桌旁枯坐了一夜。

仿佛是冰冷月光把他殺死在這個寂靜春夜裏。

而轉天又是一個明媚春日,沈銜鶴與幾位峰主議完事回到太白峰,就看到江禦站在他的門外,低頭踱來踱去,似等了他很久。

沈銜鶴走過來,江禦仍低着頭不敢看他,他說:“師兄,我要下山一趟。”

他明白江禦的選擇了,卻仍不死心問他:“不能再留幾日嗎?”

江禦昨晚一夜沒睡,那句話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腦海中不斷鳴響,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面對沈銜鶴,他不想讓他師兄傷心,又做不到當做無事發生。

這座谯明山上,他師兄留下的影子太多,他看見窗口的藤蘿會想起他,看見院中亭下的棋盤會想起他,偶爾一擡頭,看見太白峰雲煙缭繞,還是也會想起他……

沈銜鶴心悅江禦。

一想起這話,一顆心就難以自持地狂跳起來,他整個人好像都不對勁起來。

也許他該離開谯明山,才能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再考慮如何與師兄相處,江禦道:“昨晚薛三盞給我傳信說,妙法山的封印出了問題,許多道友都被困住,眼下生死未蔔。”

沈銜鶴眼睑微垂,壓下喉間湧上的濃烈腥氣,他聲音如常說:“我知道了,你去吧。”

江禦一步步從沈銜鶴身邊走過,可是還沒走出多遠,沈銜鶴忽然轉過身,又出聲叫住他:“師弟。”

江禦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師兄還有事嗎?”

江禦這一去,不知什麽才能回來,有些話眼下不說,只怕一個不遂人願,以後再沒機會了,沈銜鶴對他道:“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不要太輕易信了旁人的話,去那些兇險之地前,跟朋友或是其他人說上一聲,還有行事也不要太偏激,得饒人處且饒人,若是有了空,多回宗門看看……”

沈銜鶴上次對他叮囑這麽多還是在江禦第一次獨自下山的時候,江禦心中那一團亂麻至今還沒解開,看着沈銜鶴不斷張合的嘴唇,只胡亂應着,他說的那些話,他根本沒仔細聽。

沈銜鶴見他心不在焉,也說不下去了,對他擺擺手,讓他走了。

江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際,沈銜鶴緩緩轉過身,走到檐下,在一張搖椅上躺下。

一碧晴天,萬山蒼翠,恍惚間他好像聽見山下有人哼着一首小令:東風搖落杏花雨,問故人,今安否?

日光溫柔拂過他的面頰,沈銜鶴半阖着眼,昏昏欲睡,他想來日得空,該與松風師弟說說他日後接任宗主的事,或是把宗門事務先交到他的手上。

過了晌午,楊真前來禀告說:“師父,山下來了一位道友,自稱是合歡宗的弟子,說是來找您的。”

沈銜鶴睜開眼,向楊真看去,對他道:“讓他上來吧。”

楊真想不到合歡宗的弟子找他師父能有什麽事,也不多嘴,老老實實聽着師父的話。

他正要下山,又被沈銜鶴叫住。

楊真恭敬問他:“怎麽了師父?”

長風一過,楊花如雪,落了滿袖。

沈銜鶴起身走過來,輕嘆道:“還是我去山下接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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