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快死了
第1章 他快死了
奚暮快要死了,但倉靈并不打算去救他。
下雪了。
風很冷。
血很燙。
枯枝承不住厚重的積雪,一顫便抖落倉靈滿身。
目所能及的都是滿眼白雪,唯獨雪原上流淌的血是鮮紅的。
一雙貓兒似的眸,始終盯着那灘血紅,不曾眨眼。
他像暗處蟄伏捕獵的野獸,又像是損了同伴的孤狼,并不敢輕舉妄動。
否則會暴露自己。
半個時辰前還抱着他,将他的原形揣在懷裏護着的男人,此刻躺在血泊中,一點點流失生機,就快要死了。
奚暮……
倉靈雙唇翕動,無聲地念着男人的名字。
對方似有所感,偏過頭,充斥着血霧的桃花眸望向他,竟含着熟悉笑意,帶着缱绻柔情,無聲地對他做了個口型。
——別出來,躲好,乖。
奚暮多慮了,倉靈不會出去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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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自保,倉靈可以犧牲任何人,奚暮也不會是那個例外。
十幾個修士圍着奚暮,他們袍邊濺上血,手握的長劍沾滿了帶紅的碎肉,一劍又一劍地捅進奚暮的身體,拔劍的時候,他的身軀會跟着顫,不知是劍帶動的,還是疼地痙攣。
一百零七……
一百零八……
倉靈一劍一劍地數着。
“給他一個痛快吧!別這樣……他畢竟曾是我們的大師兄啊!”
“大師兄?他早就被逐出師門了,算哪門子大師兄?他不過是個與妖邪勾結,盜走宗門至寶的狂徒罪人罷了!”
“可是……那妖邪并不在此,至寶也不在大師兄……這叛逆身上。”
“哼,師弟,你心疼他了?你莫不是也和那邪佞有所勾結?”
那小弟子不敢說話了。
紅着眼背過身不去看,只他的劍雪白無垢。
血肉被刺穿剌開的聲音不絕于耳,猙獰森然,偏偏奚暮半個疼字都未喊出。
他們原不想殺了奚暮,因為要問出那只小妖怪的下落,好剖其腹腸,取出至寶,才好向師門交代。
那個吞掉天衍宗宗門至寶的小妖怪正是倉靈。
但奚暮嘴倔,愣是一個字都不肯說,甚至自己咬斷了舌頭。
舌頭說不出話,但喉嚨能發音啊,他們便延長了這場淩遲,一邊以靈力給奚暮吊着命,一邊施着酷刑,想激地他呼痛,好惹地那小妖怪自投羅網。
昔日前途無量,身為首席,未來要繼承掌門之位的大師兄,如今因着情之一字,昏了頭,為那小妖放棄一切,叛離宗門,甚至豁出性命,又忍着如此酷刑。
他們不信那與奚暮茍合的妖怪真能不為所動,眼睜睜看着奚暮為他而死。
但他們确實沒想到,那個被奚暮揣在懷裏護着,捧在掌心寵了多年的小妖怪,真的能坐視奚暮去死,無動于衷。
他隐在絕對安全的位置,眼睜睜看着那些人,殘忍地将奚暮折磨致死。
他受了傷,打不過那些修士。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若去救奚暮,只是白白添上一條命。
他只睜圓了眼,将那一圈的人臉都烙在記憶裏。
奚暮,我會為你報仇。
奚暮,別怕,你再忍忍,就都結束了。
奚暮,若你有來世,千萬別再遇見我了。
奚暮,我不喜歡你,一點也不,你別再癡愛我,也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了。
……
這場淩遲持續了一個時辰,奚暮才咽氣。
他到死,那雙桃花眼都是清澈溫柔的,不帶半分怨怼。
若說不甘,那也是有的。
昔時倉靈看不懂那份不甘,待到懂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倉靈閉了閉眼,鼻尖翕動,漫空都是血腥味。
雪一直下,落了一層又一層,遲早能将血污覆蓋,将奚暮殘破的屍體掩埋。
他在暗處蹲了很久,久到奚暮屍身僵硬,久到雪葬了奚暮,也落白了他的黑發,久到那群人失望離去,不再蹲守獵捕,只留下淹沒于風雪裏模糊不清的罵聲:“果然是薄情寡義的東西!本性涼薄,天生就沒心!”
倉靈捂着空蕩蕩的心腔,覺得他們說的很對。
他又等了很久,确認那群人不會去而複返,這才一瘸一拐趿過去,扒開冰寒徹骨的雪墓,露出那張閉不上眼的熟悉面容。
“三百二十七劍,我數了,我會為你報仇。”
倉靈并不傷心,因為他沒有心,心腔裏是空的,面容也漠然。
但他對着那雙不瞑目的眼,總有些古怪的觸動。
想了想,奚暮似乎說過愛看自己笑。
說他一旦笑起來,奚暮只看着,便傷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陽一樣,能煨熱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燦爛無雙,面靥上綻出淺淺梨渦,乖巧又甜蜜,惹人生憐。
每每這時候,奚暮就會撫着他的臉,摸一摸他頭發,嘆息一聲,說着他從來沒聽懂過的話,又掏出個水靈靈的仙果給他吃。
倉靈順着他被紮爛的衣襟摸去,滿手血,仙果爛了一半,混着碎肉,他掏出來,捧着吃了。
像是捧着一顆心髒般,細細嚼了,慢慢咽下。
“奚暮,這個果子不甜了。”
“奚暮,我餓了。”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但再也沒人回答他,寵着他,捂他在懷中,捧他在掌心了。
又過了很久。
天黑了,血色被雪覆蓋,雪白地更刺目了。
大約是雪盲,倉靈的眼睛有些疼。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啊?那我抱抱你吧。”
倉靈抱着他,依舊笑吟吟地看着奚暮,卻發現眼前忽然隔了層血霧,他眨了眨眼,有水漬滾出,臉上濕了,手指一沾,才發現是血。
自那以後,他視物模糊,再也看不清明這天地紅塵。
但,這一切,遲早也不過是倉靈作為妖漫長一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前塵過往。
一個凡人的癡愛又算得了什麽呢?
空寂無人的雪原上,倉靈拖拽着奚暮殘破的屍身,不知去哪兒,也不曉得何處是盡頭,他頭一次産生了一種茫然的感覺。
四周無際,茕茕孑立,獨行踽踽。
現在,他是一個人了。
他曾在奚暮懷中築巢,奚暮舍不得他的腳落在地上,沾上灰塵,總将他的原形抱在懷裏,他便以其為家。
現在,他沒有家了。
雪越落越大,少年如火般熱烈的紅裳漸漸被雪披成銀霜胭脂紅。
拽着屍體,拖着微跛的腿,他走地很吃力,赤足踏在雪原上,早已凍地麻木,足踝還拴着紅線穿就的兩枚小小金鈴,響聲清脆。
奚暮說他的足好看,像玉一樣白,像琥珀一樣剔透,拴上紅線金鈴就更好看了。
那是奚暮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他舍不得摘。
哪怕如今,紅線早已陳舊出一股暗色,金鈴也斑駁出劃痕,似喊啞了的嗓,像白牆上經年去不掉的血污。
三百年才透出的舊。
三百年……
三百年了。
對,已經過去三百年了。
足尖刺痛,破舊的金鈴喊啞了嗓,終是将他從魇中喚醒。
倉靈睜開眼,空洞聚焦。
眼前的雪比三百年前滄茫道的那場還要大。
覆滿九千長階,從天門一路封至九天境盡頭的人神界碑。
倉靈走在天階上,每一步都錐心蝕骨的疼。
腳背上布滿了被風刀劃傷的破口,趾蓋像是浸在腐水中,被融化了一樣,血肉模糊,更別提足底,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都留下深深淺淺的血印,但很快又被降雪覆蓋。
天階上滿是九天清氣,最厭惡妖邪,不斷灼燒他的雙足,動作間,能聽得見金石啷聲,看不見的鐐铐束在他雙腕上。
他是妖。
犯了罪。
被上神獵捕,即将入天獄。
“你有心魔?”
兩步臺階之上,走在他前頭的上神垂睫看着他,居高臨下。
上神眼尾微掀,冰琉璃面遮下,那雙眼像是寒潭裏化不開的墨。
盯着人看的時候,能灼穿靈魂,看得人心底發怵,渾身觳觫。
倉靈雙肩顫地厲害,擡眸時,眼眶濕潤。
卻不是怕的。
“剛剛途徑照塵鏡時,你夢見了什麽?”上神問道。
夢見了……
那些避之不及的噩魇記憶,終是隔着層巒疊嶂的三百年歲月紛沓而至。
落在了眼前這位獵捕他的上神身上。
琉璃面遮下長了一雙桃花眸,卻是在寒潭裏浸過的。
不近人情,冰冷蝕骨。
倉靈一言不發地盯着上神,眸中的濕潤被風幹,神情木讷,又隐隐流動着什麽古怪情緒。
上神皺了皺眉,眼底的嫌惡不加掩飾。
倉靈卻像是看不懂一樣,眨了眨眼,定定對視上,唇角一咧,靥上梨渦綻放,露出個嬌憨又乖巧的笑。
“……疼。”
小妖怪咬着唇,委屈地要命,他腳底還冒着清氣灼燒的焦煙。
一路走來,九千長階都咬牙堅持下來了,疼是肯定的,但肯定不是因為疼才做出這番姿态。
“好疼啊,你抱抱我可以嗎?”
倉靈伸出手,想往上神掌心擱,腕上無形的鎖鏈啷聲一響,他腦中像是被警鐘一敲,震地頭暈目眩,瞬間清醒了。
指尖瑟縮着,往後撤了半分。
頓了下,又猶豫着,轉而攥住上神衣袖。
倉靈笑着,雙眸卻又泛出水花,濕漉漉地凝望着眼前冰冷無情的上神。
護他在懷,寵他愛他的奚暮已經死了。
眼前的人,是将他當作妖犯抓起來的九天境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