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以命換命(修)
第40章 以命換命(修)
皇帝的禦書房,倉靈不是第一次來。
這一次倒有些古怪,皇帝将書房內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身邊只留一個內監。
倉靈瞧這人有些眼熟,慢慢想起來,這就是在湖畔山石旁,撞見他和奚玄卿的那個太監。
倉靈隐隐預感到不太妙。
他嘆了口氣,更加後悔自己手不夠快,要是奚玄卿現在已經被閹了,那該多好啊,誰還能揪他小辮子?
禦書房的門被關上,裏頭就他們三個人。
但倉靈聽得出,外頭守衛的禁軍并沒撤,甚至加派了人手。
老皇帝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古怪。
不對啊,就算東窗事發,頂多和二皇子一樣,斥責他和假太監胡鬧,不至于這般興師動衆。
他又想,難不成自己吮血的事被發現了?
倉靈四周環望,門窗緊阖,房梁上都是悄無聲息的暗衛。
什麽意思?甕中捉鼈?
這架勢,已經不是皇帝喚兒子來責難教導了,倒像是提防警惕,随時拿下謀逆罪人。
倉靈抿了抿唇,故作一無所知,估摸着門外禁軍的數量,默默測算自己拼盡全力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舌尖抵着後槽牙,緩解緊張,微甜的血味還殘留齒間。
有些後悔沒多吸點。
早知道奚玄卿的舌尖精血能提升他靈力,他很不得将他吸幹。
老皇帝觑了眼那內監:“說吧。”
德福額上還有血,只草草包紮了一下,他佝着後背,姿态謙卑,甚至朝倉靈行了個禮。
“奴婢今夜陪着羽妃娘娘在湖邊放燈,為陛下祈福,無意間碰到小殿下,便看見……小殿下同一個內侍抱在一起,躲在假山後,不知做什麽,奴婢走近一看,才瞧見那內侍并非普通人,乃是一名……仙士。”
德福曾在占星臺伺候過大祭司,能看出一個人是否是仙士,并不稀奇。
但事涉皇子,皇帝也不會聽信片面之詞。
他擡眼問倉靈:“你怎麽說?”
倉靈眨了眨眼,朝德福嘻嘻一笑:“你眼力真好,我挺喜歡的,挖下來送給我吧。”
“……”皇帝臉色一變,“你這是承認了?”
倉靈無所謂道:“承認啊,他确實是仙士,不過天牢獄卒有眼無珠,都未認出來,我瞧他長得俊俏,看着養眼,弄出來和他玩玩,才發現他是個仙士。”
他笑看德福,眼底卻冰冷,聲音也瘆人:“德福公公比我眼神好,一眼就瞧出來了呢,這是跟着大祭司養出的眼力?我好妒忌,不如父皇将我送出宮,也去大祭司身邊跟着學學吧?”
“胡鬧!”
老皇帝一拍桌子,憤憤道:“你是皇子,出什麽宮?也沒到封王建府的年紀。”
倉靈聳肩攤手:“對啊,所以呢?我只是一個沒權沒勢,連皇宮都出不去的皇子,我豢不豢養仙士,對我都沒什麽意義,我就是見他俊俏,色迷心竅,帶回來玩玩而已,這也不行嗎?”
老皇帝臉色難看,面對那一雙年輕的,狡黠的目光,他甚至有些尴尬。
他這個兒子是在諷刺他?
說他色迷心竅,帶了個男妃回來玩玩?
倉靈定然知道一切了。
夜裏見到德福,而德福又陪着羽妃……
倉靈到底是他最寵愛的小兒子,他自然不會像處置二皇子那樣罰倉靈禁足,況且倉靈說的也沒錯,他一個未及冠的皇子,身邊沒有一點點勢力,豢養一個仙士又能做出什麽謀逆之事來?
老皇帝面容緩和下來,嘆息道:“所幸,今日之事,并無朝臣察覺,否則定要參你一本。”
“那仙士留在你宮中不妥,畢竟是仙士,應該送去占星臺好生招待,你……”
“可我已經将他閹了啊。”
皇帝話音未落,被倉靈打斷,噎在喉嚨裏吞不進去,吐不出來,又被倉靈的大膽之言,吓了一跳。
“你說什麽?!”
“我說我已經閹割了他。”倉靈眉頭一皺,滿臉不解地瞪大眼:“去勢的人還能當仙士嗎?”
“你……!”
老皇帝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德福趕忙去扶,一邊給老皇帝順氣,一邊貼耳邊說:“陛下莫惱,說不定是小殿下和您開玩笑呢,至于有沒有去勢,您将人傳喚來,一驗不就知道了?”
“對,驗一驗!”老皇帝喘氣,狠狠瞪倉靈。
德福眼珠子一轉,想起羽妃的話,又對皇帝道:“陛下,您也知道,奴婢不過是侍奉過大祭司,眼界稍許多了那麽一點點,但畢竟奴婢沒靈力,說不準看走眼了呢?”
“小殿下以前可孝順您了,如今這樣……瞧着倒像是被什麽蒙了心。”
皇帝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你是說那仙士并非仙士,擅長什麽巫術,蠱惑了阿靈?”
德福忙道:“奴婢想着,您不若喚大祭司來一趟,來替小殿下看看,是不是被什麽給魇住了。”
“若無異端,讓大祭司将那仙士帶走,不驚動朝臣,這事便解決了。”
這樣确實是最好的辦法。
皇帝命人去傳大祭司和奚玄卿。
倉靈愣住了,眉頭一緊:“叫大祭司做什麽?”
無人理會他。
傳話的人轉眼就離開了,門口的禁軍卻攔着倉靈。
倉靈咽了咽喉嚨,幾欲拔腿就跑。
占星臺的大祭司不會來宮中,即便被皇帝傳喚,也只去禦書房,辦完事就走,不會駐足。
倉靈一次也沒碰上他。
卻知,既然能當王朝大祭司,自然能力是有的。
倉靈是妖靈,一旦見到這位大祭司,他覺得對方一定會看出自己身份,甚至有能力抓捕自己。
他老早就想逃出皇宮了,誰稀罕當什麽皇子啊!
沒離開。
一來,是因為三皇子的緣故,他喜歡他,不想分離。
二來,是因為這銅牆鐵壁一般的皇宮裏,有數不清的禁制,妖靈想進來很難,想出去更難,既然進來了,他靠自己僅有的一點點靈力,是真的出不去。
除非……再多吸點奚玄卿的舌尖精血,将妖力充盈至巅峰。
倉靈不敢賭。
他不知道來的先是大祭司,還是奚玄卿。
他的寝殿離這裏更近,若奚玄卿還乖乖留在他的寝殿裏,先來的一定是奚玄卿!
倉靈想,若奚玄卿先來,自己一口氣吸飽血,能不能打得過大祭司?
好像有點懸……
外頭那麽多的禁軍,他現在逃,能逃走嗎?
倉靈雙目一凝,朝皇帝看去。
這不有個現成的人質嘛。
他歪了歪頭,指尖已延展出縷縷纖細藤蔓,雙眸也在燭火映照下,泛出幽幽紫光。
……
宮裏亂了!
四處禁軍都朝禦書房趕去。
原本月朗星稀,晴夜雲靜,一瞬間被不遠處一道驚雷劈開,空中驟然下起大雨。
雷重雨沉,兵戈聲起。
像是一場兵變。
那些手持劍戟的禁軍,有條不紊,整齊劃一,并不像厮殺纏鬥過。
倒像是一場劫難後,來收拾殘局的。
奚玄卿心底一沉。
爆裂雙臂靈脈,掙脫鐐铐束縛,沖進雨幕中,躍過禁軍,無視阻攔。
即便那些劍戟劃得他滿身是傷。
他聽見一聲驚叫。
緊接着是遏制不住的痛苦哀嚎,同驚雷雨聲混在一起。
禁軍退散兩側,露出一個龐大的,貼着符箓的鐵籠,從天而降般杵在禦書房前,玄鐵都是燒紅的,如烙鐵一般,雨水澆不滅。
一雙颀長纖細的手,禁不住燙傷疼痛,從鐵籠上撤開。
指尖的嫩綠早已被灼焦。
雨水沖刷在掌心灼焦痕跡上,呲啦聲響,冒出難聞的焦煙。
少年披散長發,被雨浸透,衣袍緋紅,看不出身上有沒有傷,足下彙聚的水流卻是帶着血的。
那雙眼已從漆黑,徹底轉變成妖冶的绛紫。
一襲灰袍,仙風道骨的男人站在籠前,有人為他撐傘,一滴水珠都沒濺到他身上。
他又掐了幾個訣,加固禁制。
一臉漠然地藐視籠中人。
對一旁受了驚吓的老皇帝說:“正如陛下所見,這妖靈冒充皇子,近身陛下,圖謀不軌。”
老皇帝目瞪口呆,顫着手,指着倉靈:“怎會如此?他明明同阿靈一模一樣,顯出原形了都還那麽像……”
大祭司道:“陛下,此妖靈本是一株绛仙草,因吸幹小殿下血肉,融了骨骼,才會長得同小殿下一模一樣,但小殿下早已遭遇不測,此妖靈是在冒充殿下。”
皇帝心都涼了,望着倉靈顯露妖态的模樣,只是嘆氣。
又轉頭對德福說:“多虧了你,要不然,朕還蒙在鼓裏。”
德福道:“奴婢不敢貪功,多虧了羽妃娘娘心系陛下,擔憂聖上安危,對奴婢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只要陛下無恙,他便是因此被打入冷宮,也值得。”
老皇帝嘆氣:“羽妃良苦用心。”
受了驚的皇帝擺架回羽妃寝殿,只對大祭司道:“交由你處置吧。”
這一言,便是直接判了倉靈生死。
一個妖靈,落在大祭司手中,只死無生。
何況……這妖靈還是傳說中的绛仙草。
倉靈是妖靈的事實擺在眼前,奚玄卿做了那麽多年的九天境神尊,很清楚上位者的心态。
神族厭惡妖,人族也一樣。
倉靈是凡塵境那個擾亂神祇歷劫的小妖怪時,奚玄卿不信他,因為他是妖。
倉靈成了涅槃劫中妖靈時,妖相畢露,老皇帝不信任他。
因為親眼所見他的妖态,有異于常人。
因為小皇子死後,骨血都被倉靈吸收了,老皇帝只會恨他,即便那是意外,倉靈不是故意要吸血融骨的。
但,誰會在乎呢?
直到這時。
當奚玄卿懂得憐惜倉靈,當他和倉靈站在一處,才知道,被當作必須誅滅的妖類,是何種滋味。
他沒辦法,沒理由,也沒身份去祈求老皇帝放過倉靈。
大祭司擦幹淨指尖的血,唇角輕挑,笑看奚玄卿,見他手腕骨骼都被勒得快斷了,心中明了。
“你便是那個被妖靈困在身邊的仙士?”
他一眼便瞧出奚玄卿的特殊體質。
血很珍貴,靈脈也極稀有,是最佳的修仙體質。
大祭司莞爾一笑,斂去适才的冷漠狠絕。
“為了掙脫雙腕鐐铐,你雙臂的靈脈都崩裂了,實在可惜。不過好在我占星臺有療傷奇藥,你不如留下。”
“我實在惜才,見不得你潦倒至此。”
大祭司在說什麽,奚玄卿沒心思聽。
他的倉靈似乎傷得很重,不言不語,蜷縮在籠中,雙手無處安放,掌心都是烙傷的焦灼血痕,足尖探出絲絲縷縷的根莖,想往土壤裏紮,卻一次又一次被玄鐵囚籠釋放的火苗灼傷。
那雙紫眸慌亂四望。
睫毛被冰涼的雨水沖得簌簌顫動,彷徨無助。
一下子看見奚玄卿,忙不疊爬過來,滿臉淚痕,混在雨水中。
“皇兄,救我……”
“皇兄,我好疼,你救救我!”
奚玄卿恨不得以身相替。
他聲音沙啞,攥着拳,渾身也還是在抖,他對大祭司說:“你想要我的血,可以,放了他,你放了他,我就答應。”
他這具身軀的靈力根本不及大祭司,他做不到當場帶走倉靈。
他是力量強悍的九天境神尊時,沒去保護倉靈。
他是涅槃劫中的凡人時,他沒能力保護倉靈。
為什麽總是這樣……
大祭司笑了笑,目光變得暧昧,梭巡在兩人之間,頗覺新奇有趣:“有意思。”
“但……我沒讓你同我談條件。”
身處高位者,跌落神壇,淪為普通人,終于嘗到無能為力的滋味。
占星臺。
奚玄卿任由大祭司割裂他手腕,放了滿滿一壺血,才被允許去見倉靈一次。
囚籠已被移至占星臺。
裏一層外一層地被十幾個修為高深的仙士看管,更何況,那玄鐵鑄就的牢籠,根本不是如今身為凡人的奚玄卿能打開的。
想要劫囚,簡直天方夜譚。
倉靈抱着膝蓋,蜷縮在角落,掌心的傷已結痂,可指尖還留有焦灼痕跡,雙眸已完完全全呈現紫色妖态,可能要不了多久,他就要變回原形了,大祭司也在等這一刻。
奚玄卿伸出手腕,又剌上一刀,默默接了第二壺血。
早已氣血虧空,面容蒼白的他,如今便是連站都站不穩。
“讓我進去,陪他說一會兒話,血都給你,以後我也會是你的血奴。”
大祭司挑眉,确實頗為誘人。
自願給出的血,和強行取來的,滋味差別很大。
病怏怏的奚玄卿,又能有什麽能力劫走绛仙草呢?
大祭司爽快答應了。
囚籠一打開,倉靈便往他懷裏一撲。
哭得泣不成聲。
“皇兄……皇兄,你救救我,我好疼啊,我手疼。”
所謂的皇兄,不過是倉靈想象出的人。
根本不存在。
也不可能來救倉靈。
如今,能救倉靈的,只有他了。
奚玄卿如是想。
他抱着倉靈,低聲安撫,牢籠被關上,大祭司留足了給他們敘舊的空間。
奚玄卿拍着倉靈後背,安撫他。
即便介意,這個時候他也甘願成為自己的替身。
“阿靈,別怕,皇兄會救你。”
上個世界,他在倉靈絕望時,戳破倉靈最後的護盾,告訴他,奚暮不存在,是假的,是他幻想出來的。
那時的奚玄卿被嫉妒蒙蔽雙眼。
卻不知道真正的愛一個人,該如何做。
不該只是護着他,寵着他,給他自以為最好的珠寶靈果。
而是……給他,他想要的一切。
倉靈現在想要的是“皇兄”,是那個同奚玄卿長得一模一樣,被幻想出的人。
僅剩不多的靈力,從指尖緩緩擠出,彙聚成暖流,湧入倉靈掌心,治愈他滿手的疤痕。
奚玄卿眼前泛花,幾乎快看不清東西。
渾身泛着霜一樣的白,血都流盡了。
他以指為刀,劃開手腕,半滴血也擠不出來,又去劃手臂,還是沒有血。
他指尖抵着心口,用力戮進半指深,也只淌出幾滴血。
“皇兄,你身上怎麽這麽涼啊……”
倉靈擠進他懷裏,喃喃着說。
他根本看不見奚玄卿的身上已布滿無數破口,卻不見血。
奚玄卿咽了咽喉嚨,啞聲說:“皇兄冷,阿靈再抱緊點,給我暖一暖好不好?”
“好……”
倉靈聲音很輕,雙臂卻抱得很緊,很用力,“我給皇兄暖暖。”
奚玄卿笑了。
故作輕松地同他聊天,讓他緊繃的精神緩松下來。
“阿靈還疼嗎?”
“好像……不怎麽疼了。”
“那便好。”
“阿靈還冷不冷?”
“……冷。”
“那在皇兄懷裏,睡一會兒好不好?睡醒了就不冷了。”
“……好吧。”
又過了會兒,倉靈迷迷糊糊間,聽見耳邊聲音。
“倉靈,張嘴。”
一股香甜的味道直竄鼻腔。
倉靈本能地渴望,他好餓,他需要力量,他需要這……是什麽?
直到唇瓣觸碰到那片溫軟,他牙齒禁不住抵着磨了好幾下,一口口往下咽,渾身都暖了起來,身上的傷也不那麽疼了。
他才意識到,這是……血嗎?
那個血奴的血……
倉靈似餓急了的嬰孩,大口吮吸,齒間齧咬,碾磨。
奚玄卿抱着他,只覺手抖得厲害,渾身的靈力都被一點點抽去。
脖頸被舔舐得濕潤,他禁不住喉結滾動。
只有脖頸的血脈,還能湧出這麽多的血了……
待到倉靈喝夠了。
他已僅剩說話的力氣。
奚玄卿從懷中掏出北辰玉玦,和那支司命筆。
将玉玦塞進倉靈掌心。
“倉靈,聽我說,我絕不會讓你出事,你一定要順利渡劫,從這裏走出去,拿着它,讓它為你指引迷途。”
這個計劃,在倉靈被關入囚籠中起,奚玄卿便已想好。
玉玦可以指引前路,讓倉靈走出去。
司命筆,雖不可以逆天改命,卻能讓涅槃劫中的原本宿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他無法替代倉靈去疼。
便讓他替倉靈去承受那些苦難。
以身相替,以命換命。
是奚玄卿能想出來,最直接,最兇險,也最有效的出劫辦法。
司命筆緩緩浮于兩人之間,升至懸空,将兩人的命數統統拉扯出來,再置換進對方體內。
倉靈愣愣地看着那支筆,又垂睫望着奚玄卿。
眼底的紫緩緩褪去,換作猶如子夜般的黑。
他不覺驚訝,卻有些意外。
直到奚玄卿咬破自己舌尖,抱着他,吻上去,唇舌糾纏,将自己最後那一點點舌尖精血全部渡給倉靈。
倉靈眨了眨眼,望着奚玄卿漸漸泛紫的眸,滿目愕然。
“……我不知道你會做到這一步。”
奚玄卿太虛弱了,倉靈輕而易舉便推開了他。
倉靈皺眉道:“我知道我躲不掉了,那個大祭司很兇……我原以為,我只要沾一點你的舌尖精血就夠我逃出去了,你的血真的很好用。”
“但你這是……做什麽呢?”
他茫然眨眼,又歪了歪頭。
盯着奚玄卿逐漸渾濁的眼望了許久,直到感受到體內屬于仙士最優質的靈脈波動,感覺到那股奇異的溫暖緩緩流淌,他終于明白過來。
奚玄卿說的是真的。
他真的同他以命換命了!
倉靈瞪大了眼:“你……好笨啊。”
奚玄卿并無愕然之感,他沒有力氣,只能虛弱地輕聲道:“不是笨,是我終于……做了一件聰明事。”
雙目難以聚焦,他看不清了,卻又對着倉靈笑了笑。
倉靈覺得詭異極了。
一個男人明知被你欺騙,騙的還不是別的東西,是命!
他卻半點不生氣,甚至還堅持将自己的命給你。
這……太荒謬了!
倉靈接受不了,眉眼一皺,惡狠狠地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皇兄了!我故意這麽叫你的,我只是想利用你,拿走你的舌尖精血。”
“嗯……我知道。”
“我……我不會感激你,我本來就當你是犧牲品,就算你不這麽做,我本來的計劃也是吸幹你的血!我在要你的命!”
“我知道。”
他在笑,唇角微翹,眼底溫柔。
明明臉色難看得要死!
“…………”
倉靈暗罵:“傻子!”
·
一廂情願地以財帛相換,那不是愛,是欲,占有欲。
一廂情願地以命相換,自我犧牲,不圖對方感恩,也不求惦念與憐憫。
那是傻,是蠢!
倉靈這麽認為。
奚玄卿也這麽覺得。
他從來沒懂過什麽是愛,即便活了萬年,也還是一顆石頭。
他曾笨拙地學習如何去愛,簡單拙劣地模仿,在鳳翎身上去嘗試,去試驗,去學習如何寵愛一個人。
到頭來,只學會了将自己擁有的寶物與尊榮,給出去。
後來,他在第一個涅槃劫的世界中,用這笨拙的,自以為是的表達,去讨好倉靈,希望倉靈能看在他的良苦用心上,回眸看一眼自己。
直到一次次被拒絕,被厭憎,被抛棄……
他才終于明白,那不是愛。
那個被幻想出的奚暮,在死前,告訴他,那不是愛,那只是占有欲。
奚玄卿,你根本不明白。
你只是一顆沒有心的石頭。
奚暮同你不一樣,奚暮曾擁有過這世上最溫暖的心,他永遠愛着倉靈。
他是倉靈的。
倉靈也是他的。
根本沒你奚玄卿插足的餘地。
奚玄卿恨過,崩潰過,絕望過,發過瘋,甚至想過殺死另一個自己,讓如今的自己永遠僞裝成過去的他,留在倉靈身邊,哪怕僞裝一輩子。
真正開始學會愛,那大約是要将所有堅持全部敲落,碾碎,化作齑粉,将自己抨地粉身碎骨,再重塑。
将“我想給什麽”變成“他想要什麽。”
奚玄卿無比慶幸地覺得,他似乎找到了,如何去愛倉靈的方法。
一廂情願的犧牲,不會換來一個不在乎你的人的關切,哪怕一個眼神。
但……沒關系。
奚玄卿被架在高臺上,日照猛烈,卻曬不熱他的皮膚骨骼,渾身發冷,他身上是數不清的大小傷口,無法愈合,卻連一滴血都流淌不出。
他垂睫,看着高臺之下的攢動人影。
有仙士,也有王朝的圍觀臣民。
他們都是來看妖靈被處決的。
在司命筆下,如今,奚玄卿成了這個妖靈,要接受焚祭之刑。
他的倉靈,則是以仙士的身份,站在祭臺下監刑。
眸中依舊是不解的神情。
以命換命,換的是真正的命運。
除了他和倉靈,還有鳳翎,沒人知道這樁換命之事。
至于鳳翎……
至少在這個世界中,他對倉靈再也構不成威脅。
鳳翎不是涅槃劫的劫主,改他的命,簡直輕而易舉。
鳳翎要做皇帝寵妃,那就讓他做。
殺他肉身無用,靈魂又不能毀滅,那便讓他永遠煎熬。
他為鳳翎批命——你将成為皇帝玩物,而後被皇後嫉恨,毀容于後宮嫔妃之手,再于朝臣面前暴露男子身份,帝王棄之,廢之,又于永巷中煎熬數年,食不果腹,王朝傾覆時,淪落軍中,嘗百人亵玩的滋味,衣不蔽體,遍身染瘡,直至涅槃劫終,方可終結。
這并不是奚玄卿能想出的命運,而是原本就屬于這個世界的羽妃的。
鳳翎奪走他的身份,便該一并承受他的命運。
一場審判,悄然開始。
奚玄卿看着正盛的日頭,耳邊鼓點密集。
輪到他了。
泛着绛紫的眸,看向那個舉着火把的少年。
對方一身月白窄袖勁裝,皮革腰帶緊緊紮在腰間,勾勒出纖細,他背脊挺拔,馬尾飒沓,握着火把的手也光潔颀長,不曾有傷。
少年走近,面無表情地将火把燃于柴堆上,繞着他走了一圈,又借着無人能看清的角度,湊到奚玄卿耳邊。
“大祭司讓我親手來做,這個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懷疑,所以沒拒絕。”
奚玄卿點了點頭,輕“嗯”了一聲。
“……你、你就不難過嗎?”
奚玄卿沉默了會兒,反問倉靈:“我死,你會難過嗎?”
倉靈皺眉,搖了搖頭。
他面上從容,并非扯謊,确實不覺得多難過,就是無端用了別人的命,心底總覺得不安。
這份不安,并不是給奚玄卿的。
任何人這麽做,他都會不安。
奚玄卿輕笑了聲,垂睫道:“沒關系。”
又放心不下,叮囑道:“拿好玉玦,別做傻事,你要長命百歲,無憂無慮,然後結束這一生。”
走出涅槃劫。
倉靈愣了下,摸了摸脖頸上挂着的玉佩:“我會的。”
可我還是不懂……
但也不打算問了。
奚玄卿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可他的雙腕都被捆綁着,動彈不得,只好有些遺憾地笑了笑。
火光漸漸燃起,在兩人之間隔上一層生死溝壑。
倉靈緩緩往後退兩步。
倏然間,他又往前傾斜身軀,在火苗竄起前的一瞬,吻在奚玄卿唇角,一觸即分。
“我感覺你想要。”
“你……走好。”
少年轉身,馬尾飒沓,背影潇灑,并無任何眷念留戀。
奚玄卿重重嘆了口氣。
那把火燒得太快,已經遮擋視線,他渾身的血都流幹了,便被燒得更快了,起初疼痛感很明顯,可那個吻,他念着,便覺得這漫長的灼燒,也沒那麽難以忍受了。
可疼痛一直都在。
普通人恐怕早就昏厥過去,直到被燒死,也體驗不了太多這種過程,血肉被燒幹,骨骼呈焦黑,從足踝一點點往上爬……
偏偏,他擁有上神的魂靈,強悍的神魂配上一具凡人身軀。
直到被燒成一具焦骨,他都不會失去意識。
他緊咬牙關,禁不住想:
倉靈涅槃的時候,也會這麽疼嗎?
……
直到一切結束。
奚玄卿也沒看見倉靈轉身時,緊緊攥着胸前玉玦,絲絲縷縷的神息纏繞指尖,倉靈的眼底湧出怎樣的複雜。
火焰熄滅時,倉靈終是回頭看了一眼。
無聲喃喃:“好不容易摒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做什麽呢?”
也不知,是對曾經的奚玄卿說的。
還是對如今的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