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晚上十一點多的鄉野秋夜有着沁人心脾的涼意,微風吹在人身上,輕輕松松就能帶起一片的雞皮疙瘩。
張旺陽都覺得冷了,更何況有傷在身體質弱的韓真,樹葉沙沙一響,韓真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張旺陽跑去卧室給韓真找外套,外套找出來後拿在手裏,他又站在衣櫃前想了一會兒,之後便從櫃子最底下扒拉出來一條寬松的褲子。
河魚被韓真抱在懷裏的時候,好像也把他的褲子打濕了。
張旺陽把外套和褲子一起遞給韓真,韓真接過外套披上,卻不肯換褲子,他指了指自己那條打着石膏的腿,說,“太麻煩了,況且只濕了一小片,走兩步就能晾幹。”
不想換就不換吧,張旺陽随手便把褲子搭在了椅子靠背上,想等散步回來後再收起來。
一旁的楊彪把視線從那條褲子上掃過去,雙臂環胸梗着脖子問張旺陽,“哎,這兒有一大活人還光着膀子呢,你就不說給我找件衣服穿穿?”
張旺陽斜着眼睛瞟了楊彪一眼,“您不是火力旺盛嗎?光着呗,散散火氣。”
楊彪直接被張旺陽給氣笑了,笑着罵了他一句“滾丫的”,又放軟了聲音對他說,“快去給我也找一件外套,涼着呢,透心涼。”
張旺陽這才不情不願地又重新挪回卧室,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套今年年初趕潮流時買的寬松版運動裝出來拿給楊彪。
真挺不情願的,畢竟這還是套九成新的衣服,張旺陽自己都沒穿過兩次。
而且還是相當有名氣的一個潮牌,打完折還花了他五百多塊錢,他要賣好大一車瓜果蔬菜才能賺回來這麽多錢。
楊彪接過衣服摸了摸手感,揶揄張旺陽,“呦,還是正品呢。”
丫什麽意思,看不起我,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買不起品牌貨的窮小子?張旺陽沒好氣地剜了楊彪一眼,“沒錯,是正品,老貴了,我就這麽一件像樣點的衣服,您愛惜着點穿,別給我穿壞了。”
“穿壞了怎麽了,老子再陪你一件一模一樣的不就行了,”楊彪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對張旺陽說,“而且還可以再搭你一件當季新款,限量的,款式随便你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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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不要,不需要。”
楊彪“切”了一聲,“不要拉倒。”
張旺陽穿着寬松的衣服,到了楊彪身上的效果差不多就是比緊身衣稍微好點,腹肌都給他勒出形來了。
楊彪穿好衣服後原地蹦跳了兩下,甩了甩繃在身上的褶皺,但脖子和肩膀處依然被卡地不舒服,他扭着脖子問張旺陽,“還有更寬松點的嗎?這也太緊了,快勒死我了。”
“羽絨服穿不穿?”
“那算了,就這樣吧,說不定撐一會兒就舒服了。”楊彪又原地蹦了兩下。
張旺陽朝天翻了個白眼,他這件衣服算是報廢了,等從楊彪身上卸下來,不知道會變形成什麽鬼樣子。
可惜了了。
楊彪換衣服的過程中,韓真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等楊彪把衣服穿好了,他上下打量兩眼之後才問張旺陽,“你怎麽想着買了套這衣服?”
也不是說衣服不好吧,就是,怎麽說呢,一眼看上去挺違和的,花裏胡哨的,潮流元素過多,不像是張旺陽的風格。
張旺陽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就年初那會兒吧,李生明拉着我去省城玩,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穿這個牌子,就非要讓我也挑一件。”
實際情況是,那天是他第一次給李生明所在的酒店送貨的日子,驗貨前需要先出示身份證件給酒店方的采購負責人看,說是要備案,酒店負責人看完後他往回拿身份證的時候被李生明瞧見了,知道了那天正好也是他的生日,因此等他一忙完,李生明就非要拉着他去省城玩,說要給他過一個不一樣的生日。
張旺陽拗不過李生明,只好跟着去了。
那天那個生日過得确實挺不一樣的,因為李生明把他帶去游樂場玩了一天。
從小到大,那是他第一次踏足那麽夢幻的地方。
過山車、海盜船、旋轉木馬,空中大擺錘……凡是游樂場裏有的,李生明幾乎拉着他玩了一個遍,最後還要把這件衣服買下來送給他,張旺陽當然不能要,只好自己搶着付了錢。
那時候他剛通過李生明的關系和酒店那邊搭上線,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再讓人家花錢給他買禮物。
張旺陽挑挑揀揀着說完原因,把靠牆放着的韓真的拐杖給韓真拿過來,又舀了一瓢水倒進大鐵鍋裏,這才招呼着韓真和楊彪出門。
楊彪卻開始低着頭瞅他自己身上那件衣服,怎麽瞅怎麽醜,于是陰陽怪氣地來了句,“都什麽眼光啊,難看死了。”
上一秒還說要給張旺陽買一件一模一樣的也不知道是誰了。
張旺陽走到狗窩前把小幸運的繩子解了牽在手裏,打算領着它一起出去逛逛,聽到楊彪嫌棄他的衣服,眉頭直接皺起來,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不想穿就脫了,嫌難看就往北看,又沒讓你花錢,別提那麽多意見。”
“呦,不愧是穿過潮牌的達人,随便說兩句話都能三押,”楊彪舉起右手在胸前上下晃動了兩下,接着說,“hi,rock boy,再來兩句饒舌讓爺給你評價評價。”
WCNW!我還能五押!
張旺陽簡直要煩死楊彪這個傻子了,在楊彪和韓真陸續走出大門後,他墊後鎖門,直接把他家那大鐵門摔得咣咣響,以此發洩他心中的不滿和煩躁。
楊彪這個傻子,還嘿嘿樂着指着張旺陽的後背對韓真說,“丫還玩上瘾了,給配了段重金屬音樂。”
氣的韓真直接怼了楊彪一拐杖,用眼神示意讓他安分些,并罵了他一句傻逼。
楊彪這才有所收斂,但表情依然憤憤。
張旺陽和韓真他們村子裏的墳地都沒占用莊稼地。
莊稼地多金貴啊,落一個墳包就得少收一碗麥子,所以他們村的村民集中選了一個比較荒蕪的山頭,專門用來立墳。
這樣做還有一樣好處,就拿韓真家來說,賣莊稼地不影響祖墳,韓真家的莊稼地都賣了,但墳地依然好好的在山頭上立着呢。
說不定到最後,他自己也要埋進去,到那時候,他們老韓家就算是又一次聚齊了。
韓真家的莊稼地在他決定去縣城上高中之前就賣了。
上大學時用到的那五千三百塊錢裏就有一部分是賣地換來的錢,還有一部分是他爺爺為了給他媽治病變賣家裏的東西換來的,他爺爺一直存着,誰都沒讓動,直到臨死前才顫顫巍巍地從他那個上了鎖的古董匣子裏拿出來給韓真。
韓真記得很清楚,他爺爺一共給了他三千七,有一百面值的,也有五塊十塊面值的,他數了好半天。
和賣地換來的錢混在一起,零零碎碎加起來有八千多,辦完他爺爺和他爸爸的喪事後,就剩下五千三了。
是老韓家的一切,托起了他爬出這個村子的希望。
走到老韓家墳地的時候,好巧不巧的,月亮被一層烏青色的雲覆蓋住了,光線随即暗下來,只隐約着能看到幾個略微隆起的墳包在那裏躺着。
兩個較新的墳包,是他爺爺和他爸爸的,一個較舊的墳包,是他媽媽的。
當然,此外還有好幾個更舊的墳,韓真沒啥印象,應該是他奶奶以及他祖爺爺祖奶奶那一輩的。
人的一生,無論是曲折坎坷還是光鮮亮麗,最後都被埋進了這一搓搓黃土裏。
韓真彎腰把他媽墳包上的雜草拔了拔,接着也給他爺爺的墳包清理了清理,他爸爸的那個墳,他只掃了一眼,該是什麽樣,還是讓它維持什麽樣,張旺陽和楊彪原本想幫着一起把草拔了來着,被韓真伸胳膊攔住了。
韓真說,“他逃避了一輩子,輕松了一輩子,就讓那些雜草壓着他吧,總要讓他感覺到一些壓力。”
張旺陽便往後退了一步,楊彪站着沒動,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韓真又說,“其實那天我看到我媽了,但他們都以為我什麽都沒看到。”
聽韓真這樣說,張旺陽明顯愣了一下,想着韓真說的是哪天,難道說的是他媽頭七那天?他真的看到“他媽”回來了?
韓真閉着眼睛壓抑住到嘴的哭泣聲,等淚意退去後,他才繼續說,“我媽跳井那天,他們把我媽撈上來之後,我看見我媽了。”
張旺陽更慌了,他聽他媽說過,韓真他媽被泡腫後的樣子特別吓人,全身上下腫得像個發面大饅頭,透着青紫色的光,她遠遠看了一眼都覺得瘆得慌。
韓真那麽小,他竟然也看到了?!
那他有沒有被吓到?張旺陽的心揪着疼。
楊彪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韓真的童年竟然這麽悲慘,他一時呆住了,直愣愣地看着韓真。
韓真皺緊了眉頭,臉上呈現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表情,“我媽那個樣子,說真的,我當時特別害怕,不敢看第二眼,但後來想着那是我媽,無論她變成什麽樣都是我媽,我就想再多看幾眼,但他們都攔着我不讓我看,我之後就再也沒看到。”
“從那之後,我那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到的都是腫脹到皮都變透明了的我媽,她再是我媽,我也害怕,我不想夢到她,但她總來我夢裏……”
“村裏老人說,死了的人會在頭七那天回家,我就想在那天看看我媽是不是已經變成正常模樣了,我太害怕她泡腫了的樣子,我想看看正常模樣的她,但是我等了一天都沒等到她。”
韓真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後全都随着秋風散在這片荒蕪的山頭上。
楊彪終于有了動作,他上前一步把韓真緊緊抱在懷裏,拍着他的後背安慰他。
但韓真并沒哭。
他繼續說,“我到現在都記不起來我媽到底長啥樣,因為只要夢到她,她就是那副被井水泡腫後的樣子。”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我家連張她的照片都沒有。”
是啊,以前的農村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沒有照過相的,就連結婚證都只是薄薄的一張紙,寫上雙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再蓋個政府公章,這就算結了婚了。
黃土埋地後,除了一個墳包,一個牌位,和活着的人對他們的思念外,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
韓真想他媽,卻不敢夢到她,得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