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張旺陽自己找木匠打的椅子太舒服了,三個人酒足飯飽後,俱都半癱在各自的座位上仰着頭,就連手指頭都懶得動,望天的望天,觀星的觀星,看月亮的看月亮,老半天沒人說話。
他們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有點類似早期的藤椅造型,要靠背有靠背,要扶手有扶手,還冰冰涼涼的,摸着可舒服,但又比一般的藤椅高出來不少,因此三個大男人坐在上面也不覺得憋屈,可不就要舒坦死了。
當然,椅子坐起來舒坦是一回事兒,但他們仨之所以不說話,楊彪是吃饅頭撐得,韓真是吃魚撐得,張旺陽,就是單純不想說話。
說啥呀,此時此刻作為宇宙第一亮的電燈泡,張旺陽覺得無論他張嘴說什麽,在這靜谧的一刻都是廢話,他應該改名叫張多餘。
今晚的夜空很幹淨,一片雲彩都沒有,天空黑的像墨汁,星星亮的像鑽石,月亮像什麽,張旺陽一時之間想不出可以形容它的詞語,就瞅着星星月月和夜空,天馬行空地去亂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他和韓真小時候去了。
記憶拐到某一年秋夜,那時候韓真的媽剛過世,辦完喪事還沒幾天,好像是頭七那天,韓真跑到他家門口,貓在他家那扇木門後邊喊他,用力哭過的嗓子發出來的聲音嘶嘶啞啞的,叫人聽不真切。
最先聽見韓真聲音的還不是張旺陽呢,那會兒張旺陽正被他媽摁在堂屋裏寫作業。
最先聽到大門口有動靜的是張旺陽他媽,按照村裏人的排輩習慣,韓真要喊一聲嬸子。
韓真的聲音太嘶啞,張旺陽他媽乍聽到,還以為是山上的小野貓跑到他家門口叫春來了,于是二話不說抄起一把笤帚就朝大門口沖過去,想在張旺陽聽到動靜前把那只煩人的小野貓趕跑,張旺陽好不容易才踏下心來寫作業,被這貓一鬧,心又得飛,作業又得完不成。
張旺陽他媽一邊往大門口沖還一邊在嘴裏喊着,“小貓崽子一邊兒叫去,再在俺家門前瞎叫就把你賣了。”
打開大門一看不是小野貓是韓真,張旺陽他媽随手就把手裏舉着的笤帚扔一邊,換上笑臉對韓真說,“你這孩子,怎麽不家去,貓在這兒幹啥?嬸兒都沒聽出來是你,還以為是山上迷路的小野貓呢。”
韓真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搖着頭說,“俺爺爺說這個時候不能随便進別人家的門,得過了俺媽的頭七才行。”
農村人在一些事情上相當迷信,特別是老一輩兒的人,一般都沒怎麽上過學,接觸不到科學思想,一輩子就守着腳下的土地和他們口口相傳、世世代代信奉的神神鬼鬼過日子,就比如韓真對張旺陽他媽說的這條不成規矩的規矩,哪家有新喪,那家的人就不能輕易去別人家竄門,因為怕給別人家招去晦氣。
除非他們要去的那家和他們本身有着血緣關系或者關系特別親厚、主動說明不忌諱這些才行。
韓真雖小,不懂這些,但他爺爺說過的話他總要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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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爺爺和他說,“你媽她死得不光彩,鄰居們可能會更嫌棄,咱們沒事少去別人家竄門,你要是想找誰玩了,就在人家大門口喊上幾嗓子,人家想跟你玩,就會出來找你,不出來找你的話你也別惱火,知道了不?”
韓真低着頭答應。
不讓去就不去呗,反正他也沒什麽朋友可以一起玩。
仇人倒是挺多的。
韓真還想着最近這幾天要是誰再敢來欺負他,他就專門跑到那人家裏去坐着,趕也不走,就讓他們膈應去。
雖然他自己并不覺得他媽媽膈應。
他們家太窮了,窮到沒錢給他媽治病,醫生說他媽這病也不好治,花了大錢也不一定能除根,以後也是遭罪。
但除不除根的得先治啊,所以他爺爺就做主,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鍋碗瓢盆、家具、農具能賣的都賣,糧食也賣出去一多半,地也賣出去了一半好的,還問村民們借了不少錢,但依然湊不夠給他媽付第一次手術費的錢。
後來他爺爺就想把那輛棗木地排車也賣了,但木頭是好木頭,就是太零碎了,不好改造,在他們老韓家是塊寶的東西在別人眼裏就是一堆爛木頭,因此一時半會兒也沒人收,好不容易有個別來問價的,那價格也是低到離譜,他媽攔着沒讓賣。
再後來,可能是看他爺爺還在一直托關系找人買那輛地排車吧,他媽不知道怎麽想的,就趁所有人不在家的時候跳進他們家院子裏的那口深井裏去了,等撈上來的時候都泡腫了。
幫忙打撈的人都攔着韓真,不讓韓真看他媽媽最後一眼,韓真哭到說不出話來,求爺爺告奶奶的,最後也是沒看成……
再見他媽媽的時候,他媽媽已經被裝進一個小小的黑盒子裏了。
農村有人過世,一般都要先在家裏停靈三天,這三天裏會讓那個人生前最親近的人在旁邊守着他,陪他最後一程。
韓真的媽媽省過了這個環節,從冰冷的井裏撈上來就被送去火化了。
院子裏的那口井也在他媽撈上來的當天被村民們幫着填平了。
從那之後他家吃水,不是去鄰居家打水,就是去離着他家有段距離的山腳下接泉水,用那輛棗木地排車拉着兩個大桶去接。
韓真去找張旺陽的那天是韓真他媽媽的頭七,聽村裏老人說,頭七這天,過世的人會回家再看親人們最後一眼,但只有三歲以下的小孩兒才能看見歸人,韓真都上小學了,當然是看不到的。
韓真在家守了一天,從白天守到晚上,也沒感覺到他媽回來。
他心裏難受,就想找人說說話,而能和他說說話的人,除了張旺陽,再沒別人。
張旺陽他媽其實看見了韓真後退的那兩步,她當時就紅了眼圈兒,但當着孩子的面兒總不能掉眼淚,于是先擠出笑臉和韓真說了句話,之後才伸手拉着韓真往她家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媽生前和嬸兒的關系最好,嬸兒才不在意這些,以後咱家,你想來就來,甭管有沒有人在家,你拉開大門進來就行。”
韓真跟在張旺陽他媽身後亦步亦趨。
張旺陽他媽領着韓真掀簾子進堂屋,張旺陽正趴在他家的小方桌上寫字,也不好好寫,趴着不像趴着,坐着不像坐着的,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擡頭看見韓真進來,那雙眼睛直接就亮了,笑着問韓真,“玩去?!”
少年不識愁滋味。
張旺陽可盼着韓真來找他了,因為他一點都不想寫作業,特別是語文作業,他老師讓他寫一篇不低于五百字的大作文,題目是《我的榜樣》,張旺陽連榜樣是啥都沒弄明白,寫啥啊,咋寫啊,再加上韓真連着請了好幾天假,他是抄都找不着地方去抄,可愁死他了。
韓真這一來,算是救了他。
張旺陽雙眼亮晶晶地看着韓真,等着韓真回話,好怕韓真張口問他作業的事兒。
韓真對着張旺陽點了點頭,“我想去麥垛那邊玩一會兒。”
張旺陽直接就從小板凳上蹦起來,一蹦三尺高。
農村人在收割完小麥之後會集中把小麥拉到一塊平坦寬敞的地方存放,排隊等待給自家小麥脫殼。在農村,農忙的時候都是一家有活兩家幫,在沒有先進機械設備幫忙的前提下,只憑自家人忙活,根本忙不過來。
脫完殼後的小麥裝袋拉回家,剩下的麥稭就統一堆放在那裏,等着曬幹之後當柴火用。
為了節省出足夠多的空間存放全村人的麥稭,家家戶戶的麥稭都堆放的特別高,一個麥垛挨着一個麥垛,連成好長的一排,遠遠看上去和童話故事裏的城堡特別像,很是氣派,加上麥稭柔軟,麥垛碼放得再高,相對來說也安全,因此這裏順理成章就成了農村孩子的游樂場、探險地。
放學後先寫作業,寫完作業再吃飯,吃完飯之後這群孩子們就自由了,他們會三五成群地約着來這裏玩,或者靠着麥垛翻跟頭,或者爬到麥垛上邊坐着閑聊天,怎麽玩都行,只要不在家裏被長輩們管着就行。
張旺陽喜歡爬麥垛,但韓真不怎麽喜歡,以前都是張旺陽喊韓真去玩,十次裏有五次都會铩羽而歸,沒想到這次韓真會主動來喊他,張旺陽當然開心了,拉着韓真就要跑,當然還不忘停在原地回個頭對他媽說,“媽,我出去玩會兒呗,作業等我回來接着寫。”
等他玩完回來,這寫作業的事早就跑沒影了,張旺陽他媽對張旺陽的這點小心思可是摸得門兒清,但她是真心疼韓真,想着張旺陽陪着他散散心也是好的,就擡手給了張旺陽一巴掌,先把氣出了,然後才說,“行了,去玩吧,可看好了韓真,別磕了碰了,現在晚上涼,你倆也別下河。”
“知道了媽!”張旺陽脆生生地回答完,拉着韓真就跑了。
那天晚上,張旺陽和韓真并排躺在麥垛上看了好久的星星月亮和夜空,那晚的星星月亮和夜空和今晚的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韓真看着看着就哭了,十來歲的小男孩躺在麥垛上哇哇大哭,說想他媽媽,說再也見不着他媽媽了……
今天晚上的韓真看着看着就嘆了口氣,二十來歲的少年躺在張旺陽家的椅子上,說,“陽陽,我想去我媽墳前坐坐。”
張旺陽“啊”了一聲,才想到他媽過世的時候也是在秋天,于是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甩了兩下僵住的肩膀,看着韓真說,“那就去呗,正好散散步消消食兒。”
其實他壓根沒吃飽,肚子裏還空空的,說不定啥時候就得咕嚕兩聲。
該死的楊彪,把他的那份饅頭都給吃了!
韓真慢慢地從椅子上坐起來,向張旺陽伸出手,讓張旺陽拉他起來,“行,那就去散散步消消食兒。”
楊彪緊跟着也從椅子上站起來,他離着韓真更近,一伸胳膊就把韓真從椅子上提起來了,那樣子,就像提一只小雞仔般輕松,待韓真站穩後他才松手,然後對韓真說,“我也去。”
韓真伸着懶腰拒絕楊彪,“你去幹什麽?我去看我媽,陽陽去看他大娘,你去看啥?別去了。”
楊彪想了想,“我去看丈母娘呗。”
韓真伸懶腰的動作頓了下,撩起眼皮看了楊彪一眼,沒再說其他反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