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二】
我叫高睿,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江淼淼。
我曾經不止一萬次的這樣一直告訴過自己。
初次遇見江淼淼的那天,是2008年的冬天。她因父母工作調動,轉學來到了我們這所省級重點寄宿制鄉鎮中學——桐城一中,又因為成績不錯,被分到了我們實驗班一班。我還記得,班主任也就是我們年級主任老朱,在江淼淼第一天轉學來時,跟我說的話,老朱說這是個刺頭,一不小心會闖大禍,所以,讓我幫忙重點看管。
我起初并沒在意。我以為,她不過是個長得略顯嬌氣的小姑娘,在號稱“桐城第一監獄”的實驗班裏,能翻出多少風浪來?可我萬萬沒想到,早自習遲到,跑步就餐,內務整改,午休睡過頭,上課交頭接耳,四處張望;晚自習偷吃零食……能犯的校規校紀,不能犯的校規校紀,短短一個月,她統統犯了個遍。
她與桐城一中格格不入,處處唱反調。
她與所有人都不一樣。
真是造孽。
我習慣了盯着她。也許是因為老朱的委派,也許是因為她太紮眼太能惹禍,我告訴自己,我是班長,我有責任有義務有身份有立場,我應該盯着她。她卻好想很不耐煩,視我為老朱的眼線,處處看我不順眼。她說我倆屬于命裏犯沖的那種,就該相看兩厭。
可天打雷劈的,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打過她的小報告,我真沒那麽閑。
為了單方面改善我倆的關系,我決定對她好一點兒。雖然她很可能大概率100%不領情,但我還是在那次周一的早自習,她因為內務整理遲到被老朱抓包罰站的時候,替她解了圍。很湊巧,那天的早自習是語文,她是語文課代表。盡管那天老朱的臉很臭,吳老師也并沒有讓課代表去辦公室拿試卷,但看着她縮在罰站的隊伍後面兩股戰戰,絞盡腦汁地編瞎話那為難樣兒,我想,這個謊,我撒就撒了吧。
那天的事,到現在我都記得特別清楚。
因為很湊巧,那天早上去食堂的路上,校園廣播裏播送的月考優秀作文是她的《致青春》。
很湊巧,在食堂吃早飯時,她坐在了女生區域最邊上的位置,跟我就隔着兩米的距離背靠背。
很湊巧,那天升旗儀式時,我們班的一個女生暈倒了,我送她去醫務室回來後發現,我那因為早上睡過頭而被老朱懲罰去國旗下站崗的同桌馬天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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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着自己108分的語文試卷颠來倒去時,我正在埋頭解物理題,我告訴她,語文老師留的作業是訂正錯題,預習《項脊軒志》;他唠叨說,自己在下面站着的時候還在想,那老巫婆能出啥新招,果然又是老一套,抽查抽查,每天就知道抽查!預習了又怎樣,倒背如流又怎樣,躲過了預習的抽查,還有紀律抽查;躲過了紀律抽查,還有發型抽查;躲過了發型抽查,還有衛生抽查……
我問他,被全校瞻仰的感覺如何?
他說,別提了,今天“老豬”去宿舍提審自己的時候,那目光,滿滿的就是倆字…吃人!
他學到了《狂人日記》的精髓。
然後,他把試卷塞進書洞,就發現了他書洞裏的愛心早餐。
他以為是我送的。
我卻愣住了。筆尖劃過練習冊時,留下了一道很長的痕跡。
笑話,我有那麽貼心嗎?!
我下意識地看向江淼淼的位置,她正和陳辰手拉手一起剛從廁所回來,對一切毫無所知。
可我看見了,那愛心早餐是江淼淼送的。
我一直知道,馬天明喜歡江淼淼。
因為男生宿舍夜聊時,曾經有過一次談話。
那會兒,馬天明就在他的上鋪床上翹着二郎腿哼歌,手裏拿着那封帶着香味的彩色信封,興致缺缺,左搖右晃,就是不拆。對面上鋪床上的陳彥斌陰陽怪氣開口調侃,問他這又是收服了哪顆少女的七竅玲珑心。
馬天明得瑟說,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一副曾經滄海、心有所屬的吊兒郎當樣兒,調動了全宿舍的八卦因子。其他人聞風而動,聚集到馬天明的床前,七嘴八舌的打探消息。
幾班的呢?
哦,咱班的。
咱班的,那到底是誰呢?
佛曰,不可說。
不可說,那能猜嗎?咱班才幾個女生啊,數數不就知道了。
于飛?
否。
王嫣?
否。
陳辰?
陳顏斌搶話說,滾……那是我女神。
否。
那是誰啊?江淼淼?
馬天明沉默了兩秒鐘。
然後,沒等衆人反應過來,我關上了寝室的燈。
三秒後,樓道外傳來就寝的哨聲,夾雜着值班老師“熄燈,就寝”的呵斥聲,衆人嘟嘟囔囔地各自走向自己的床鋪。
黑暗中,我攥着毛巾站了好一會兒。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一直沒有睡着。
我以為,那不過是馬天明的單相思。
但直到,那次愛心早餐後,我才知道,原來兩人竟是互相喜歡。
我那時對江淼淼喜歡馬天明這件事情,深信不疑。
因為馬天明很快收到了江淼淼寫的情書紙條。
夾在馬天明那本《5年高考,三年模拟*英語》第103頁,紙條上是幾行化學元素字母,筆跡仿Q版字體。
H At Tc
Os Sn V Nb
Nb Na
Zn Li Mg U Ta Ag pa
Os zuo Nb Al B U
Kn Ir Mg
F: 7 up
馬天明沒看懂,我卻看懂了,還看到了, 7 up! 七喜,江淼淼!
紙條上的化學字母演變成了一副會說話的圖畫,那天早自習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畫面中,江淼淼在化學實驗室裏,身穿白大褂,帶着大口罩和茶葉蛋眼鏡,一副居裏夫人的打扮,正拿着燒瓶和試管一絲不茍的做實驗。
另一邊,同樣一副科學精英打扮的馬天明拿着紙條沉思,随即看向江淼淼,兩人目光相遇。
“化學精英”江淼淼
H At Tc(親愛的)
Os Sn V Nb(我喜歡你)
Nb Na(你呢)
Zn Li U Sn V Tc Ag Mg(心裏有喜歡的人嗎)
Os Rn Nb Al B U(我當你女朋友)
Kn Ir Mg(可以嗎)
我被自己想象中的畫面氣炸了,三兩下把手中的紙條揉成一團,扔到了垃圾桶。
馬天明一臉無辜,嘀咕說,還說我亂放東西,你自己默寫的元素周期表還不是照樣往我書裏塞?
我下意識看向江淼淼的位置,心裏堵得難受。過了一會兒,從垃圾桶裏撿回了剛剛扔出去的紙條,三兩下撫平,又夾回了馬天明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書裏。
呵,江淼淼,被老朱抓到你死定了,還敢早戀,瞧把你能的!
我當時并沒有告訴馬天明那封情書的主人是誰,也許是我抱着那麽一點點私心吧,我以為如果馬天明不知道,就不會回應,江淼淼也許就會死心。那她那早戀的萌芽就會被扼殺在搖籃裏,這娃還有得救。
可我怎麽也沒想到,情書接二連三,簡直沒完沒了!
第二封情書是這麽寫的。
《越人歌》
作者:七喜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怎麽着,這次不扮演居裏夫人,開始演電影《夜宴》啦,以為自己是周迅版的婉兒,一身麻布葛衣,帶着面具,邊舞邊唱?
做夢!垃圾桶見!
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出什麽花來!
于是,第三封情書如期而至。
r=a*(1-sinθ)
F:7 up
馬天明将紙條遞給我時,依舊一臉懵逼,我在演草紙上根據公式畫出了心形圖像,好家夥,那畫面,閃瞎人狗眼。
挺好,真不錯,來呀,江淼淼,繼續啊。
然後,第四封。
《Jane Eyre》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You think wrong!
--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Yours sincerely,
seven up.
厲害了,江淼淼,玩得一手契而不舍,越挫越勇!
還有什麽招?
再然後,第五封。
我: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你:那他一定很帥咯。
我:別自戀了。
那天早自習,我看着手裏的紙條,沉默了很久。
我看向江淼淼的方向,這一次,沒有抓狂,也沒再扔垃圾桶,我把紙條遞給了馬天明。
馬天明一臉疑惑,等他看清紙條上的內容,吓得直接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紙條被震驚過度的馬天明甩在了地上。
然後,他結結巴巴,差點兒把舌頭咬掉,班長,不會吧,你暗戀我?
暗戀你個大頭鬼!
我一臉無語,剛想撿紙條,紙條卻被人搶先一步拿到了手。
老朱來了!
那天辦公室裏,老朱一句重話都沒有說。
他只是問我,誰的?
我沒有回答。
然後,他把紙條還給了我,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你可是要考清北的人啊……真會讓我失望。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一步步走出他的辦公室的,但我記得,在走廊裏,我碰見了江淼淼,我從辦公室出來後往教室方向走,她抱着作業本從教室的方向往辦公室裏來,我倆隔着三米相遇,各自停下。
紙條被我無意識揉成一團。
她好像叫住了我。
可我沒有停下。
那不是我最後一次在實驗班見到江淼淼。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那次見面,好想本應該對我很重要。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高二下學期,最後一次補錄文理分科,她選了文科,離開了實驗班。馬天明後腳也跟着“棄理從文”,而我留在了實驗班。
她應該在文科班混得很好,用一句如魚得水形容也不為過。
偶爾幾次月考,經常在年紀大榜上看到她的名字。她本就古靈精怪,又思維活泛,留在理科實驗班,着實是屈才了。
不過她雖然學了文科,但常回我們班晃悠,也許是因為她最好的朋友陳辰,還留在實驗班。
她也真不嫌累。中午下課鈴響,從她們班在的一樓爬到我們班在的五樓,站在門口大喊,陳辰,吃飯!全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吓一跳,陳辰低頭捂臉,她卻在門口傻笑。
晚自習下課鈴響,再從一樓爬到五樓,喊陳辰回宿舍,陳辰出門捂她的嘴,她照舊站門口傻笑。
大課間鈴聲響起時,又從一樓爬到五樓,喊陳辰上廁所……後來,大家都習慣了,每次她氣喘籲籲地推開教室門,站在門口大喊陳辰的名字時,全班總一塊擡頭,回她,吃飯!
她特滿意,陳辰氣得拿書扔她臉上,她躲開了,我沒忍住,笑了。
她也笑。
但也有特倒黴的時候,那天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時,她又一次從一樓爬到五樓,站在站在門口大喊陳辰的名字,可那次班裏沒人擡頭,因為老朱正在講臺上面無表情地瞪着她,她反應特逗,結結巴巴來了一句,那個……不好意思,我夢游……
全班哄笑。
每周六晚上放電影的時候,她幾乎每次都回來,陳辰總在最後一排給她留座位。我也總會用班費買零食飲料時,多買兩份。有一次,陳彥斌還問我,怎麽這麽中意七喜?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結果,他又嘟囔了一句,也不見你換成可樂雪碧什麽的……
我說,下次吧。
他切了我一句,每次都這麽說……
他不信,我也不信,下一次,我應該還會買50聽七喜。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場游戲結束了呢。
我記得,應該是高三上學期的秋季運動會。
如火如荼的運動會從來與我們班沒有多大關系,實驗班與別班不同,即使三尺之外熱火朝天,班裏的同學也大都捧着一本書沉浸在自己的學海世界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把學考。
那會兒,陳辰走到我跟前時,支支吾吾,一臉難以啓齒,非要我跟她回班裏一趟拿東西。可我沒想到,我倆一前一後走到四樓樓梯間拐角處時,卻撞上了一出好戲。
我不會認不出,五樓樓上傳來的,是馬天明的聲音。
“你知道我為什麽學文吧。”
我站在原地,不,也許更确切地說,我僵在了原地。
因為馬天明的下一句話是。
“為了你!江淼淼,我喜歡你!”
我沒法再忍受哪怕多一秒待在原地。
我怕我會發瘋。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裏有三個人,我,她和他。
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那你呢?
他倆的故事,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我沒有去打聽運動會時撞見的表白現場的後續,我以為,郎有情妾有意的事兒,一切早該圓滿了。運動會後,她也沒再來我們班。
我碰見她的那次,是在高三教學樓與高二教學樓的連廊上,那天月考最後一門剛剛結束,還下雪了。她被一個男生扶着,一瘸一拐地往教室方向走,兩人看起來關系不錯,有說有笑的。
我那會跟同學從連廊盡頭往對面走,剛巧撞見她。
同學也認識她,問她腳怎麽了。
她說,沒事兒,是小傷。
我張了張嘴,想問她,到底怎麽回事兒。
我看她,她卻看向了別處。
我就這麽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匆匆離開,看着她跟那個男生越走越遠。
她沒有回頭。
同學嘀咕,沒聽陳辰說,江淼淼有男朋友啊?長得還挺帥。又問我怎麽不說話,是不是不記得江淼淼了,以前一個班的。
我把書包還給她。還有心思八卦,應該不低血糖了,書包自己背!
還有,她哪只眼睛看到那男生長得帥了!
可江淼淼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似乎,像真的不認識我一樣。
我有點兒難受。
所以,高三最後一次在學校見到她時,作為省級優秀學生和省級優秀班幹部的候選人,我倆在同一所空教室,間隔不到5米的距離,填了一份相同的申請表。
全程無交流。
填完表後,從教室出來,我跟老朱往左走;她跟她班主任往右走。
我沒有回頭。
但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高考結束後,那晚在KTV的聚會,我看着她跟馬天明姍姍來遲,那股不甘心在酒精湧上來的瞬間,便再也克制不住。
她去了洗手間,我便等在從洗手間回包廂的路上。
她問我,怎麽不進去。
我問她,上次在連廊上扶着你的那個男生,是誰?
她不是喜歡馬天明嗎?為什麽不好好在一起?如果那個男生是他的男朋友,如果他們都可以,為什麽我不行?我明明出現的,沒那麽晚……或許我只是晚了一步,那現在還來得及嗎?
她聞着我滿身酒氣,以為我喝多了。
我倆決定坐KTV門口的石階上吹會兒風。
我記得那晚的星星特別亮。
我說,七喜,我有點兒難受。
她說,誰讓你喝那麽多。
我說,他哪裏比我好?油嘴滑舌,臉皮厚!
她說,關我什麽事?
可你喜歡他。
誰喜歡了?
你!
我哪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你就有!
好吧……我有……
我呵呵了,果然,她承認了,她還是喜歡馬天明。
然後,她問我,那你呢?她又哪裏比我好了?動不動就暈倒,一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的樣子。
等會兒,我有點兒聽不懂江淼淼在說誰,哪個她?誰都沒有江淼淼好。
她不信,她切我。
我問她,現在還跟以前一樣,想去北京讀大學嗎?我說,我也想去。
她哦了一聲。
我有點兒拿不準這句“哦”是什麽意思。
我想開口說點兒什麽,我應該說點兒什麽,可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晚上我沒有說出口。
老天啊,為什麽,偏偏那個時候,我該說的,沒有說!
也許,我只是想等一切穩妥。
也許,我只是害怕,怕被拒絕,怕打擾那個星星特別亮的晚上。
也許,沒有也許。
我什麽都沒說,我讓她等着,等高考成績出來,等後天,等再回學校。
我假借酒醉許下的承諾。
卻在清醒後失約了。
最後一次見到江淼淼,是在陳辰和陳彥斌的婚禮上。
她是伴娘,我是伴郎。
婚禮儀式前,我回了五樓曾經的實驗班一趟,卻沒想到,在教室門口碰上了她。我看着她站在教室門外,推開門,望着空蕩蕩的教室發呆了好一會兒,并沒有走進去,而是緩緩地将門又帶上了。
然後,她轉過身來。
她看見了我。
我終于又見到了她。
跟記憶裏高中時代的她幾乎一模一樣。
舊時光似潮水般撲面而來。一幕又一幕,全都是她喊我名字的畫面。
曾經,抱着語文試卷的她,在教室的講臺上,喊“高睿”。
曾經,抱着作業本的她,在5樓走廊,喊“高睿”。
曾經,認真聽着胡話的她,在KTV門前的臺階上,喊“高睿”。
而如今,我站在她面前,她似乎三番幾次想開口,都始終沒能成功的叫出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這一次,我先開口。
我喊她,江淼淼。
我朝她走了一步,她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的腳步再也無法挪動哪怕一厘米。
婚禮儀式後的喜宴辦在了食堂的二樓,許久未見的同學三五一群,聊得熱火朝天。我從超市拿了罐飲料走出來時,被陳彥斌拉住了。
新郎官抱怨我不見人影,瞥了我手裏的飲料一眼,調侃我這些年了,這麽上瘾。
我這才注意到,手裏拿得……還是七喜。
是啊,怎麽就戒不掉了呢。我也調侃自己,他奪過飲料,拉着我就要給他擋酒。
我說,我早戒了。
他不信,我也不信,可我真的戒了。
婚禮結束後,就一直沒見新娘的影子,我猜到陳辰多半跟江淼淼在一起,卻還是故作不知地開口問了出來。
陳彥斌話鋒一轉,卻埋冤起了馬天明,我聽到,陳彥斌的原話是這樣的。
“我媳婦兒呀,應該跟淼淼在一起吧。靠!說到這個我就來氣,馬天明這兔崽子,老子大喜日子,也不來捧場,還想當我寶貝兒子的幹爹,我回頭就讓我媳婦兒錯竄着淼淼甩了他!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媳婦以前喜歡他……”
這段話信息量有點兒大,我似乎幻聽了。
我問他,你說,以前喜歡馬天明的是……陳辰?
是啊,這兔崽子,沒少吃我媳婦兒買的愛心早餐!
我笑了。
老天爺,來,你告訴我,如果馬天明的愛心早餐一直是陳辰送的,如果喜歡馬天明的人一直是陳辰!那你告訴我,江淼淼的那些情書是寫給誰的?!
陳彥斌問我,你笑什麽?跟鬼一樣,真難看。
哈,我還能笑什麽呀。
我笑我的自以為是!自作聰明!
我笑我自己以為自己是天才,其實是個蠢材!
我笑我無數次的猶豫不決和可悲可憐的自尊心,我笑我明白的太晚太晚。
我沒忍住,還是拿着車鑰匙沖出了食堂。
開車送江淼淼去機場的路上,我倆各自沉默不言,氣氛有些尴尬。
我緩了好久,開口,語氣聽起來像一個老同學,說,好久不見。
她也說,好久不見。
她問我,你過得好嗎?
我說,就那樣。你呢?
她說,我還行。
我打開了車裏的音響,是Adele的《HELLO》。
我鼓起勇氣,試探地開口,我不知道我那時到底是存了什麽心思。
我問她,馬天明呢?他怎麽樣?你們……還好嗎?
她語氣輕快親昵,說,挺好的,他最近比較忙,老出差。
她又反問我,說,你呢?
我什麽?
這次沒見到于程程,你們分手啦?
可我們之間,從來又關于程程什麽事兒呢?
她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氣氛又慢慢尴尬了。
她轉着手中的手機,她的手機殼是一個斷臂的男人和一只比翼鳥。然後,她給我講了她的夢。
她腦洞向來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不覺得奇怪。
她說,我還做過更奇怪的夢呢。
我讓她講來聽聽。
她說我不會想知道,卻不看我,她不敢看我。
可我真的很想聽,比我表現出來的,比她以為的,還想還想。
好一會兒,她開口,她說,她夢到了我。
一個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我。愛吃肉,最喜歡排骨。喜歡足球,不喜歡籃球。喜歡聽人唱歌,自己卻唱的很爛。脾氣暴躁,火氣旺盛,為人倒是爽快,對自己人也很仗義。很能喝。讨厭三分鐘熱度和當面一套背地一套。哦,對了,長的也很黑。
我沒現在這麽優秀,卻是她的英雄。她遲到了,我不顧老朱的咄咄逼人為她解圍;路邊的野花來投懷送抱,我抵制誘惑,不為所動;雖然我從沒回過她的情書,但她知道我心裏有她,只是嘴上不說;我向她當面表白了,很成功,沒有第三個人出來攪局;我背了別人的書包,她吃醋,跟我冷戰,我們卻又在一個很浪漫的黎明重歸于好并做了約定;可後來我失約了,她很生氣……但,好在,最後她還是等到了我,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的夜裏……
我知道她在說什麽。我全都知道了。
我看向她,眼眶一陣陣發熱。
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接着說道。
後來,我們考進同一所大學,成了一對很相愛很相愛的情侶。她吃飯用的勺子筷子,喝水用的杯子,睡覺抱得玩偶,看電影用的硬盤,考試時的參考書,無聊時候的零食,養胃用的大麥茶……都是我買給她的。我特別喜歡她們學校食堂的紅燒豬蹄,每次她都會裝作嫌油膩,撥到我碗裏;我知道她特別愛看穿越小說,就找了好多古裝的□□秀給她;我惹我生氣了,她用口紅把我畫成個絕代妖姬,我也任她折騰;我們一起逛超市,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坐公交車回家,一起出門旅游,一起合夥捉弄別人……
她說不下去了,我聽見了她聲音裏的顫抖。
我強忍住眼淚,問她,後來呢?
她沒有回答,卻說,奇怪吧?我們明明說過的話加起來都不超過100句。
哽咽湧上心頭,堵住了我的喉嚨。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車子已經熄火,機場到了。
我聽見她問我,說,初十那天,你為什麽沒來見……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放在座椅旁的手機響了。
手機一直在響,我沒接。
她問我,女朋友?
我說,嗯。
她輕笑一聲,至此,再也沒話一句話。
機場大廳,臨分別,我倆卻各自無話。
廣播裏,開始催促前往北京的乘客登機。
她抱了我一下,像個老同學一樣。
她說,高睿知道嗎?這麽多年,我從沒聯系過你。不是因為我放不下過去。而是,因為在我的過去裏,我……我們……
我知道的,我都懂。
她說,我的夢醒了。
我說,對不起。
我壓抑着聲音裏的嘶啞,幾近哽咽。她想擡頭,我卻固執地将她的臉壓在了自己的懷裏。
良久,我松開了她。
她說,那……高睿,再見。
我說,再見,江淼淼。
她轉身,向着登記處走去,沒有回頭。
機場外,我坐在車裏,直到飛機起飛,又開車返回了桐城一中。
我想起2011年大年初十那天的場景。
班主任陳老師說,有人在他的辦公室等我,我放下五三,朝着他辦公室去時,走廊的另一頭,馬天明手裏拿着一件女士的外套,喊住了我。
我驚訝,來人竟是馬天明。
馬天明沒有否認。
我倆各自靠在走廊的欄杆上。他問我,複習……還成嗎?
我自尊心作祟,有些不自在,說,就那樣吧……
他問我,今年打算考哪兒?要不要來上海?他們學校挺不錯的。
我說,到時候再說吧,也可能去北京。
他說,北京也挺好。反正他常去淼淼的學校,我要是能考到北京,大家能常見面。
我沒說話。
他說,江淼淼你還記得吧?他今天就是跟她一塊參加的同學聚會,挺巧,她班主任現在帶你們班……
我嗯了一聲。
他問我,要見見嗎?好歹也是半年的同學呢。
我問他,你們在一起了?
他笑了,反問我,你說呢?就憑哥這魅力……
我啊,驕傲又愚蠢的我啊,自以為是的我啊,自作聰明的我啊,就這樣,信了馬天明的話,渾渾噩噩了一周後,燒掉了寫給江淼淼的信,一頭紮進了高四的泥漿裏。
車子開回了桐城一中。
我從教學樓下,仰望曾經5樓實驗班一班的教室。
我想起,2010年的仲夏,我假裝醉酒和江淼淼坐在KTV門前的臺階上吹風。
我說,七喜,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說,說啊。
我說,等後天。回學校。
她說,行,我等着。
然後,兩天後,高考揭榜當天,親戚朋友全聚在家裏,準備慶祝高考勝利的氣球、拉花全都扔在了地上,父親在陽臺上抽煙,母親在親戚的勸慰下仍舊不停的哭泣……我将自己反鎖在房間裏。房間裏,高考的參考書、練習冊和試卷,被我撕得亂七八糟。桌子上,手機不停地振動,來電顯示着江淼淼的名字。
我望着不斷震動的手機,卻失去了接聽的勇氣。
我曾經不止一次幻想過,如果高考揭榜那天,我能不顧一切,趕到學校,那也許結果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如果舊時光能夠重來,我願意回到那天。
我會頂着大雨,全力奔跑,即使全身濕透,我也會沖上5樓。
走廊上也許空無一人,也許江淼淼還在等。
也許她會抱怨,也許她會怪我怎麽現在才來。
我會用盡畢生的力氣,抱住她,大聲告訴她。
江淼淼,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