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琢玉(九)

琢玉(九)

那切口剛亮出來,便是極為純粹的綠,依照諸位賭石人的經驗來看,這水色,必是極品好翡翠無疑了。

季掌櫃捂着眼睛,簡直沒眼看了,但是鳳槿仍一幅從容淡定的樣子,倒令得季掌櫃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錢公子的毛料繼續開下來。

一塊完整的玉被切出來,約可打兩幅手镯,外加一對翡翠耳環,已是極為上算了,且這玉本就價值不凡,只要稍加加工,賣個千兩銀子不成問題,錢公子是絕對賺了的。

錢公子又搖着他那柄扇子,似是極為得意,滿面笑容地看着鳳槿。

他的毛料已經開完,現在輪到鳳槿了。

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在座的看管皆道,此下賭石坊是敗定了。

裏頭安靜得可聞針落,外頭卻是一片喧鬧。

裴徵過來時便聽見門口的人下了莊,他垂眸,低聲問:“馮家大小姐的賠率是多少?”

那人人忙着收錢,正不亦樂乎呢,連頭也沒擡,就報道:“诶,買定離手了啊,馮家大小姐對賭無名公子,賠率一比十!”

一個極為離譜的賠率,代表着衆人對馮槿的不看好。

裴徵忽然挽起袖子,抿了抿嘴唇,從懷裏取出一張銀票:“我壓馮家大小姐勝。”

坐莊那人見了銀票,上印着“彙通錢莊,裴徵”,立時結巴起來:“裴……裴三郎!”

裴徵壓下的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鳳槿選中的毛料被推上切割臺,工匠試了試刀口,然後小心翼翼地切進去。

一刀下去,卻是……什麽也沒有。

鳳槿點頭示意蘭芝,蘭芝揣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遵從自家小姐的吩咐,往鳳槿杯中續了茶水。

錢公子似是不解她為何死到臨頭還悠然自得,遂搖了搖頭:“馮大小姐,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不如換一頭先切?”

工匠看了看鳳槿,詢問她的意見。

鳳槿點頭默認。

方才選的是沒有青色的那一面,這回該切出些什麽了。

季掌櫃險些不忍心去看,待那工匠一刀下去,才将眼睛露出來,鳳槿目不斜視,自顧自地飲茶。

切出來一塊玉,水色不錯,可比起錢公子的那一塊來,很是不夠看,不夠透,也不夠大。

錢公子倏忽笑起來:“馮大小姐,可是輸得心服口服?這店,我便笑納了!”

鳳槿不緊不慢地飲茶,然後将杯子放下,剛要說話,忽聞一人道:“閣下何必如此心急?”

她回頭望去,入口處,裴徵長身玉立,恰如俗世佳公子,負手站在喧鬧的人群前,雖着了一身破舊衣衫,可實在耀目得厲害。

鳳槿佯裝波瀾不驚地轉過頭,露出一抹笑:“錢公子這是不自信了?”

有了裴三郎的肯定,她心中如喂下一顆定心丸。

錢公子冷嗤:“板上釘釘的事,非要見棺落淚!既然如此,那便繼續驗下去。”

他倒不是被鳳槿二人激的,錢公子自認辨石無數,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石頭能開出什麽好東西來的。是以他篤定了主意,鳳槿與裴三郎不過是在拖時間罷了。

至于拖的什麽時間,他也無暇細想了。

滿座皆露出狐疑之色。

馮大小姐表現得再淡定,不過是表面功夫罷了。可如今這裴三郎都發話了,這事情……怕是有些不簡單啊!

或者有所反轉也說不定。

要知道,裴三郎在整個永州城,那可是雕刻辨石的标杆,手藝卓然,比之其師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錢公子陰着臉,任由那切割師傅下刀子。

一連切了數下都一無所獲,錢公子的面色才稍好些。

“還剩最後一刀。”在場的人皆屏住了呼吸,成敗在此一舉,季掌櫃手心都捏出了汗,可偏偏那兩個當事人卻恍若無事般。

“出了!出了!”圍觀的人激動不已,那錢公子見了開出來的玉,當即跌坐在座上,滿目驚色:“紫羅蘭飄花!”

鳳槿悄悄舒了一口氣,蘭芝端着茶盤的手險些穩不住,激動地看向自家小姐。

心裏想着:小姐就是小姐,如此處變不驚。

裴三郎不着痕跡地移到馮槿身邊,握住鳳槿的小臂,低聲囑咐:“留神腳下。”

方才僵持太久,鳳槿精神又高度集中,這麽陡然一松快下來,差點跌倒在地,幸好裴徵扶了她一把。

不過鳳槿可沒打算道謝,而是直勾勾地看向那位錢公子,後者口中滿是:“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這種小地方怎麽開出紫羅蘭飄花!紫羅蘭飄花怎麽會出現在這種石頭裏!”

“是你!你們聯手騙我!”他的桃花眼狠狠瞪着鳳槿,鳳槿卻不為所動,淡定道:“學藝不精,怪的了誰?”

諷刺!無聲的諷刺!

鳳槿開出來的這種翡翠毛料,在燈光照射下,眼色鮮豔、亮麗,質地細膩,油潤,是一種冰種的紫羅蘭翡翠,還飄有好看的綠色。

就連皇宮大內,也是一玉難求。

季掌櫃忍着笑意,報了價:“大小姐的這塊玉,價值……價值……裴三郎,您說價值多少呢?”

裴徵握起那紫色翡翠,躺在手上恍若春雪。

他揚了揚唇:“此玉……無價。”

鳳槿看着裴徵走過來,而後笑道:“這玉先保管在我這裏。”

沒有誰會懷疑裴徵會侵吞此玉,反之……裴徵要親自雕刻!?

也是,凡為匠人,畢生所求不過為生平從未嘗試過的東西,像這塊紫羅蘭飄雪,百年難得一遇,裴徵現如今是永州最為着名的玉雕師,自然是想親自打磨的。

鳳槿卻感覺哪裏怪怪的。

這裴徵……實在是太自來熟了!

投注了錢公子的人輸了個底朝天,那小販卻仍苦着一張臉,只因裴徵下了一百兩的注。

錢公子自覺沒了臉面,不知何時灰溜溜地離開了。

出到賭石坊外,小販立即将銀票奉上,裴徵也不矯情,欣然笑納了,揚了揚手中的銀票:“大小姐實乃商人本色。”

鳳槿心裏無語,商人本色?說得是您自己才對吧。

可到底是耗盡了心力了,鳳槿只覺得,從前處理朝堂事務時都沒有這麽累,當即拉過蘭芝靠在她身上:“蘭芝,給本小姐捏捏肩膀!”

蘭芝現在對自家小姐那叫一個崇拜,恨不得拿她當姑奶奶似的供着,是以二話不說便狗腿地貼上來為自家小姐掐肩捶腿,好不殷勤。

服務期間蘭芝試探着問:“小姐,你是怎麽知道那塊石頭裏有好玉的?”

賭石賭石,未開出來前便一切都難以得知,是以縱然鳳槿為賭石坊的少主人,可實際上知道的不過和那錢公子一樣多罷了,而正是因為賭石這一特殊性,才沒有人懷疑這場賭石的公平性。

當然,這場賭石絕對是公平公正的。

那麽秘密只能是——

鳳槿賣了個關子,偷偷注意到裴徵似乎比先前走得慢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大搖大擺地坐上馬車,然後附在蘭芝耳旁道:“本小姐當然憑運氣啊!”

裴徵全都聽到了。

事實上鳳槿聲音說得這麽大,他想不聽到都很困難。

一貫溫潤如玉的裴三郎有些尴尬地咳了一聲。

蘭芝不敢置信,偶像怎麽會憑運氣取勝呢?方才自家小姐那臨危不懼,處變不驚的氣度……合着都是裝出來的?

作為前任女帝,鳳槿表示,少女你想得一點也沒錯。

凡是帝王,那必受上天庇佑,何況鳳槿在胎中時曾有金烏入懷的吉像,後降生時霞光漫天,百鳥來賀。

照史官的說法,那是大德之主才有的吉兆,此生都将受蒼天庇佑。

可惜……鳳槿還是死在了叛亂之中。

不過在此之前,鳳槿的确是秉承了一貫的習俗——被老天爺好生照料了一把。

鳳槿想賭,賭她氣運不凡,無論在哪一世,都是天之驕子。

事實證明,她贏了。

不過就算她輸了,鳳槿也早就想好了退路。

錢公子既要的是賭石坊,那便将“賭石坊”送給其便好了。

再不濟,也還有裴徵呢,這位聞名遐迩的裴三郎,總不會束手無策吧。

無論怎樣,鳳槿都絕不會将自己置于真正的死地。

“裴徵。”她看着裴三郎,忽然喚了聲他的名字。

裴徵應聲擡頭,他的眉眼溫潤,像微風,又像是微風撥動下的湖水,陷進去,便是一生一世。

他笑了下,鳳槿忽覺又些燥熱,聽見他問:“大小姐要說什麽?”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實在太危險,就像是……東方琮那麽危險,鳳槿不敢再靠近了。

她快速說了聲:“往後不要穿舊衣了,你娘想必也不想你日日這幅窮酸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馮家苛待你了呢。”

“好。”

他說好,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鳳槿滿心以為裴三郎會說些什麽來反駁自己,誰知他只說了一個好字。

這算是怎麽回事?

許是馬車空間狹窄,一下子坐了三個人有些擁擠,鳳槿只覺得熱氣上頭,趕緊将臉調轉往外。

裴徵盯着鳳槿的側臉,總覺得當年的小女孩變了,可又像是沒變,因為從始至終,她都是那麽堅強,那麽……在雲端之上。

他捏着繡袍下的手指,蠢蠢欲動,不顧一切地想要撫上那女孩的面龐。

數年後驚鴻一見,終是再次亂了他的心。

裴徵以為,自己可以很好地将對她的情感隐藏起來的。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賭石坊事件過後,馮家的生意更好了,坊間無處不在傳說馮家大小姐力挽狂瀾的事跡,甚至有那說書人将那日見聞編纂成故事四處評講。

永州本就是商人聚集之處,因此這裏的百姓比別地的人心思更活絡些,自然也更崇商些。

甚至于有不少年輕人夢想着從商的。

梁菡從前被家中人勒令不許與鳳槿來往,可這事一出後,家中長輩甚至催着她來馮府探望鳳槿了。

梁菡自然是滿心高興了,她與馮槿在縣令家小姐及笄禮上認識,一見如故。

梁菡私以為,永州城這麽多閨秀,唯有馮槿最不故作姿态,最真實灑脫。

初時聽家裏人說起馮槿,名聲不佳,她們說她是永州城有名的不學無術的野丫頭,空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仗着自己家中有錢便肆意揮霍,甚至在瓊煙樓一擲千金。

說起這瓊煙樓,那可是永州城最着名的小倌館。

對梁菡這等大家閨秀來說是絕對不可沾染的去處,但偏偏馮槿去了。

至于她去的原因,梁菡至今都沒能問出來。

馬車一停,梁菡便迫不及待地叫丫鬟翠環将自己攙下來。

擡頭望了眼牌匾,上書“馮府”,梁菡轉了轉眼眸,露出一個小狐貍似的笑,便進府去了。

鳳槿閨房

“好槿兒~好槿兒~你便帶我去一回,成不?”梁菡拽着鳳槿的袖子,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眨着眼睛不住地撒嬌。

鳳槿只感覺到頭疼。

好不容易遠離了梁菡清淨了幾天,可沒想到梁家人抽的什麽瘋,前腳剛關了梁菡禁閉不許她再來找自己,後腳又将她巴巴地送上門來。

要知道,這梁菡小祖宗才是最無法無天的那位。

原身馮槿鳳槿覺得已是很狂野了,可是在認識梁菡之後,鳳槿才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論起作妖的祖宗,她梁菡絕對能制霸。

鳳槿捏了捏發漲的太陽穴。

“蘭芝,怎麽還不上茶?”

蘭芝看着這一幕都有些愣怔了,險些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任務——給客人上茶,以示歡迎。

小丫頭跑着去沏茶、上茶,回來的時候兩位小姐都已經端正地坐好了。

鳳槿在腦子裏盤算了一下梁菡提議的可行性。

當然是——一萬個不可以。

正宗嬌小姐梁菡立即就傷心了:“槿兒,不帶你這樣過河拆橋的,咱們不是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麽。怎麽你自己見識過了,叫我流着哈喇子垂涎麽?”

她越哭越傷心,越哭鳳槿頭越疼。

然後心裏瘋狂吐槽:拜托大姐,什麽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咱倆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不是什麽綠林好漢好吧!還有,什麽叫我見識過了,你一個人垂涎,這是什麽怪異的形容詞?!

最後,過河拆橋也不是這麽用的好嗎?

鳳槿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道:“阿菡啊,這瓊煙樓,不是你這樣身份的閨秀去得的。”

開玩笑,若是讓梁家人知道自己把他們家嬌小姐帶去了小倌館,指不定怎麽收拾她呢。

梁菡忽然不哭了,鳳槿抽了抽嘴角——這位小姐,假哭裝得挺像啊,屈才了!

小狐貍附在鳳槿耳邊悄聲道:“若你不帶我去,我便将你上回去瓊煙樓的事告訴給馮伯父聽!”

這小女子!真是最毒婦人心!馮槿你可真是交友不慎坑死自己了!

鳳槿凝神思考,她知道原身去過不止一次的瓊煙樓。

第一回鬧得人盡皆知,馮老爺小懲大誡,嚴令她不可再去。

至于這第二回麽,便只有梁菡知道了。

她咬咬牙,應允道:“好,我便答應你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