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琢玉(八)

琢玉(八)

鳳槿忽然笑了,轉頭看向馮友才:“爹,為什麽不呢?”

馮友才愣怔了一會,良久道:“女兒你想做什麽?”

鳳槿卻沒有回話。

馬車臨近家門口,一個人影突然竄過來,慌慌張張道:“老爺!老爺!賭石坊出事了!”

馮友才立刻撩起馬車簾子,看清楚是自家賭石坊中的夥計趙四,忙盤問:“發生何事?”

要知道馮家如今主要的生意都在城東城西兩所鋪子上,若是這兩所鋪子有個什麽萬一,馮家可真是得大動筋骨了。

王五将事情原原本本彙報給主人家。

賭石、賭石,就在一個賭上。

這賭石一事興起于西南邊陲之地,因當地盛産玉石,切石工匠衆多,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産業鏈。

無論是外來的游客還是以玉石為生的商人,途經此地都會小賭一把。

有些運氣極佳,只不過買了塊衆人皆不看好的石頭便開出了極品寶玉的,可謂是一夜暴富,終生不愁。

馮家是永州城最大的玉商,有最好的玉石供應,馮友才又很有些生意頭腦。

早年在西南邊陲做生意時有感而發,便将賭石的生意引進了永州城。

如今賭石生意越做越大,不管是平民還是富貴人家,都不乏來此消遣的。

自然,這等生意還得是經過官府特批的。

梁國民風開發,聖上鮮有的開明,商業繁榮,百姓的生活比之從前也好了不少,馮友才同永州縣令打好了關系,便也一路亨通了。

此番賭石坊之危機不是別的,而是有人前來踢館。

馮家賭石坊聲名漸起,自然有許多人慕名而來一窺究竟,以往也有這等事情發生,不過早早被裴三郎止住了。

而今日所來之人實在太過厲害,裴三郎又因玉芷齋的生意脫不開身,事情這陷入了兩難之地。

若不及時制止,豈非将馮家賭石坊拱手讓人?

鳳槿就在馮友才旁邊,将事情聽了個大概,見馮老爹正要喚那車夫掉頭去城東賭石坊,忽然伸手按住自家老爹:“爹你莫去了,此事你去了也無益。”

又轉頭吩咐趙四:“你去玉芷齋請裴三郎。”

人人都将裴徵傳得神乎其神,今日鳳槿倒要看看這裴三郎到底是如傳聞所言,還是沽名釣譽。

馮家是以玉雕起家,辨石,自然也算是一門功課。

只不過辨石始終都是手藝之外的附加,馮友才并沒有那麽精通,是以鳳槿方才才說馮老爹去了也沒用。

馮友才是馮家的頂梁柱,若是這般去了再落了下風,豈非給人以诟病的機會?

鳳槿思慮再三,才想出了這個主意,她丢臉些沒關系,只要馮家的招牌保住便好。

靜和女帝顯然沒意識到,自己是越來越融入馮槿這一身份裏了,而潛意識中,也将馮老爹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馮老爹想了想,點點頭:“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阿槿,你記住不要亂來。”馮友才喊來蘭芝,并囑咐她寸步不離地跟着鳳槿。

馮友才是個成功的商人,也頗有些遠見卓識。

面對此種境地,女兒主動請纓,他心裏實在是高興的,畢竟虎父無犬子,他膝下獨女自然要擁有處事的能力。

馮友才雖然疼惜獨女,卻不願意她永遠只做一朵嬌花,那麽待他百年之後,又有誰會像自己這般如珠如寶地照顧她呢?

況且,事情還不到最危機的地方。

鳳槿所做出的判斷倒的确出乎馮友才意料,便是從這一系列鎮定自若的指揮中,馮友才這才說服自己将此事交給鳳槿來處理。

鳳槿使喚車夫往城東趕去,蘭芝忐忑不安地貼在馬車內壁,望了一眼鳳槿,小心翼翼地問:“小姐,我聽聞鬧事的人本事非同尋常,您可有把握?”

把握?自然是沒有的。

鳳槿睨了蘭芝一眼,全然一幅隐士高人的神秘感,蘭芝瞬間信心爆棚,想着自家小姐既然如此篤定,心中一定是有所成算的,當即也不害怕了,朝自家小姐展了一個笑臉,然後從馬車屜子裏抽出一包藕餅:“小姐在費家沒用午飯,此刻一定餓了。這藕餅是小姐最愛吃的,小姐快嘗嘗。”

金黃色的藕餅,瞧着很是酥脆。

以往在宮中吃的都是些精細無比的東西,原料皆取自上乘,像藕餅這樣充滿着市井氣息的吃食,鳳槿還從未見過。

這是原身最喜歡吃的東西?

鳳槿自蘭芝手中取了一塊,油膩膩的,很是粘手,鳳槿擰了擰眉毛,蘭芝立即将手絹奉上:“小姐不必擔憂,我這有帕子。”

她輕輕咬了一口,果然好吃。

鳳槿又咬了一口,蘭芝掩唇輕笑:“小姐今日好斯文呀!”

說來也是,從原身的記憶來看,這馮槿着實不是個斯文的嬌小姐,很有些野趣,這點倒是同鳳槿有些相似。

只不過靜和女帝出生不凡,再粗俗的動作由她做出來,也是渾然天成的一股貴氣。

馬車停駐,車夫告知,城東已到了。

賭石坊就在前面不遠處。

平日裏很是寬闊的一條街道此刻被行人圍得水洩不通,眼前的牌坊上刻了偌大三個字“賭石坊”。

蘭芝先行下了馬車,将手臂伸出,喚道:“小姐,請下車。”

誰知鳳槿卻沒搭蘭芝的手,徑直跳了下來,十分翩然,在蘭芝眼中,很有些折子戲裏的女俠風姿。

蘭芝星星眼地仰望着自家小姐,馬屁适時遞上:“小姐好身姿!”

自然,此話在聽慣了奉承的鳳槿面前并未引起重視。

鳳槿因為今日去費府拜見,特穿了一套天藍色的齊襟襦裙。

胸前寶石藍的帶子,垂在兩側,手臂上纏了一層羽紗披帛,看起來同一般的大家閨秀別無二致。

鳳槿出色的容貌很快引得那幫圍觀群衆的注意,不知誰喊:“馮家大小姐來了!”

雖然圍觀群衆并未見過鳳槿的長相,可他們認得馮家的夥計啊,瞧着這幫子眼熟的夥計亦步亦趨地跟在這女子身後,除了馮家大小姐還有誰?

賭石坊掌櫃季常三是個年過不惑的中年人,此刻正被那踢館的人煩得不勝其擾,正愁着呢,忽聽有人道東家派大小姐來了,立馬抱拳朝那人道:“抱歉,主家派人來了,老夫先去迎一迎。”

那人飲了一口茶,笑道:“掌櫃且去,我自在此等候。”

季掌櫃抹着汗走了,甫一出門便迎上鳳槿,口中道:“大小姐請。”

鳳槿點了點頭,二人及馮家家丁往裏走去,外人隔在栅欄外頭,只能看,進不得。

季掌櫃小聲提醒:“裏頭這人似乎來自西南邊陲之地,一手鑒石的功夫永州怕是無人能敵。”邊說邊擦了擦汗,若是讓這人踢館成功,他這賭石坊掌櫃的位置估摸着也是坐到頭了。

雖然心中揣着狐疑,季常三早就聽聞過傳言,說這馮家大小姐不學無術,性格粗野,也不知頂不頂得住。

東家也是,怎的就派了大小姐來呢!這不是把自己一手經營起來的賭石坊拱手讓人麽!

鳳槿一早就瞧出來,季掌櫃不過是表面恭敬,若有自己這麽個馮家大小姐頂在前頭,他倒是能推脫不少責任,是以才沒做阻攔,反倒欣欣得很。

如此關頭,也計較不了什麽了,再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鳳槿搖了搖頭,卻沒往心裏去。

“馮家大小姐?”那人長了一雙潋滟的桃花眼,手中執着折扇,時有時無地叩擊着面前的白石。

鳳槿徑直走向主位,眼神鋒利,忽而笑開來:“不知閣下與我賭石坊有何仇怨,要這麽咄咄逼人?”

桃花眼展開折扇掩住半面:“自然,是為裴三郎而來。不過,你倒也很有趣。”

這等輕佻的話,裴徵似也說過。

這個人,倘若不看長相氣度,倒同裴三郎很像呢。

一樣的無禮。

“敢問公子高姓?”她斟茶,自顧自地飲了一口,旁觀人着急不已,譬如季掌櫃,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圍着門口來回地走動着時不時地望向外頭,似在詢問:裴三郎怎麽還不來。

桃花眼笑着指了指季掌櫃,自報家門:“在下姓錢,趙錢孫李的錢。季掌櫃,馮家小姐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麽?為何頻頻望外?”

一語中的,名字像是信口胡鄒般随意。

鳳槿揚唇:“錢公子既說姓錢,那便是錢吧。只不過比起季掌櫃,你似乎才是不相信本小姐的那一個。”

錢公子朗聲笑道:“哪有。”

飲完茶,鳳槿單刀直入:“永州城人皆知我不懂玉雕商事,錢公子若是想棋逢對手,那可真是對不住了。不過,既然來了,本小姐也沒想空手回去,不知錢公子可否賜教一番?”

錢公子擰眉,拿不住鳳槿話中含意。

鳳槿解釋道:“我現在學,若我能連辨三石,便是你輸,如何?”

錢公子眯着眼睛,周圍人皆倒吸一口涼氣,便說是裴三郎,那也是自小學習雕刻辨石,莫不是馮家大小姐在拖延時間?

“馮大小姐,你要知道,拖延時間,于你也無益,你我實力懸殊,你不如做主将這店輸給我,也算全了你的臉面。”

他今日來這裏的目的,便是為了這個店。

一個小小的丫頭,連雕刻都不懂,遑論辨石?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本小姐的臉面便是馮家的臉面,今日你來我賭石場鬧事,已算是很無禮了,本小姐給你機會,別說是馮家欺負你。”

鳳槿把玩着手中的茶盞,忽然重重一磕,那茶盞震在桌面上,将在座的看官們震得心驚膽戰。

錢公子道:“也好也好,我便遂了你的願,叫你心服口服,不過三局之後,你當乖乖将賭石場奉上!”

季掌櫃早按鳳槿方才所言立下字據,只待那錢公子應允,二人分別署上大名,輪到鳳槿時,季掌櫃偷眼瞧了記鳳槿,小聲問:“大小姐,真要如此?”

若是輸了,只怕整個馮家的臉面連同名下的産業都再見不得人,徒增笑柄。

鳳槿并未言語,蘭芝見自家小姐一心一意地盯着那錢公子,立馬将季掌櫃拉開,朗聲道:“我們小姐做事自有分寸,不勞各位挂心。”

滿座唏噓,甚至于門外還開起了賭局,買馮家大小姐的賠率是一比三。

季掌櫃取了一塊原石上來,解釋道:“大小姐,這是毛料,翡翠在開采出時外頭一層風華的皮包着,不知其中情況,是以才有了賭石。古語有觀察顏色之說,意思為,若想知道裏頭是廢是寶,當先觀察,若是表皮一點綠色也沒有的,只見開口處的綠,那便不必再看了,多半是廢料。”

鳳槿點點頭,是以馮掌櫃繼續說下去。

“滿綠的毛料稱之為色貨,綠色不均勻的毛料稱之為花牌料,無高貴的大塊毛料被稱為磚頭料。其實從表面看,辨別一塊毛料裏是否含玉并不算難,難的是如何物超所值,簡而言之,賭石如賭命,很可能血本無歸。”

聽到此處,鳳槿忽覺有些不對勁。

那錢公子執扇笑了起來:“馮大小姐該不會以為賭石便是簡單地看看裏面有沒有玉吧?”

鳳槿看向季掌櫃,後者汗如雨下,忙解釋道:“大小姐,賭石是看其選中的毛料開出來的價值,實際上毛料的價錢與其潛在價值相依,不同毛料價格不同,比如我手中這塊毛料,裏頭約是一塊水色不足的翡翠,因而價錢并不貴,不過二兩。但您瞧西北角落的一塊,看起來很有價值,那塊要一千兩。”

鳳槿了然,原來是自己先前想錯了。

她點點頭,是以錢公子可以開始了,豈料那厮又出言提醒道:“馮大小姐輸了可莫說在下欺負你一弱女子。”

鳳槿實在嫌他羅嗦,便回道:“我家大業大,是這賭石坊的少東,再弱也弱不過你只身一人去,快開始吧,本小姐都乏了,不如改個規矩,一局定勝負?”

錢公子訝然,良久恢複鎮定:“如此,也好。”

季掌櫃眼皮子一擡:“大小姐和錢公子各在店中毛料裏挑選出一塊,價值高者勝出。”

錢公子微笑道:“大小姐先請。”

鳳槿也不客氣,當即在店中轉悠起來,旁觀者皆是店中的老客,自然在賭石方面有兩把刷子,眼睜睜地見着鳳槿錯過一塊又一塊的好石頭,那叫一個痛心疾首。

最後鳳槿來到一塊平平無奇的大石面前。

那是一塊灰撲撲的石頭,毫無半點稀奇。除了開口處有些許青色,其餘地方根本不像是會切出翡翠的樣子。

季掌櫃心裏“咯噔”一下,心說大小姐不會就選這個吧?

因為這塊石頭太大,就連初學賭石的人也不大會選它。

甚至于這塊大石已立在此處三年了,一直都無人問津。

旁觀者倒吸一口涼氣:馮家大小姐這是在自尋死路?怎麽選擇這塊石頭?

好在鳳槿只是稍稍駐足,很快便離開了。

季掌櫃輕舒了一口氣,心裏念着阿彌陀佛,幸好大小姐沒選這個。

錢公子一直在等鳳槿選完。

半柱香之後,鳳槿再度回到那尊大石面前,素手一指:“本小姐就要它。”

四周訝然,就連錢公子也不禁有些吃驚,追問道:“大小姐莫不是在開玩笑?”

鳳槿自然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啓唇道:“沒有。”

蘭芝看着自家小姐篤定的神色,默默将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裏。

她家小姐睿智神武,做出的決定永遠都不會錯。

錢公子在鳳槿挑選完畢後才開始挑選,到底是賭石場中的老手,三下五除二的,便選中店裏一塊不太起眼的小石頭,約莫有拳頭那麽大,只不過因其體積太小,不大受人重視。

只是當錢公子拿起那塊石頭時,賭石場中的常客紛紛懊惱起來:怎麽就因為它不起眼而錯過了呢?

季掌櫃開始報價:“錢公子手中那塊毛料,五百兩。至于大小姐……二十兩。”

二十兩的原石,加之這麽大的體積,恐怕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料,或者就算開出來也可能不值石價。而錢公子那塊就不同了,一般毛料的價錢越貴,那開出好東西的幾率就越大,像五百兩這樣的價格,便是在整個賭石場中那也算得上昂貴了。

懸殊實在太大,尤其是鳳槿的那塊石頭賣相太慘,看起來毫無勝算。

幾乎人人都在為馮家賭石場嘆惋,自然也有那幸災樂禍的。

鳳槿卻始終神色如常。

錢公子的毛料偏小,是以先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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