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含沙射影
第六十五章 含沙射影
退出舉辦壽宴的雍萃宮大殿,陳宜清獨自回太樂坊換衣服。他身上這身輕飄飄的袍子是演出服,日常穿着總不大自在。
所有樂師基本都去了雍萃宮,太樂坊裏,是平日難得一見的靜谧。
陳宜清在自己琴房換好衣服,一邊整理衣帶,一邊步履匆匆往外走。雖然他自己的演出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但作為典樂,還得去現場盯着後續演出不出岔子才行。
才一出門,迎面便被人擋住了去路。順着眼皮子底下的皂靴、錦袍一路看上去,正對上一張白白淨淨笑眯眯的面龐。
站在他面前的,是太子身邊最得勢的太監小尹子,不只他自己來了,後邊兒還跟了兩位人高馬大的黑衣侍衛。
想起退場之前太子那冷如寒霜的瘆人目光,陳宜清心裏暗道一聲“不好”,臉上倒是第一時間就聚起了笑意:“見過尹公公。這會兒席上正熱鬧着,怎的您不在那邊伺候太子殿下,倒來了我們這荒僻的所在?”
小尹子似笑非笑道:“正是為了讓太子殿下心裏舒坦,小的們才不得不找來這裏。怎麽着,陳典樂,勞駕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如果眼前只有這身材細瘦的太監,陳宜清說什麽也要竭力反抗一番。但看看後面那兩位穿黑衣服的,知道反抗純屬自讨苦吃,識趣地打消了念頭,乖乖跟着人往外走。
三個人一前兩後夾着陳宜清,大致是奔着出宮的方向,路卻走得有點繞。今天這日子也是寸,一路上難得遇見什麽人,只偶爾能遠遠看見幾個步履匆匆的宮人奔波往返于雍萃宮那邊。
陳宜清表面上一派平靜,心底卻悔恨不已,悔自己不該擅自單獨行動。
這些日子,每天都有暗衛護送到太樂坊門口,宮裏又有皇城守衛,讓他産生了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沒想到稍一放松便出了事。
不過,對方今兒突然發難也是有些古怪,偏生挑太後壽宴這樣的大日子,也不怕宮裏人多眼雜,不知抽得哪門子瘋。
他正心念電轉思謀對策,突然遠遠看見一張熟悉面孔,心下登時一喜,正準備開口喊人,腰間突然微微一痛,有什麽尖銳的物事霎時抵在了身後。
一道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老實點兒!敢亂說亂動,馬上要你的命!”
遠處,一身戎裝威風凜凜的禁軍副指揮使潘紹将軍,正凝神戒備着朝這邊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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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紹見陳宜清跟這幾個人走一塊兒,臉上的迷惑和警覺一閃而逝,很快便堆上了熟稔的笑意,沖小尹子道:“尹公公,多日不見。怎的你沒去宮宴,在這兒忙活什麽呢?”
小尹子笑吟吟壓低聲音道:“主子命小的找陳典樂問點事兒,您懂的。咱知道這條道兒一向由您親自巡視,所以特意繞了個遠兒。”
陳宜清霍然想起,在小尹子心目中,潘紹作為太子的大舅子,仍是他們一夥兒的。幸好剛才沒來得及喊出聲,否則便有可能把潘紹給暴露了。
潘紹假做不屑地瞥了陳宜清一眼,低聲道:“你們這是要出宮?什麽事不能在宮裏問?外面能有什麽好去處?”
“放心吧,主子自有安排。”小尹子神秘地眨了眨眼,低笑道,“時辰不早了,我得趕緊幹活兒去了。”
潘紹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了,尹公公慢走。”話是對着小尹子說,目光卻悄悄轉向陳宜清,眼神裏帶了一絲探詢。
陳宜清微不可查地輕輕搖了搖頭,眼神往雍萃宮那邊飛速瞟了一眼。他的意思是讓潘紹不要輕舉妄動暴露自己,盡快去雍萃宮那邊找韓君孺報信。但他跟潘紹之間畢竟談不上有什麽默契,對方能看懂多少就很難說了。
出了人跡最少的東便門,外面已經停了一輛外形十分低調的馬車,小尹子引着陳宜清上車,将他眼睛用黑布蒙上,朝着不知什麽方向駛去。
馬車似乎沒走多久便停了。等陳宜清眼睛能重新視物,已經置身于一間昏暗陰冷的房間裏。這房間四面無窗,大白天的點着蠟燭,牆壁和門都是一水兒的青灰色,不細看根本找不到出口。
身後持兇器的人終于撤到了兩側稍遠處,陳宜清苦中尋樂覺出了一絲輕松。他茫然看向唇角含笑一言不發的小尹子,苦笑道:“尹公公,到底何事找在下,現在您總可以說了吧?”
“事到如今,主子也懶得瞞你了,既然咱們雙方都坦誠相見了,那樣東西,你恐怕不交也得交了。”小尹子垂眼細細摳着自己的手指,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陳宜清無奈道:“太子殿下想要什麽東西,能否明示在下?在下委實不知情啊!”
“哼……”小尹子輕哼一聲道,“你有膽子當着太後和皇上的面兒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還好意思說自己不知情?”
“……”含什麽沙射什麽影了?陳宜清腦筋轉了千百圈也想不出什麽名堂,簡直冤死了。
小尹子見他半天不開口,低笑一聲道:“這事兒咱們容後再議。我且問你,你先前帶兩個北海細作回國,又私下見皇後,見小曹将軍,見晉王,是打定了主意要替你老子翻案吧?”
這又是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對方既然已經掌握了這麽多線索,陳宜清就算矢口否認也是無用,不如幹脆沉默以對。
“沒話說了?心虛了?”小尹子的聲音輕飄飄的,越發透着一股子欠揍。
陳宜清突然怒從心起,忍不住開了嘲諷:“我心虛?!身為人子,明知有冤情,替父翻案,豈非天經地義?若太子殿下問心無愧,不曾心虛過,又何必如此忌憚于我?”
小尹子笑着拍了幾下手掌道:“好啊,有骨氣!這麽說來,你是承認了?”
承不承認又如何?對方心裏已經認定的事,口頭上掙紮也是徒勞,不如索性不予理會。反正那樣東西不出現,對方暫時可能還不舍得馬上要自己的命。
剛剛提到的幾件事,雙方其實都心知肚明,唯有這姓尹的太監先前說的什麽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陳宜清想不明白,心裏頗有些在意。
小尹子不愧是太子心腹,耐性出奇地好。等了半晌,見陳宜清沒打算開口,他徑自自言自語上了:“你說你,分明是個最貪生怕死不過的人兒,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安安穩穩活着,給你們陳家留條根兒不好嗎?”
陳宜清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您倒是操心,別人家留沒留根兒也管得着?”
小尹子意外地有涵養,被戳到痛腳也不以為意,臉上依然是那副欠揍的淺笑。
“你當初騙太子殿下,說自己失憶了。你看你今兒壽宴上說的那番話,哪裏像個失憶的人能說出來的?既然暴露了,咱也不跟你廢話了,趁早把東西交出來,興許看在什麽人的面子上,主子能饒你一命呢?”
陳宜清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要知道你們要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東西到底在哪兒,還用得着耗到今天麽?”
不待小尹子開口,旁邊一個黑衣侍衛狠聲不耐道:“公公,這小子嘴太硬,不如給他用點兒刑!”
另一個也摩拳擦掌道:“就是,跟他廢什麽話?不見棺材不落淚!”等不及就要去拿刑具。
陳宜清心裏不由升起一縷恐懼。他來這邊以後,雖然也遭過罪、遇過險,但直接受刑這種事兒還從來沒有過。一想到電視裏那些恐怖的刑具和折磨人的法子,頓時吓得心髒“撲通撲通”亂跳。
不料小尹子面色一寒,冷聲道:“你們懂什麽?這人是鎮南王世子心尖兒上的人,世子又是太後心尖兒上的人。若當真傷了他這一身好皮肉,世子鬧将起來,驚動了太後她老人家,找麻煩找到你我頭上,別說太子殿下,就是皇上開口也不好使!”
陳宜清聞言一怔:在別人心目中,他竟然已是……是某人心尖兒上的人?那縷恐懼如潮水般退去,在這陰寒森冷的暗室裏,竟沒來由覺出點暖烘烘的意味來。
兩個侍衛頓時噤聲,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嗫嚅道:“那公公您說怎麽辦?殿下還等着我們回話兒呢!”
小尹子垂眼靜了片刻,擡頭對陳宜清笑道:“陳典樂您也看見了,我們今兒不拿到點兒東西,是沒法收場的。我是不好傷了你再把你放回去,但是,如果你徹底消失了,我們應該就沒什麽麻煩了。明日天亮之前,如果你還是交不出東西,那便只好下去陪陪你那一大家子了。”
說完,他不再看陳宜清,轉向那兩個侍衛道:“殿下那邊還等着我回去伺候,勞煩兩位将這人看好了。如果他松口,及早回宮來報。如果到明日辰時還沒動靜,你們就……這是殿下的意思,若拿不到東西,這人也不能再留了……”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不過,辰時之前,你們兩位只管自便,別輕易碰他,讓他自個兒想想明白。如果他願意交東西,那咱們也最好別随随便便就得罪了鎮南王府,明白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點頭道:“明白,請公公放心!”
潘紹沿着宮中的小路闊步向前,目光朝四面逡巡,腦子裏還在尋思剛剛陳宜清那個表情。搖頭明顯是讓自己別管,看雍萃宮又是什麽意思?別驚動了太後的壽宴?
他當然知道太子手下的人找陳宜清想問些什麽,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韓聿辰一直懷疑陳宜清知道點什麽,所謂失憶都是裝的,為此也屢屢動過殺心,但到底沒找出什麽有力證據。只要沒拿到心心念念的那樣東西,他始終放心不下,所以把人留到了現在。
上次邊境那件事兒,明顯是李高自作主張搞出來的。這人膽大妄為又狗急跳牆,生怕弄回兩個北海人自己不好脫身,試圖渾水摸魚連陳宜清一起除掉,幸而沒能成功。
剛剛那幾個人,都是韓聿辰身邊的親信,與李高無關。大概難得碰上陳宜清落單,試圖抓住機會逼問出那樣東西。
而潘紹已經知道,陳宜清手裏不光沒那樣東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東西是圓是扁,這些人問也是白問。
以他對韓聿辰的了解,只要東西沒到手,或者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那人輕易不會要陳宜清小命。自己貿然幹涉,反而會暴露立場,不利于後期行事,不如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這樣想着,他飄忽的目光重新凝回眼前巡查的正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