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舊聞新曲

第六十四章  舊聞新曲

陳宜清在韓聿申這裏沒得到多少有效信息,韓君孺那頭派出去尋訪兩個北海細作的暗衛也一無所獲,為陳旻翻案的事情暫時陷入停滞。近期宮裏又有了大事,兩人不約而同開始忙碌起來。

當今皇太後是個頗有福氣的老太太,不僅膝下幾個兒子和睦友好,沒鬧出什麽宮廷鬥争的煩心事,自己更是成了這世間少有的高壽老人,過些日子就是她老人家八十大壽了。

景豐帝韓祖成要表達為人子的孝心,宮廷內外,舉國上下,紛紛為這一盛事操持起來。

韓君孺作為最受皇太後寵愛的親孫子,裏裏外外要幫着籌措應付。鎮南王府的賀禮、宮宴賀儀中的一部分具體事務,他都要親自經手。陳宜清是太樂坊典樂,除了安排自己的節目,對其他樂師的節目也要過問和把關。這段時間,兩人私下交流的機會明顯少了。

陳宜清特意找韓君孺打聽過皇太後的喜好。人老了,大都喜歡些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調子。除此之外,太後她老人家還喜歡聽戲文,對各種民間掌故、歷史傳說都頗有興趣。照着這兩條标準,陳宜清安排了兩首筝曲,每天奔走在太樂坊和教坊之間勤加演練。

壽宴當日,雍萃宮好似集合了這世間所有的精致和華美,膏粱錦繡,遍地流金,物品璀璨,人物風流。後宮裏有名有姓的娘娘妃嫔、皇子公主,宮外的王公大臣、诰命夫人,前所未有地齊聚一堂,為當今皇太後慶生。

這日,皇太後顯然特意盛裝打扮過,穿一身明黃色壽紋錦袍,頭上鳳冠流珠、金釵步搖一應俱全,在上席居中而坐,手裏攏着佛珠,笑吟吟接受下面衆人的拜賀。

緊挨太後兩側坐着的,是一對外形十分奪人眼球的金童玉女。女孩兒大約十七八歲,明眸皓齒,顧盼神飛,是德妃之女嘉柔公主。男的二十來歲,眉目清朗,俊逸非凡,正是鎮南王嫡長子韓君孺。

按身份地位來排座次,這兩人原本不該坐在如此顯眼的位置。奈何這二人最得太後歡心,今兒是她老人家的大日子,規矩不規矩的暫且放在一邊,凡事都得依着她的心情來。

至于皇帝、皇後、淑妃和貴妃、德妃、賢妃,則分列于左右兩側的案幾後。

繁瑣冗長的賀壽送禮環節結束,宴會才算進入聽歌看舞、吃吃喝喝的娛樂環節。嘉柔公主年紀尚輕,嬌憨直率,對擺在眼前的美食渾不在意,注意力都在樂舞演出上,看到高興處便偎在祖母耳邊叽叽咕咕一番點評。

韓君孺則一聲不響幫祖母和堂妹斟酒布菜,目光偶爾掃過最下首的雅樂演奏席位,看上去興致不大高。看起來,陳典樂升了官漲了身份,便不做這些最基礎的活兒了,一時倒教宴席上某些人的目光沒了去處。

一曲《竹枝詞》結束,場上身着輕紗如嫩筍一般青青綠綠的宮娥緩緩退場,十幾個小太監有的抱筝,有的抱鼓,手腳麻利按事先排好的陣型在場地中央一一擺開。

見此情形,韓君孺垂着的眼皮擡起來幾分,緩緩将手中拿着的酒壺推開,靠着椅背正襟危坐起來。

遠遠的大殿入口處,一對胡人裝束的青年闊步走來,身後跟着十幾個同樣做胡人打扮的少男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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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先兩位青年面容白皙俊秀,上唇蓄了兩撇小胡子,顯得整張面孔越發精致生動。兩人都內穿白色錦緞衣褲,外罩黑色鎏金邊長坎肩,頭上戴了與坎肩同樣質地的黑色鎏金邊帽子。

他們身後的少男與這兩位青年做同樣打扮,少女則穿着大紅色寬袖大擺長裙,外罩黑色金邊短坎肩,頭上戴了紅色小帽子,帽子下的長發梳成十幾條細細的小辮,襯着雪白如玉的肌膚,端的是妩媚鮮豔至極。

一堆人走到場地中央,輕擡右臂,按住左胸,齊齊鞠躬高聲道:“祝皇太後福澤萬年,壽與天齊!”

皇太後和場內的貴人們瞧他們裝束新奇有趣,行得又是番邦禮儀,一時都瞪大了眼,對節目單上這首名為《天山之歌》的古筝重奏曲頓時多了幾分期待。

韓君孺端坐在上面,眯起眼盯着陳宜清臉上那兩撇小胡子,下意識伸出手指在自己唇角撚了幾下,忍不住有些心癢難搔。眼珠随意往旁邊一轉,掃過做同樣打扮的謝知秋,心底莫名又升騰起一絲不滿。

不待他心思轉過幾回,一陣節奏明快熱烈的樂曲聲便漫過大殿,侵入耳膜,其中蘊藏着的蓬勃奔放的情緒霎時感染了所有人,現場氣氛馬上熱鬧喧騰起來。有些天性不那麽老成持重的王公大臣,甚至忍不住跟着樂曲左右晃動身體,抑或擡手打起了拍子。

這曲子夠歡快也夠熱鬧,加上濃烈的異域風情,果然很得太後歡心。尤其那些跟曲風一樣朝氣蓬勃的少年樂師們,個個玉雪可愛,更是引起了太後的額外關注。

她伸出手掌指了指隊伍前排姿容出衆的小星,笑道:“那孩子瞧着怪招人疼的,來,快把他帶過來給我看看。”

一個小太監忙下去将小星牽到太後面前,小星不怯不躲,操着嫩生生的嗓音輕輕一跪道:“小星給太後娘娘請安,恭祝太後娘娘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喲,好機靈的孩子!快起來快起來,這些話都是誰教你說的啊?”太後樂開了花,瞧着小星的臉上越發慈愛起來。

小星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道:“是宜……先生教的。”小小的孩子,已經頗懂規矩,知道正式場合不叫哥哥,改叫先生了。

太後細細端詳了他一番,笑道:“你這先生教得真不錯,曲子彈得好,人又機靈懂規矩。今兒難得高興,我便額外賞你些東西,你想要點什麽呀?”

小星猶豫一瞬,似乎有些不大敢說。太後笑道:“小人精兒別怕,放心說。能給的自然給你,不能給的我也不會怪你。”

小星這才輕輕開口道:“我聽教坊裏的哥哥姐姐說,皇宮裏的禦花園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好玩兒的地方,我來了宮裏兩次,都沒看見過,我能不能……”說到後面,似乎自己也覺得要求有些僭越,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當你想要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呢。這個不難,一會兒你換完衣服得空了,我讓人帶你玩兒去。”太後笑眯眯不以為意,旁邊坐着的韓祖成倒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母後……”宮苑禁地,豈容閑雜人等随意出入?

太後偏頭對兒子笑道:“我心裏有數。你瞧這孩子,至多不過七八歲,找個可靠的人帶着,沒什麽大不了的。”韓祖成只得微微颔首“嗯”了一聲。

目送大小十幾個筝師們轉身離場,太後側身湊到韓君孺耳邊低聲問:“剛剛左邊那個年輕人,便是每晚為你治療不寐之症的樂師?”

“回皇祖母話,正是他。”韓君孺偏頭回話,目光卻沒收回,仍是追着漸漸走遠的胡服青年。

皇太後點點頭,笑吟吟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道:“這孩子是長得格外出挑些,曲子也彈得好,難怪你大老遠去趟北海都舍不下他。”

饒是韓君孺一向氣定神閑、理所當然慣了,當真面對疼愛自己的老人這番話,面頰還是微微有些發熱:“……皇祖母,您……不怪我胡鬧?”

皇太後拉着他的手輕輕拍了拍道:“嗨,沒什麽胡鬧不胡鬧的,我這把年紀了,什麽事沒見過?你這孩子,我最清楚,只要大事不糊塗,這些不過都是小節,只要你高興就好。”

韓君孺彎起唇角盯着早已沒了人影的入場處,下意識摸了摸鼻梁,掩飾似地往太後杯子裏斟上了瓊漿,滿溢的酒杯恰似他此刻滿溢的胸腔。

太後勾勾唇角,眼中閃過一抹老小孩兒的俏皮,低聲打趣道:“快別發呆了,一會兒他還上來呢。”

幾個節目之後,陳宜清果然再次登場。他臉上粘上去的小胡子已經摘了,穿着飄飄欲仙的白色長衫,烏發用白玉冠束在頭頂,清清爽爽出現在衆人眼前。

節目單上,他獨奏的曲目名曰《雲裳訴》。曲子以一段激越飽滿的引子開場,瞬間便抓住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繼而曲聲又轉為綿長細密,仿佛一個說書人敲過醒木之後娓娓道來,準備為聽衆們講述一段凄美動人的傳奇故事。

場上,陳宜清玉指輕擡,衣袖飄搖,樂曲主旋律随之緩緩奏響。前段細膩柔婉,攝人心魄;中段急促緊湊,緊張激烈;後段又轉為悲切纏綿,如泣如訴。

只一臺古筝,就令在場衆人情緒跌宕起伏,仿佛置身于大夢一場。又仿佛眼睜睜看了好一出大戲,顫動的音符裏,那許多人物你方唱罷我登臺,演繹出一段悲歡離合。

曲終音散,聽衆們如大夢方醒,太後第一個出聲贊道:“好!這曲子好!不光好聽,一聽就知道裏頭有故事。只是,我雖聽出了些名堂,卻不知你這曲子到底講了個什麽故事?”

陳宜清忙道:“小人聽說太後娘娘平日裏喜歡戲文,特意備了這支曲子,圖的是裏邊兒情節曲折,聽來頗為引人入勝,娘娘聽了高興就好。只是……這裏頭具體的故事,倒是不說也罷。”

“哦?這是什麽緣故?”

“呃……這裏邊的故事,大概有些不大入流,說出來……只怕有辱娘娘聖聽。”

“哦?到底是個什麽故事?恕你無罪,不妨說來聽聽。”聽陳宜清吞吞吐吐,太後反倒越發來了興致。

陳宜清原本只想用一支曲子達到聽戲的效果,聽完便完事兒了,沒想到太後竟會刨根問底,只好硬着頭皮回話:“這曲子……取材于《長恨歌》,講得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這位先朝皇帝,父子同妻,有悖人倫,這故事,自然是有點不大入流……”

太後溫聲笑道:“你這孩子,大驚小怪的,我當是什麽了不得的故事。這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兒,宮裏的雜戲班子常演,在座的也大都看過。不過是個先代的舊聞,沒什麽辱不辱的,聽個樂兒罷了。”

陳宜清聞言心頭一松。古代人三綱五常講究頗多,尤其上了年紀的人,更是對小輩的道德标準要求極高,沒想到太後她老人家倒是開通,是故事就只當故事聽,沒那種動辄上綱上線的毛病。

他擡頭微笑着朝太後謝恩,突然察覺旁邊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向自己,心裏沒來由的一突,緩緩轉動眼珠朝那視線迎過去,一眼便看見了眸光淩厲、面沉如水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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