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巫女紫南
第七十七章 巫女紫南
紫南自小便能清楚意識到,自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卑微的小孩。
因為出身和血統,她被隔絕在了所有俗世小孩兒的生活之外,沒機會采蓮蓬摘荷葉,也不能過家家躲貓貓,更不用提讀書寫字、刺繡女工這些富貴人家的女孩子才能做的事。
而在巫師界,她同樣卑微而渺小。父母早早離世,她被獨自一人留在了這個凄冷的世界,從此,天倫之愛便與她再無關聯。
幸而師父收留了她,她才能勉強活命。跟她一起的,還有一堆失恃失怙的小巫童。
師父教給他們巫術。從最基礎的蔔卦算命開始,進而學習通靈驅鬼,再到詛咒攝魂……依據個人天資與悟性,每個人的專長和能力不盡相同。
師父做這一切并非出于善心,他不過是為了讓這些孩子為己所用而已。從幼時剛剛顯露出不同于凡人的能力開始,他們便需要通過各種途徑出去賺錢,以充實自己的口糧。
每年元宵節,是中夏朝廷允許巫師與平民同樂的唯一節日,師父便趁着這個時節,讓小巫童們在五雲觀外搭臺演出,賺些打賞。
那年元宵節,十歲的紫南剛剛掌握了穿牆取物,雖不十分熟練,但在一衆巫童裏,這已是不得了的成就。即便年齡比她大幾歲的孩子,也暫時沒法做到跟她一樣。
師父将這次演出壓臺的重任交給她,責令她務必演好。
紫南站在臺邊,冷眼看着師兄弟姐妹魚貫登場,臉上是一貫的平淡麻木。然而實際上,她內心極度焦慮緊張。作為壓臺出場的演出者,一旦失敗,後果難以想象。
場邊圍觀演出的主角,也大都是孩子。他們或被抱在懷裏,或被頂在頭上,手上捏着糖畫、泥人或者其他各種吃食,心無挂礙嘻嘻笑着。
為了過節而穿上的錦緞衣裳、虎頭鞋、虎頭帽子,那些油亮亮紅豔豔的吃食,是紫南從來沒有觸碰過的世界。
十歲的孩子,還不曾學會掩飾,她将看臺四周圍着的孩子挨個兒看過去,目光突然定在一點,久久無法移開。
一個中年男人懷裏抱了一個極漂亮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瞧着年齡跟紫南差不多,沒跟其他小孩一樣穿一身喜慶的大紅,而是穿了鑲白色兔毛滾邊的月白色錦緞袍子,越發襯得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他手上沒拿任何吃食,想是對這些零嘴早已習以為常,再也勾不起他的興趣。他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場上正在表演的巫童身上,一雙黑眸一眨不眨,看得極為認真。
紫南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場地中央正在表演隔空點燭火的小師姐,唇角無意識往下撇了撇。這算什麽?等看到我的絕技,你才知道厲害!不知不覺中,她心底竟暗暗生出了比較的心思。
對一向清冷淡泊的她而言,這是極少見的事。但當時的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一味陷入一種又卑又亢的氛圍裏難以自拔。
從看到這小公子開始,紫南的目光便沒有再轉向別處。其實,換一個人處在她的位置,恐怕也是同樣的反應。
這孩子容貌過于出衆,在場邊如鶴立雞群,場上場下沒有人能與之相較,周圍一切都被他襯得失去了光彩。
終于輪到紫南登場。
場地中央,已有了一堵厚厚的石牆,這是在她之前登場的小師兄在極短時間內砌成的,算他的獨門絕技。牆砌好之後,特意請場外觀衆上來檢驗過結實度,贏得了滿堂彩聲。
石牆另一邊,放了一只檀木質地的白色飛鶴。紫南的任務是穿牆而過,取回飛鶴,将其成功放飛,蘊含了向上天敬獻祥瑞、祈福請願的寓意。
紫南身着白襖紅裙立于牆邊。小小少女還沒開始抽條,整個人顯得細腳伶仃、頭大身體小,瘦瘦的臉蛋上,五官越發顯眼,隐約也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她原本該凝神靜氣,心無旁骛。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竟偏頭往臺下看了一眼,恰恰跟那小公子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對上,瞬間心神一晃。
臺下有人等不耐煩了,開始出聲催促。小姑娘越發慌亂,尚未做好收納吐息,便匆匆起勢撞向面前的石牆。
“砰”的一聲,一陣眩暈和劇痛伴随着一片驚呼聲傳入紫南腦子裏!瞬間,她極度恐懼地意識到,自己失敗了!這次元宵節的壓臺演出失敗了!
驚呼之後,是一片竊竊私語和噓聲倒彩,甚至有不懂事的小孩将手裏的果核、殘食向她抛來。打賞的零錢稀稀拉拉,比往年少了不知多少。
師父疾步上臺,舉起手裏的鞭子就朝瘦弱的女孩抽來。
他倒也不是生性殘酷苛刻。這樣的抽打,更像一種策略,等于及時向觀衆賠禮、認錯、領罰,好盡可能多博取一些出于同情而來的打賞。
抽下來的鞭子堪堪停在昂貴的白色錦袍前。
玉雪可愛的小公子不知何時也沖到了臺上,擋在小巫女身前,擡起他如墨星一般的雙瞳,滿臉不解看向驚愕惱怒的師父:“你為什麽打她?她額頭已經受傷了,要趕緊擦擦幹淨,找太醫給她診治。”
小公子質問的語氣并不犀利,甚至帶了幾分軟糯,但他通身的裝束和氣派,令人不敢等閑視之。
師父勉強笑道:“這位小公子,我管教徒弟,麻煩你讓開一下好嗎?她犯了錯,搞砸了演出,就必須接受懲罰。你若不讓開,這鞭子可是不長眼的。”
小公子不僅沒讓開,還掏出自己的小帕子輕輕按在紫南額頭上,轉臉看着師父道:“為什麽要罰她?人人都會犯錯,錯了下次改正不就好了?我經常犯錯,祖母和母親從來不會責怪我,更不會拿這麽可怕的鞭子打我。”
他眉頭微蹙,十分忌憚地盯着師父手裏的鞭子,明顯有幾分害怕,身體卻紋絲未動。
師父有些無奈,嘆道:“公子,她如何能跟你比?你家裏想必很有錢,每日不愁吃不愁穿。而他們,要靠這一次演出,掙出許多日子的口糧。只因為她一個人演出失敗了,大家夥兒不肯打賞,這些孩子們恐怕都要挨餓了。我不罰她,其他孩子吃不上飯又該怎麽算?”
“打賞就是給錢呗?”他摸了摸自己衣袋,朝之前抱着自己的中年男人招招手,“孫伯,我身上沒錢,你有沒有錢打賞給這些小孩兒?”
被稱為孫伯的男人摸出錢袋沖小少爺晃了晃,尴尬笑道:“少爺,我只有這麽多了,恐怕不夠。”
他偶爾起興,一早帶着小少爺出來逛到這會兒,身上本來就不多的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自己那份打賞倒是足夠了,若要補上那麽多觀衆的份兒,卻還差得遠。
師父有些好笑地看着主仆二人,心裏隐隐升起了些許期待。果然,小少爺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番,眼睛一亮道:“金子也算錢吧?我把這個給你,夠不夠啊?”
他竟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純金長命鎖解了下來。
孫伯臉色一變,大聲道:“少爺,這可使不得!這是老太太特意從仙人那裏給你求來的,不能随便送出去!”
紫南的臉色也霎時變得蒼白。自小在社會上讨生活,她很清楚這金鎖的價值,更清楚長命鎖的寓意,怎麽可以……
小少爺卻渾不在意:“我知道啊。可是祖母也說過,長得漂亮的小孩兒就不該吃苦。你看這小姑娘,分明很好看,都餓得這樣瘦了。就算她師父這會兒不打她,回去他們也要挨餓,多不好?我把金鎖給她,祖母一定不會怪我,讓她再幫我跟仙人求一個不就行啦?”
孫伯知道他這話沒錯,一時陷入躊躇。老太太對這個最小的孫子寵得沒邊兒,別說一個金鎖,就是再随手給出去十個八個,怕也不會多說這位小爺半句不是。
小少爺見孫伯不出聲了,轉身将金鎖塞進紫南手裏,笑嘻嘻道:“別難過啦!雖然你今天失敗了,但下次一定會成功的。你好好練你的絕活兒,明年元宵節我還來看你們演出。告訴你個小秘密,你是這些小孩兒裏邊長得最好看的!”
最後一句,他聲音明顯低了下去,想是怕其他小孩兒聽到了不高興。
紫南怔怔瞧着眼前比自己好看了不知多少倍的面孔,徹底傻了。師父也一言不發,有人硬要塞錢,他當然樂得裝傻充愣。
那小公子臨走之前,又轉身附在紫南耳邊道:“對了,你有時間可以來找我玩兒。我叫陳宜清,住在将軍巷的陳将軍府裏。”
一年後的元宵節,陳宜清果然沒食言,又來五雲觀前看紫南演出。小巫女這次鉚足了勁兒,沒再出現失誤。
再過兩年,紫南的巫術突飛猛進,小小年紀已超過了許多成年巫師。
她有了正經事,不必再上臺表演那些小兒科。但每年元宵節,她會偷偷跑去将軍府,跟陳宜清約在後門見面,聽那少年說野史趣聞,對她的巫術問東問西。
少女的心裏,有一顆種子在悄悄萌芽、長大、開花。陳宜清對她始終都太溫柔了,以致于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那種心照不宣卻暫不點破的關系。
直到十五歲那年,少年像對知心好友訴說心事一般,對紫南說,他喜歡上了一個人,是世交家裏的哥哥。可是哥哥不喜歡他,見了面便躲着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天,紫南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回五雲山的。她只記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流了淚,暗暗在心裏發誓,以後元宵節,再也不去将軍府找陳宜清。
十六歲那年,她果然沒去。但元宵節那日,她心底如萬蟻啃噬,坐卧難安。那種滋味,嘗過一次便難受到了極處。
于是,她又開始盼望下一個元宵。
就算陳宜清心裏有別人又如何?巫女跟将軍之子,原本就機會渺茫。不見面,懲罰的不過是自己罷了。她決心好好藏起心事,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做陳宜清的莫逆之交,此生足矣。
可惜,十七歲那年,她盼了許久許久的元宵未至,将軍府卻傳來噩耗,忠勇無敵的将軍和那個世間最溫柔最美好的少年,都被關入天牢,判了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