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與君相宜(完結章)
第七十九章 與君相宜(完結章)
突然,石壁裏的人輕嘆一聲,打破了這間石室內壓抑窒息到令人瀕臨崩潰的氣場。
宋黎盯着手裏流光溢彩、微微發熱的吊墜,緩緩開口:“這麽說,你果真做到了?父親的冤屈、整個陳府的冤屈,果然都被澄清了?”
三個人緊緊盯着石壁裏的影像,屏息斂容,神色都變得極度緊張。
宋黎輕聲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也謝謝紫南!我做不到的事,你們都替我做到了,我好生感激……雖然你我出于同一個靈體,但畢竟,我們不是同一個人……你是我全家的恩人……”
他又低嘆一聲,搖頭輕笑道,“如此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回報都來不及,又怎會勉強于你?”
話音未落,紫南便驚覺大事不好,無意義地沖石壁喊道:“不要!你不可以這樣!”
石壁裏的宋黎當然毫無所覺,他依然盯着手裏的護身符道:“既然你不想回來,那便不回來罷。我會替你好好活着,替你照顧父母親朋。這個護身符,以後大約是沒什麽用了,不如我試試燒了它吧。”
紫南淚流滿面,沖着石壁喊道:“不要!不要燒,你還有機會!你憑什麽不回來?就算沒有家人,你還有我啊!”
陳宜清詫異地轉頭看向她:“你不是說……普通的火對法器沒用麽?”紫南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只癡癡盯着石壁裏的人影哭泣。
宋黎左右環顧,起身轉了一圈回來,手裏已捏了一個打火機。是那種餐廳裏很常見的最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機。
紫南已停止哭喊,呆呆盯着石壁,臉上新的淚痕覆蓋了舊的,層層疊疊,無休無止。
宋黎一手點燃打火機,一手提着挂繩将那魚形吊墜放在火焰上。石壁上的畫面随着起伏不定的火苗,霎時間變得不穩定起來,閃閃爍爍,忽明忽暗。
最終,宋黎的身影徹底消失,石壁變得光滑如鏡,鏡中空無一物。
陳宜清呆了半晌,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轉頭朝紫南喃喃确認:“這次……該是真的結束了吧?”
紫南赤紅着眼瞪向他,胸口堵了無數惡毒的詛咒謾罵,堪堪沖到喉嚨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從此以後,在這個世間,她便只剩這一具空空的軀殼聊以□□了。對着這張原本屬于陳三公子的臉,她如何還能叫罵出口?
見她垂着頭不作聲,陳宜清試探着再問:“你剛剛……是騙我的吧?不一定非得用南明離火,也能毀了那法器?”
經過剛剛一番驚吓,他這會兒心理極度脆弱,所有不在自己掌控範圍之內的事,都要求個準話方能安心。
紫南本不欲理他,但對着這張臉,終究還是無法徹底狠下心來。
怔愣許久,她終于緩緩擡頭,冷冷盯視陳宜清片刻,輕啓朱唇嘲諷道:“還道你有多聰明,看來也不過如此。這場換魂之術,皆因他而起,他的主觀意願,才是支撐這一切的本源。只要他存心毀去法器,令契約失效,無論他用了何種方法,都能成功。”
陳宜清輕籲一口氣,低低嘆道:“這陳三公子,人還真是不錯呢。”
“……”紫南無力地閉了閉眼,緩緩擡手道,“恕寒舍不便久留,二位請吧!”
陳宜清轉頭去牽韓君孺,發現這人面色僵硬,唇角緊繃,一貫溫暖有力的手掌此刻冰涼虛浮,輕輕握上去,仿佛還能感知到指尖隐隐的輕顫。
陳宜清輕輕晃了晃那只大手,韓君孺雙目便緩緩轉向他,內裏癡癡傻傻,眼眸深處又藏了一絲常人難以覺察的脆弱,像是還沒從剛剛的變故中回過神來。
從沒見過如此樣貌的世子,陳宜清心下酸軟,眨了眨眼,又覺出幾分好笑,忍不住開口逗他:“我要留下來一直抱你大腿了,世子殿下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韓君孺牢牢盯住他,眸光流轉,許久,唇角終于微微向上揚了揚:“有。回去說。”
等陳宜清人已站在鎮南王書房,才意識到韓君孺那句看似随意的“回去說”,竟是經過了一番謀劃,內裏大有文章。可他這會兒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韓兆安臉色鐵青,目光在韓君孺和陳宜清臉上逡巡不定,又找不出什麽合适的言辭來教訓這大逆不道的兒子,氣氛一時陷入僵持。
從前他只當這兩人不過是私下混在一處玩玩罷了,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兒。這個時代的男人,娶三妻四妾,再私下蓄個相好,都是常有的事。
哪想到從小着力培養的嫡長子突然跑來跟他說,要讓出世子之位,将來放棄繼承王爵,理由竟是為了娶個男妻!
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讓他今後如何有臉見人?如何跟皇兄和太後她老人家交代?
可是,陳宜清是世交好友留下的遺孤,當初兩人混在一處時,也是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的。若真讓陳宜清一直委委屈屈當個男寵,他自己心理上也萬萬過不去這一關。
他盯着陳宜清過分好看的臉,不由埋怨起早逝的老友:這樣的樣貌,為什麽不生成個女孩兒?若陳宜清是陳家三小姐,他根本連一秒鐘都不帶猶豫就能贊成這門親事。
三人僵持許久,陳宜清清清嗓子,正想開口說點什麽,韓兆安大手一揮制止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都是我家這逆子的事!”
陳宜清只得閉緊嘴巴,往後退了退。他是萬萬沒想到,一貫深思熟慮、沉着冷靜的韓君孺竟也有如此沖動的時候。
這件事,原該從長計議、謀定而後動,如此不管不顧地沖動行事,實在令他尴尬頭痛,他簡直都不敢擡頭去看鎮南王此刻的臉色。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之後,韓兆安煩惱地揉了揉眉心,蹙眉道:“世子之位,暫時先不着急讓!我身體還遠沒到那份兒上,這也不是我們一家子能關起門來自己做主的事,怎麽也得先過了皇上和太後那關再說!”
韓君孺臉色一黑,脖子一梗,就要開口分辨,陳宜清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人拉住了。
鎮南王瞥了兒子一眼,鼻孔裏輕哼一聲道:“致淳那邊,你這做哥哥的平日裏也多花點時間好好提點着。既然你想讓他繼承王位,那他就得有個王爺的樣兒!”
他又看向陳宜清,抿嘴道:“你若是個女孩兒,辦起喜事來,我們家自然是能多風光就多風光,決不能讓你受半點委屈。可你們……我私心以為……這事恐怕不宜大肆張揚……所以,不如……換過庚帖婚書,自家人私下鬧鬧,也就罷了……你看……”
韓兆安話還沒說完,韓君孺已經繃不住了,雙手一把抓住父親的手臂,顫聲道:“父親,你的意思……你同意了?!”
他原以為怎麽着也得挨幾頓板子、吃幾次家法,才能把這事兒搞定,沒想到居然如此輕易。
韓兆安板着臉道:“不同意又能如何?你們……咳咳,生米早成了熟飯……宜清如今是代國公家的嫡子,他的聲名,還連帶着陳旻的聲名……我韓家的朝廷對不起陳旻也就罷了……難道我這個老友還要再對不起他?”
韓君孺喜不自勝,生怕他老人家反悔,趕緊拖着陳宜清跪地叩頭道:“多謝父王。兒子回頭一定好好教導致淳,絕不讓他敗了您鎮南王的名頭!”
正逍遙自在躺在自己卧房、大腿翹二腿拈起蜜餞翻話本的韓致淳,突然感到後背一陣發冷,忙丢了書本裹緊被子,隐約覺出點不同尋常的凄涼。
事情已經過去個把月,陳家的田産和商鋪也都陸續返還,有的已開始按期交租。陳宜清依舊賴在世子別院不肯回家,引得孫管家大為不滿,最近幾日幾乎天天登門催請。
對這位陳府裏僅剩的老人,韓君孺也不敢擺臉色給他看。恭恭敬敬請人進了會客廳,奉茶寒暄後,在阿松耳邊一番叮咛。
過一會兒,阿松捧着個精致的銅盤進來,盤子裏鋪了大紅錦緞,錦緞上又是幾張大紅紙箋。陳宜清走過來,親手将紙箋捧起遞到孫管家手裏。
孫管家狐疑地瞥了陳宜清一眼,拈起紙箋湊到臉前細細看了半晌,像不敢相信一般,在書寫雙方姓名的位置讀了又讀,眼睛逐漸瞪大,臉上驚駭之色愈演愈烈。最終,他張口結舌看向自家小少爺:“這……這這……兩個男人……這如何使得?”
陳宜清笑道:“太後和皇上、鎮南王和王妃都同意了的事,如何使不得?原本下個月十五,要請自家人私下熱鬧熱鬧,到時候會給您老人家下帖子。看您這麽着急,只好提前先給您交個底。”
孫管家閉緊嘴巴消化半晌,忍不住擡眼感慨:“你從十五歲起就纏着人家世子,到底還是讓你給纏着了啊……”
韓君孺和陳宜清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孫管家像想起什麽一般,臉色又是一沉:“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你不回家的理由。他是鎮南王世子沒錯,你也是代國公家堂堂正正的嫡子,憑什麽你要住到他家來?他……他也可以住到陳府裏去啊。偌大一個将軍府,總不能就此空了吧?”
陳宜清笑道:“孫伯您盡管放心,空不了的。将軍府我留着還有大用,過些日子我便找人修葺布置,保證物盡其用,決不會讓您老人家一個人一直孤零零守着座空宅子就是了。”
孫管家被人戳破心事,老臉微微一紅,犟道:“我怕什麽孤零零?我不過是怕好好的宅子就這麽荒了,對不住将軍和夫人。”說完這句,眼圈又有些紅了。
陳宜清說話算話,果然請了工人大張旗鼓将陳府修葺一新,各處房間全都重新規劃布置。孫管家跟着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樂得合不攏嘴。自陳旻出事以來,這段時間是他兩年多來最舒心最暢快的日子。
翻修工程完結,只剩下焚香祭神、門口挂牌這最後一件大事。陳府裏新招的仆從、鎮南王府和世子別院過來幫忙的下人、教坊的孩子們和太樂坊的同僚紛紛圍在門口,眼神裏都帶了一絲期待和雀躍。
門上的牌匾其實早已挂好了,上面蒙了一塊紅綢,只等主人親手揭開。韓君孺含笑看向陳宜清,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一個匾額瞞了我這麽久,若名字取得不好聽,可別怪我笑你。”
“你想笑便笑呗!能博美人一笑,也算它立了大功一件。”
韓君孺頓時唇角一僵,滿頭黑線:“什麽美人?竟說些渾話。”
陳宜清最愛看他被自己逗得一臉無語,笑得越發開懷:“走吧,咱們一起。牌匾太高,還得勞煩前世子殿下幫在下一把呢。”
韓君孺攬着陳宜清後腰将人帶到門廊下,腳底和右手同時微微施力,兩人便同時躍起,不約而同各伸出一手在紅綢下輕輕一扯,綢布滑落,露出底下黑底金字的匾額,額上是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君宜琴院。
已經落地的韓君孺盯着那四個大字,不覺微微愣神。陳宜清輕笑道:“如何?這名字可還使得?”
和着四下裏的鼓掌聲和喝彩聲,韓君孺低低回應:“再好沒有了。”
待歡騰喧鬧暫歇,陳宜清和孫伯招呼着客人們進院入席,遠遠看見一對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女踩着炮仗碎屑怯生生朝這邊張望。
孫伯下意識眯了眯眼,覺得那兩人有幾分面熟。陳宜清倒先迎了上去:“二位遠道而來,想是在找人?”這副衣着打扮,不用問也知道必然經過長途跋涉、風吹雨淋。
不想那兩人一愣之下,突然跪倒在地,語帶哽咽低呼道:“少爺!三少爺!奴婢可算回來了!”
陳宜清不由一愣,忙扶起二人道:“你們……是這府裏的人?”
那對男女相視一眼,眼裏都是說不盡的迷茫。
男人開口道:“少爺您……您不認得奴婢了?小人是府裏的花匠,她是府裏的繡娘,我二人是夫妻。少爺您從前經常送糕餅給我們,讓帶回去給家裏的孩子吃……我以為您還記得……”
陳宜清喃喃道:“花匠……繡娘……你們的孩子,可是……可是叫小星?”
兩人臉上立刻顯出驚喜之色:“正是!少爺您竟連我家孩子的名字都記得?!”
陳宜清不由自主握住那男人的手,低呼道:“太好了!你們居然還活着!居然回來了!”
那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們知道陳将軍是冤枉的,總覺得,遲早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咬牙硬挺着,總算熬過來了……而且,我們有孩子,怎麽也不忍心丢下他一個人……”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你們的孩子也很好!他此刻就在府裏,快随我進來吧!”
新開的君宜琴院不止教古筝,還從各處聘了其他樂師,各色樂器但憑求學者任選。每天上門拜師的人絡繹不絕,令阿良、孫管家、小星爹娘和一衆新招的仆從應接不暇。
陳宜清白天來這邊授課,夜裏照舊回韓君孺的別院休憩。
這些日子,又是合婚宴客,又是琴院開張,韓君孺也跟着忙碌不休,心裏一早裝了些小心思,卻一直顧不上問,今夜,總算尋到個陳宜清不那麽疲憊的時機。
他一手攬着穿白色中衣的人,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捋着對方長發,低低開口:“你真這樣留下了,父母膝下已有人承歡,自不必擔心。但……那位許老師,你也舍得下嗎?”
陳宜清瞪大雙眼,眼神裏有一絲茫然:“許老師?什麽許老師?”
韓君孺瞧他神情不似作僞,竟有點替許老師感到難過了,也突然産生了一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危機感。這才過去兩年,就徹底忘光了?
“就……你以前喜歡的那位唱戲的許老師……”
“哦……他呀?他有什麽舍不下的?”陳宜清原本有些啼笑皆非,見韓君孺已蹙起眉尖,趕忙解釋,“我都算不上真正認識許老師,又怎會舍不下他?”
韓君孺覺得難以理解:“那……你說我跟他長得十分相像……”
“嗯……怎麽說呢,巫女的那塊石壁,你還記得吧?我所處的時代,演戲的人大概就是那樣,只有影像出現在觀衆面前,他本人感知不到看戲的人,所以雙方不會真正見面,更不會認識。我所說的喜歡,不過是喜歡他演的戲,喜歡他在石壁裏的形象,但更多的感情,就沒有了……這樣一個虛影,又有什麽舍不下呢?”
韓君孺微微松了一口氣,順勢又起了些好奇心:“你原來的時代,那樣的石壁很常見嗎?你們那裏,還有些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
陳宜清懶懶往韓君孺懷裏一靠,輕笑道:“很常見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至于你不知道的東西,的确還有很多很多……反正你我時日良多,且容我慢慢講給你聽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