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貪圖明月
貪圖明月
郁禮沒法用言語來形容這一刻應該是怎麽樣的,只知道小先生的眼睛裏已經看不到淚水了。
那其間有猩紅的血絲,也有幹涸的期望,以及快要承載不住的崩潰。
“......怎麽不開燈。”她走到顏潤身邊,唇間好像上了封線,兀自撕扯了半晌才吐露單薄一句。
沒有收到回話,她就挨着顏潤坐下,不想他一個人颠簸風浪。
可是後者卻一骨碌爬撐着幾乎是滾到了角落,全身顫抖,下颚閉合卻緊繃,僅視線仍盡數投注到郁禮眼中。
“怎麽了顏顏?”
郁禮伸手想要去觸碰他,卻在一開始就吓得顏潤一激靈,只好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又默默收回。
可是看着她真的就收回了,顏潤跟着抽動了一下指尖,好像又還存有絲絲不甘不舍。他低頭,強迫着自己收回給郁禮的視線,縮進角落閉上了眼睛。
“你別這樣顏顏。”郁禮不敢貿然靠近他,怕迎來的會是更激烈的反抗,“你讓我碰一下好不好?給我一點機會,不要躲着我。”
“你別過來。”
被不允許靠近的人反轉成了郁禮。
雙腿收進懷裏,緊緊的圈死自己,顏潤微仰起頭,繃着驕傲,“我髒。”
他這聲來的突然,擲地一記悶響,貫穿了郁禮的心口腦中。
“...誰教你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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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顏潤的驕傲沒能繃住多久,又小心的低了頭顱。面對郁禮質問,他起先仍是顫巍巍抽動指尖,随後開始十指相纏。
一下一下的相互捏揉,力度狠到所有的骨節都變了顏色,好像随時會等待破裂。
郁禮想要給他掰開。可還沒反應得及出手,他就已經抖顫着伸手到了自己後頸,緊貼着皮膚扣抓,一聲不吭的扣出了整脖頸的鮮血。
他最終開始了全身的極猛烈的顫抖。
“你在幹什麽!?”郁禮驚到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開,甚至不敢去看後頸的那一塊血肉模糊,“這是什麽東西?”
“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可是顏潤卻沒有因此平息,反而激烈的想要掙脫郁禮,盡全力甩動着自己的手腕。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胸口也因此起伏不定,“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你不要看......”
1號的咬痕,3號從醫院離開,可是今天5號了,那痕跡不僅沒消失還開始更為嚴重。
郁禮不敢想他到底都對着自己做了些什麽。
“姐姐,我求求你了,你不要看好不好。”
他含着哭腔,說出的,卻一句不是郁禮想聽見的話。甚至整個胸腔都好像要因為這話撕裂了,腦子裏一塌糊塗,血肉也跟着抽痛的不可理喻。
全身都在叫嚣着疼惜,她幾乎聽到了悲鳴。
“你乖,顏顏你乖,我不看,我們先把傷口處理了好不好?”
“或者你自己處理,怎麽都可以。”
顏潤慢慢哄着他穩定下來,看着他又縮成一團抱起了自己之後,才敢匆匆的跑開去拿了醫藥箱過來。
她想要拿濕巾去擦拭血跡,顏潤就扭頭開始躲,眼睛裏沒有淚水,只有一片乞求和不盡的空洞。他也不管扭頭不會不扯動傷口,只知道躲,躲開郁禮的視線。
後者沒有辦法,只能把濕巾一點點塞進了顏潤手心:“那顏顏自己處理好不好?”
看見他僵僵點頭,郁禮稍稍松口氣,回身又幫他拿了一點幹紙巾過來。
就這麽一點一點的把東西遞給他,從紙巾到蘸好酒精的棉簽,到撕好的無菌敷貼,再到醫用膠帶;郁禮咬着牙逼自己不擡頭去看,才哄得顏潤粗糙的包紮好了一頸傷口。
“我們去房間睡了好不好?”傷口藏起來了,他才開始允許郁禮的略微接近。
但給到的回應也頂多就是搖頭。
郁禮沒再繼續問他,起身自己上了樓。而他就在郁禮走後自我掙紮着悄悄擡眼去追尋一個背影,然後看着她消失,腳尖扣緊。
面前蓋落下一床小被子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捂住了頸後的敷貼不讓郁禮瞧見,又随後将圓潤凍紅的幾個腳趾頭縮進了被子裏。
“姐姐答應你不看,顏顏先松手好不好?”郁禮哄着他,慢慢窩到角落沒再掙紮。
大概也是之前一番累了,之後都沒再出聲。只要郁禮不特別靠近他,他就抱着自己窩在一角,不出來也絕不會放別人進去。
郁禮無法,只是開了供暖,又去将客廳的大燈換成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
可是顏潤沒有随她的願睡去,郁禮也沒有睡。窗外的雲霧色染盡褪,一個清朗的早晨展露頭角,像盈盈一握的夢中華胥,叼着露珠的純澈來告訴啓明。
這一晚兩個人都沒有睡,相互僵持着,在這小小的沙發上就維系了一整夜。
“這幾天是都沒有睡嗎。”
郁禮望向他偶爾會朝自己窺過的眼睛,實際她一夜都在這麽望着。
“睡了...”顏潤也終是說出了第一聲的語氣平靜。
“顏顏。”
“嗯。”
“你讓我抱抱你可以嗎?”
對座的視線微垂,手指搭上自己肩頭,透過衣料攥緊了那一塊的皮肉,“你是不是......”
他哽咽,沒能一次說全。
郁禮接着機會悄悄坐的更近了些,他也沒顧得上抗拒,只是沉浸在對自己語言的組織裏。
“...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而在郁禮嘗試着把他抱進懷裏的那一刻,他終于得以吐出完整的句子。
他像是一塊順流的腐木,團團縮起怕髒了路過的地盤,躲避觸碰怕污了打撈人的善舉;他也不知道會去到什麽地方,只是暫時...還不想離開。
可是腐木啊,他的每一處刺皲都将郁禮剮創的同樣血肉翻飛;他順着時間推進不停,又小心翼翼裹挾起的腐朽哪兒都沒能沾留,僅狠狠烙在了郁禮的心頭。腐朽見底。
“顏顏...”她突然明白了,能擠出兩個字,顏潤還能擠出兩個字來都是多麽艱難而奢侈,“回家了。”
至少她自己一瞬幹涸的喉頭,是難以獨句成說了。
“其實都沒關系,你可以不要我,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別不要我。”
“姐姐,你別不要我。”
他一字比一字重,又一字比字輕;那是他掏出的所有勇敢和畏懼。
“你把我抱緊,你不許松手!”郁禮貼着他的肩頸低吼,手掌顫巍巍拍着他的背脊安撫,吐息擊打上他的皮膚,是顏潤此刻唯一的外界感知。
“顏顏,誰都可以不要你。”她又說,感覺到顏潤全身一顫,“但我不可以。”
顏潤沒說話,她又大着膽子觸碰上了其後頸的敷貼,“但是誰都不可以傷害你,你自己也不可以。”
“告訴姐姐,為什麽會這麽做?”
她用手心虛虛托着那一塊,感受到懷裏人脫力的靠到了自己的肩頭。
“髒了,不想讓你看到。”
回話的聲音很輕,淡的過眼邊浮塵,不可尋覓。
可是砸進郁禮領口的淚水卻很沉,一滴一滴,浸穿裏襯的薄料,燙開皮膚的阻隔.....直達魂冢。
“姐姐,我好害怕...”他猛烈的哭泣,又大口的喘息,分不清這一切是乖乖忍住了多少的世紀,“我是喜歡你的,我是最喜歡你的。”
“你覺得我好幹淨,你覺得我漂亮,可是我...可是,可是我到底的壞透了......”
“我藏着,藏着太多見不得光。我怕你只要幹淨的。”
“...還怕把你也變髒了。”
他的聲音夾雜着遼遠的嘶鳴,刺進耳廓會帶來片刻眩暈,讓人抓不住痛苦以外的半點實際。
郁禮伸手去托起他的腿彎,把他拉開又抱坐進自己懷裏,不讓他繼續跪伏。幹燥的指腹抹不盡淚水決堤,她只能放縱小先生緊緊埋進自己的胸膛躲藏。
“顏顏,我會給你月光,也會給你青蚨。”
摟過顏潤肩角,她笑而,“你落在我眼裏...确實幹淨漂亮,可這些我見的最多了,不值貨訖。我舉你高臺不是要你自潔自守,不是要你歸束一隅,而僅需桃面常笑,先生幼氣。”
“我來自一個肅寒的地方,不分春秋,不曉月明。我想留你陪我,都不在乎純粹與否,只是貪圖你脆嫩好欺,拐騙你久留。我才是肮髒的不見底;可只要你喜歡,我就自認幹淨。”
“所以顏顏,你溫柔、白淨、纖嫩,絲柳不比,林霧不蔽,绻绻不可離。”
“更何況那天是我救的你,也是我留的痕跡。”
她尾句落下,感覺到了顏潤的抽泣頓停,“哈,小先生不會以為,我還能允許旁人比我先趕到救你吧?”
顏潤懂她委婉的意思,臉頰在她心口蹭了蹭,卻弄得兩身都是鹹鹹澀澀。
“...姐姐。”他嘶啞開口。
“嗯。”
“你別放手。”
“不會。”
“青蚨...不多留,我只是,貪圖......貪圖明月。”
哭腔和過呼吸仍伴随着他話音,一句回應不甚完整,勝在肯定。
“先生,”郁禮含笑,輕吻他耳廓,“要不要随你,但是我都會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