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現代

第32章 現代

時間回到半個小時前。

裴郁處事向來面面俱全,在裴家的這段時間不僅沒有使他萎靡,反而成了他登高的階梯,進一步成就了他。他自然明白裴老爺子的意思,也清楚這次宴會的意義,提前來到宴會布置事務,避免出現差池。

也就是這個時間段,他注意到一個人行跡鬼鬼祟祟,此次宴會賓客身份貴重,就連侍者也是經過層層審核的,讓人混進來的可能性很小,不會給任何人危害賓客人身安全的機會。

但事實上就是讓他碰上了,他冷眼看着那個侍者避開其他人,往酒杯裏偷偷下料,電光火石間想起江晝那日在天臺上說過的話……

“你和我爸算計我。”

“你對我下藥。”

下藥……

裴郁一下子頓住了,他沒有花費過多心思去猜想江晝是如何提前得知這件事,也沒有任由幕後的人得逞。

從在天臺聽到那些話起,他就提前做好了準備。

他一向把江晝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在心裏。

心髒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讓他近乎窒息,裴郁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江晝,垂在身側的手輕顫,臉白紙一樣。

江晝狹長的眼睛漆黑,眼睛裏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像是早就料到了結果一樣,眼裏不是以前可以輕易看出來的心軟和別扭,看着裴郁時神情平淡得就像是陌生人一樣。

恐怕現在不管做什麽都不能讓江晝轉變此時的想法。

亦或者是說江晝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裴郁向來城府深沉,貫會使心計,心眼兒比身邊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可以說他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他精心算計的,連臉上的每一幀神情都是經過設計,以最合适的方式呈現在別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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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事向來缜密,早就習慣利用身邊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來達到他的目的,不擇手段,不論代價。

可就算如此,他最終還是沒有将他想要的人抓在手裏,反而招來厭棄。

裴郁神情晦澀,腦子裏有千百法子可以讓他從這件事中擺脫幹系,讓江晝心軟,甚至讓他……愧疚。

……計劃本來就是這樣不是麽?

江晝在天臺上的言行都昭示着他尤其在意這件事情,他既然能确定具體的時間地點,那麽他自然可以通過這件事情,化誤會為讓江晝接受他的契機。

因此他沒有徹底阻止那個人,僅僅把下藥的酒換成普通的酒,想要利益最大化。

裴郁沒覺得自己做的不對,反而認為自己做的萬無一失,不會讓江晝真的中計受到傷害。

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想要的人不是麽?

可他還是讓江晝承擔了這份風險。

他利用了江晝……

裴郁突然開始後悔。

明明得知江晝最讨厭有人騙他,可他還是沒有立刻告訴他真相,讓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是他自己咎有應得。

屋子裏的窗簾拉了一半,陽光并不刺眼,透過一半窗戶灑在裴郁的身上,但裴郁并沒有感覺到一絲的溫暖,反而覺得周身刺骨的寒冷,仿佛身處嚴寒極地,而不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

兩個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明明在同一個地方,距離也不過一尺,卻被明顯得分割開來。

裴郁突然想起他和江晝的“第一次見面”,少年漫不經心地立在喧嚣吵鬧的酒吧裏,臉部線條鋒利、棱角分明,看過來時眼角帶着若有若無的戲谑,整個人肆意又張揚,和曾經一模一樣,似乎從未變過。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神情漠然,眼睛毫無波動地看着他,仿佛他和路邊的亂石雜草沒有什麽區別。

裴郁身形莫名有些站立不穩,他唇瓣蒼白,只覺得整個人一直往下墜,雙腿僵直,周身像是有粘稠的汁液将他包裹,讓他的思維都凝固了起來,腦中空白一片。

裴郁踉跄蹲下身與江晝視線齊平,神色些許灰敗,他動作笨拙地向江晝伸出手,眼眸無比認真,手指白皙修長,指尖在主人強烈情緒的刺激下微微顫抖,連聲音都有些不穩,

他低聲道:“我沒有裝可憐。”

嗓音沙啞,尾音輕得過分,似乎随時要消弭在空氣中。

江晝垂眸盯着他的手細看了半響,這次倒沒有推開,而是洩力般倚靠在身後的床上,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笑了笑,神情似諷非諷,看着那只手微微蜷縮,一點點地垂下去。

他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指尖随意在地上撚起一張照片,尾指漫不經心地摩挲,眼神輕飄飄地落在上面。

照片上的背景是一所學校,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一個黑發黑衣少年,眼神桀骜,皮膚白皙,嘴角旁的傷痕異常明顯,此時正在學校門口買什麽東西,在他身後能看出幾個學生路過,皆着整齊的校服,青春洋溢,少年便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

江晝看着時間頗為久遠的照片一時出了神,那時候的他既沒有染發,頭發也沒有留長,一頭黑發幹淨利落,眉眼暴戾,桀骜不馴,和其他不良少年似乎沒有兩樣。

那時江晝還沒被江父接來A市,生活的小鎮治安環境特別差,通訊也不發達,被附近的混混圍堵對他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因勢單力薄,江父寄給他的錢總是被搶走。

後來江晝也學會了打架,每次拼盡了命,也要從那些人身上咬下一塊血肉來,讓沒有人再敢輕視欺辱他。

打贏後他總是拖着滿是傷的身體在學校門口買一根棒棒糖,發洩般咬着糖回去。

他不喜歡吃甜的,但這算是他那時的一個小習慣。

“什麽時候開始的?”

江晝擡眸看了一眼神情無措的裴郁,冗長的沉默過後,終于有了反應。他嗤笑一聲,有此一問似乎只是因為好奇。

在地上坐久了身體有些僵硬,江晝随意一只手撐地,直接站了起來。

裴郁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見狀無意識地跟着他站了起來,一只手緊緊攥着他的袖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用力大得連指骨都泛着白,手背上透着顯眼的青色。

仿佛只要他松手江晝就會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将他挽回。

江晝垂眸看了衣袖一眼,沒有再推開,見裴郁一副脆弱可憐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差點中藥的是他,被欺騙的是他,被跟蹤偷拍的人也是他。

怎麽裴郁比他還像受害者?

一股怒氣充斥心頭,江晝忽地向裴郁的方向走了一步,而裴郁不知為何也沉默着後退一步,自始至終沒有擡頭,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江晝往前走一步,裴郁就退一步,兩個人一個進,一個退,直到裴郁的背被迫靠在牆壁上,退無可退停了下來,兩個人全都被陰影籠罩住,一時間只能聽見對方稍顯急促的呼吸聲。

江晝垂眸盯着始終低頭看不清神情的男人,眸中暗沉一片,強硬地伸手擡起他的下巴,裴郁的臉就完全顯露了出來。

裴郁突然被迫直視江晝的眼睛,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漂亮的瑞鳳眼茫然睜大,逐漸有了焦點,他瞳孔中的江晝放大,周身滿是江晝侵略性的氣息。

他唇瓣微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沒有吐出來。

精致的造型早已變得淩亂,裴郁面色煞白,額發微濕,有一兩縷翹起,看起來頗為狼狽,但眼神純真幹淨,和真正的裴郁一點也不一樣。

一點也不。

江晝心想自己都這麽生氣了,還是沒有對裴郁幹什麽,偏偏罪惡感無聲蔓延,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那個罪大惡極的惡徒,心中暗罵自己絕不當忍者烏龜,被裴郁騎在頭上,但手還是慢半拍地微松。

自己原本就知道裴郁什麽性子……

他盯着裴郁片刻,很快意識到裴郁或許是匆忙趕來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他現在也不在乎了。

江晝無聲閉了閉眼,遮蓋了眸中複雜的情緒,但很快他又無意識看了裴郁一眼,狀似無意地收回手,側過眼睛。

他本該恨裴郁的……

裴郁不需要他信任,不需要他原諒,更不需要他喜歡。

他自己也不值得……被喜歡。

他們兩個人一丘之貉,自己沒必要生氣,沒必要糾結,更沒必要失望。

裴郁的視線被江晝的側臉完全占據,他眼睫控制不住地輕顫,沒再使用慣的招數,語氣緩慢,開始陳述略有些久遠的記憶,

“四年前,紫荊小巷,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江晝愣了愣,但腦海中沒有關于裴郁的任何記憶,他目光猶疑不定地看向裴郁,卻見他眸中滿是認真,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裴郁也想過江晝不會記得,畢竟時間過得太久,而那時的他和江晝僅僅見了一面。

……只那一次,便讓裴郁再也忘不了那個少年。

裴郁從小和外婆相依為命,從來沒有人提到過他的父母,他們自然很容易被旁人欺負,小利小惠也就忍過去了,但有些人總是得寸進尺。

但裴郁心眼兒比篩子還多,再加上外形容易給人一種溫和的錯覺,一直完美樹立乖孩子的形象,成功坑了不少人,而他也順順利利地走出那個滿是污濁的地方。

後來外婆生病,他休學了一個學期,陪伴外婆度過了最後那段時光,那段時間他每天坐在窗臺,一邊照顧外婆一邊兼顧學業。

灰暗烏蒙的時光裏,每到傍晚時分,他總能看見一個少年路過,少年臉上脖子上總是帶着傷,卻顯得一點也不在意,桀骜不馴像一個狼崽子。

只是與他形成反差的是他嘴裏的棒棒糖,腮幫鼓動時不像是在吃糖,一臉狠意,倒像是在生嚼仇人的血肉,有些孩子氣。

裴郁見怪不怪,這一帶的地痞流氓拉幫結派,時常圍堵欺負落單的人,但他沒想到那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少年也被逮着一直欺負,心裏感嘆真是一個倒黴蛋。

兩個人本該毫無交集,直到有一次裴郁外出被一群小混混圍堵,以他的身板,和他們打架自然不夠看,只不過他自小生活在這個小鎮,又是一個成年男人,自然不會讓自己吃虧,遛着玩似的把他們引到了一個黑老大的地盤。

在某種程度上,裴郁比江晝更狠,江晝是有仇現報,而裴郁則是暗地裏使手段把他們按在泥裏,不給任何得罪他的人翻身的機會。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但事情出了意外,在拐過幾個胡同後,他一眼就看見了和一群人對恃的江晝,那時的江晝處境不比他好多少,站在那裏滿身戾氣,氣勢不輸于任何人,見裴郁跑過來視線也只是輕飄飄地一掃而過,沒再給他任何眼神。

裴郁當時只是覺得這人還挺有意思,心想坑一堆也是坑,坑兩堆也一樣,還能順便讓這人少受點傷,難得起了善心,拉着江晝就跑,一路上躲過幾十個人的圍堵。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兩人都停了下來,裴郁從沒跑過那麽遠的路,累得滑坐在地上,他當時覺得還挺刺激,再加上活了半輩子也只做了這一件好事,心裏對江晝難免多了邀功的意味。

轉過頭卻發現江晝的脖子上還是多了一小片擦傷,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像是一塊美玉平白無故多了瑕疵,近距離看着格外刺眼。

裴郁心中可惜,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脖子上的傷口,眉眼一如既往的溫和無害,卻只得了少年漠然的眼神和一句多管閑事。

那時的江晝已經和他差不多高,而裴郁身材清瘦,又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江晝只以為他是附近學校的學生,沒打算他多有牽扯,很快就消失在小巷。

裴郁看着他的背影,頗為遺憾地垂下眸,卻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棒棒糖,靜靜地躺在那裏,心裏又沒出息地高興起來。

只可惜輕塵栖弱草,蝶化莊生,往後的日子裏,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奇怪的少年。

裴郁一直把江晝當作患難同伴看待,至于對他的格外關注……只以為自己是擔心少年從旁人那裏吃了虧。

如果輕易就被別人欺負了那就沒意思了。

後來外婆去世,裴老爺子的人找到了他,回到A市的裴郁自然聽到了有關江晝的荒唐事跡:在A市橫行,行事荒唐,玩的又瘋,沒有人敢招惹到江晝的頭上。

只是裴郁一直事務繁忙,脫不開身,便派人幫忙留意着他,時不時發過來幾張照片。

他沒有産生過主動去找江晝的心思,一直等到他意外和江父産生了交集,光明正大找江晝的機會被送到他面前。

也就是那段時間,他發現了自己的性取向。

裴郁再也沒了隐瞞的意思,把自己完完全全、血淋淋地剖開,将真實的自己完完全全呈現在江晝的面前。

裴郁早就習慣了裝模作樣,他不在乎旁人怎麽看待自己,他只在乎江晝,擔心江晝厭惡憎恨自己真實的樣子。

這些記憶并沒有在江晝腦中留下多深的回憶,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但他還是耐心聽完,心中複雜,但面上并沒有顯露出來,保持着沉默。

初始裴郁對江晝做的或許只是微不足道的關心,畢竟那時候的江晝在他眼裏只是一個有些特別的陌生人。

夜色酒吧那次才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見面,那時的裴郁不知怎的對江晝動了心思,布下一個個圈套,卻走到如今這一步。

裴郁的手緩緩松開江晝被攥得褶皺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他的手上,輕輕握住,良久,才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沒騙你。”

他說,“我沒有騙你。”

聲音隐隐帶着顫音,仿佛在口中醞釀了許久才說出口,在房間裏異常清晰,又格外珍重。

江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俯身,眼中的逼迫感十足,“裴郁,你挺能耐啊。”

“這些是沒騙我。”

“那你知道跟蹤偷拍犯法麽?”

越顯狹小的空間內,江晝明顯感覺到裴郁呼吸一窒,他湊近裴郁耳邊,每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剛想再譏諷幾句,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江晝心梗一瞬,心想裴郁這樣幹,得虧是他不想計較,換個人分分鐘讓他蹲局子。

江晝沒有再看那張讓他心煩意亂的臉,他站直身體,擡步向房間角落走去,丢下一句話,

“行啊,我信你。”

“只這一次。”

——

宴會上不好鬧得太大、驚動旁人,江晝直接把角落的人弄醒,但什麽也沒問出來。

監控被破壞,又沒有其它線索,對江晝來說找到幕後的人不容易,但對裴郁就變得輕而易舉。

裴郁本就心裏有數,再加上江晝在旁邊,很快就查出了下藥的人。

此時的楚懷還在沾沾自喜,自從學校那次過後他一直對裴郁念念不忘,多次打探也察覺到了裴郁對江晝的不一般。

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個旁人都要比當事人更早察覺出不對勁。

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楚懷利用自己的身份,想要在這次宴會上壞掉江晝的名聲,他并不覺得這樣的手段下作,只覺得這次成功了裴郁肯定厭棄了江晝,而那之後,就是他的機會。

卻不知道,酒杯和房間都被調換,自己的行為也完全暴露在別人的眼皮底下。

江晝:“……”

把他當傻子麽。

下藥的另有其人,裴郁是擺脫了嫌疑,但江晝怎麽會猜不到裴郁原本的打算。

他沒興趣待在這裏等到裴郁處理完這件事,也不想再和裴郁玩你猜我猜的游戲。

曾經那個被裴郁耍得團團轉的自己就是一個大傻叉。

裴郁心裏清楚江晝不會再相信自己,生平第一次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只知道該如何得到一個人,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喜歡一個人。

可殘酷的現實告訴他,得到和喜歡從來不是等價的,更不可相提并論,互相替代。

可他明白的太晚了。

裴郁換位思考,如果有人對他這樣做,剝皮抽筋就算是他大發善心、手下留情了。

他盯着江晝的背影出了神,很快一個保镖模樣的人走了過來,神情冷峻,“裴總,人已經處理好了。”

“老爺子那邊已經知道了,讓您過去一趟。”

江晝離開宴會廳的時候順便把江父也帶上了,路上江父的目光時不時瞥向自家兒子,總覺得江晝的臉色極其難看,整個人格外不對勁。

但又不好意思問,怕揭了江晝的傷疤,臉上懊悔自責難過交織,腦子中不知道腦補了什麽。

江晝直接當做沒看見,只是看着窗外出了神,他向來有仇必報,裴郁都這麽對他了,總覺得自己不做些什麽難咽下這口氣。

但有些人就該當斷即斷,不能再有一丁點牽扯。

百般糾結之下,江晝越想越暴躁,最後成功黑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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