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舊事

第44章 舊事

吃完了飯,三子說要跟錫紙燙他們去網吧上網。

國慶節祁叔給他放了幾天假,他想借着這機會把游戲號好好練一練。

“正好,你晚上就別回來了。讓子朝和小江睡我屋,我去你屋。”楊志祁說。

江聞皓:“別麻煩了祁叔,我們在鎮上随便找個賓館就行。”

楊志祁聽聞哼笑了聲:“這兒的賓館你能住慣啊?熱水都沒有。”

他說着摸了煙和火機站起身:“就這麽定了。三子,你們先幫着把碗筷收了再走,我到外面抽根煙去。”

“诶,直道了祁叔!”見楊志祁同意自己玩通宵,三子幹起活來比誰都賣力,把覃子朝直接攆出廚房,讓他到邊兒上休息。

江聞皓搬了個小竹椅坐在店門口,此時剛不到九點,換作他住的城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但縣城裏的多數店卻都已經關門了,白天還熱熱鬧鬧的柳安此時顯得十分安靜,只間或能聽到幾聲狗叫,或是摩托車偶爾經過時的發動機響。

他朝不遠處看去,楊志祁正站在他的維修店燈牌邊抽着煙。

長年彎腰修車的姿勢并沒讓他顯得彎腰馱背,反而相當挺拔。這樣的身姿江聞皓曾經在江天城的一個朋友身上看到過,那是位軍人。

燈牌朦胧的白光照在楊志祁身上,把他的影子拉長。

他嘴裏的煙已經抽了大半截,不是什麽好煙,煙草的味道有些辣嗓子。

火光在煙頭輕微地跳動着,随着他的吞吐一明一暗。

不知為何,江聞皓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孤獨。這孤獨并不感傷,似乎是他自願承受的,又似乎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什麽。

回想起白天三子在激動之時提起過“槍王”的名號,和覃子朝當時及時打斷的眼神,江聞皓對眼前的男人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以至于都沒發現覃子朝是什麽時候坐到了他身邊。

“累不累?”覃子朝溫聲說,“我給你燒了水,過會兒去把澡洗了。”

江聞皓“嗯”了聲,目光還是沒從楊志祁的身上移開。直到楊志祁抽完了煙回頭,與江聞皓的眼神對上,他才沖楊志祁禮貌地點了下頭。

等對方回了店裏,江聞皓問身旁的覃子朝:“祁叔不是本地人吧,聽口音像是東北的?”

“嗯,家在牡丹江。”

“牡丹江,那離這兒好遠。”

“是啊,很遠。”

覃子朝低聲回應,更多的也不再多說。

江聞皓最深谙莫窺莫問的道理,便也很識趣的不再打聽。

覃子朝将手繞過來揉了揉他的頭:“晚飯吃飽沒?”

“撐了。”江聞皓揮開覃子朝的手,“你為什麽總愛摸我頭。”

“很軟。”覃子朝笑了下,然後不待江聞皓發脾氣,掏出了一顆話梅糖給他。

江聞皓一看那糖,是小時候很常見的一款。用黑色的玻璃紙包着,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了。

他接過糖剝開塞進嘴裏,還和以前的味道一樣。含着吃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未免也太過好哄。

兩人又坐在店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會兒,忽然只聽覃子朝輕聲說了句:“星星出來了。”

江聞皓跟着仰頭看向天空,眸光微微一顫。

只見一道偌大的銀河就懸在他頭頂。因為沒有雲,整個夜空都顯得異常澄澈。散布着的數不清的繁星越看就越多,仿佛只要一擡手就能夠到。

江聞皓看着頭頂一顆水藍色的星星,總覺得那是他媽媽謝菀。

她也一定是厭倦了城市的喧嚣,才會跟随自己來到這裏吧。

大概是因為看星星看得太入神,江聞皓并沒有發現覃子朝的目光早已從天空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雙幽沉的眸子裏帶着無數複雜的情緒,炙熱、貪戀、柔軟,還有幾分避不開、化不掉的隐忍和遲疑。

“阿嚏——”

夜更深的時候有些起風了,江聞皓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被覃子朝要求馬上回去洗澡,不能再在外頭多呆。

他洗完澡跟着覃子朝來到祁叔的房間,推開門的瞬間還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這裏完全就不像一個單身漢住的地方,被子疊的四四方方,床單沒有一絲褶皺,還有一股洗衣粉和太陽的味道。

雖然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座衣櫃,但不論是表面還是死角都被擦的一塵不染,和外面的汽修行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江聞皓大概能明白為什麽祁叔要留他在這裏過夜了。

是要比外面的賓館幹淨得多。

空氣裏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讓他很快就有了倦意,本來還想拿手機打幾把游戲。結果往床上一躺,還沒等游戲更新完畢,他便在臺燈溫暖的光線下漸漸合上了眼睛。

覃子朝洗完澡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他輕手輕腳來到床邊,将臺燈的光線調到最暗。

接着蹲下身,安靜地注視着床上呼吸綿長的江聞皓,忍不住伸出食指,在他的頰邊輕輕戳了下。

江聞皓微微蹙了下眉,在枕頭上蹭了蹭,像只貪睡的奶貓。

覃子朝将頭湊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他記得江聞皓才剛來雲高不久的時候,因為和杜家傲他們打架,臉頰上還被劃了道小口子。

如今那道傷是一點也看不到了,但自己那晚幫對方貼創口貼的畫面,卻總還是會不可自控地突然冒出來,攪得他心煩意亂。

就比如說,現在。

覃子朝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了。

他有些匆忙地站起身,險些碰倒了床頭櫃上的臺歷,還好及時用手将其扶穩。

覃子朝關上了卧室的門,剛要松口氣,突然就察覺到了腦後一道審視的目光。

他的眸子暗了下,心裏又是一慌。

那道目光跟着就又輕巧地消失了。

外廳裏,電視機的音量被楊志祁調得很小,正播放着歷年的小品合輯。

他坐在桌前,面上還擺着盤花生米和今天沒喝完的酒。看到覃子朝出來,斜了他一眼,“小江睡了?”

“睡了。”

楊志祁一遞下巴:“過來再陪我整兩口。”

“行,我再去廚房給你弄兩道下酒菜吧。”

“不用,就花生挺好。”

覃子朝靜了下,點點頭,轉身又去廚房拿了個酒杯,在楊志祁邊上坐了下來。

他夠過酒瓶,給楊志祁重新滿上,和他碰了下杯。

楊志祁呷了口酒,眯眼吞下。片刻後問覃子朝:“我記得你是晚上了一年學,今年得有19了吧?”

“18。”覃子朝接過楊志祁的杯子又幫他滿上。

“欸,娘胎裏還得算一年呢。”楊志祁哼笑了聲,“你看你,一眨眼都成大人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都沒到我腰。”

他說着比劃了下:“現在,都他媽快高老子一頭了!”

楊志祁這人平時話不多,也就只在喝了點酒後才難得多說幾句。一般也都是些叮囑覃子朝好好學習,或是變着法子讓他多陪自己喝幾杯的事,以至于覃子朝現在有些搞不懂對方為什麽會突然感慨起來。

“我還記得你當時跟個狼崽子似的護在你媽前面要跟覃建軍拼命,被他拿板凳砸的滿頭是血,哭都沒哭一聲!我當時就看出來了,你小子是個有種的。”

覃子朝聽到這兒,思緒也不由的就又被拉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記憶裏那個被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總在喝酒、賭博,輸光了就打他和他媽,簡直就是把電視上那些叫不出名的狗血三流言情劇情節原原本本地演了一遍。

以至于在他每每看到這些的時候,都覺得其實還挺真實。

後來那個男人在一天早上偷光了家裏所有的錢,至此人間蒸發,不知所蹤。

所有人都說覃建軍是被鄒大山騙了,替他背了黑鍋被讨債的追殺,所以才一直不敢回來。

覃子朝也的确見到過鄒大山此前經常和覃建軍在一起打牌,覺得這話去僞存真後也還是相當可信。

但他其實并沒有多恨鄒大山,他只是恨覃建軍。

恨到骨子裏。

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我當時剛到這裏來沒多久,是跟哥們兒一起去的你家……他那會兒在柳安的派出所,那段時間正要被提拔當處長來着。” 楊志祁說着,夾了粒花生米到嘴裏。

“那會兒接到警情,起初說的是有人聚衆鬥毆,結果到了地方發現是覃建軍打傷了人跑了。我們就一路追去你家,然後就看到你手裏拎着把菜刀正跟覃建軍對峙呢,吓得我那哥們兒一把就把菜刀奪走,把你抱起來了。”

“我記得,梁果叔。”

“對,果子貍!”楊志祁端着酒杯笑了,“他總誇你小子懂事,将來有出息,讓我們都要對你好點。”

“我記得我小時候有段時間老去派出所蹭飯,還找梁叔告狀,讓你們把覃建軍抓起來槍斃。” 覃子朝又跟楊志祁碰了一杯,“梁叔對我很好,像你一樣好。”

“呵,你當我願意管你這兔崽子?還不是梁果非說我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兒,養你個半路的兒子日後好給自己養老送終嘛!”

覃子朝聞言搖搖頭,他知道楊志祁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做盡了世間善舉,還偏要裝成一副混蛋的樣子。

“還有三子……”楊志祁又吞了口酒,“那也他媽是果子貍給我找的大麻煩!你就說他一個火車站邊上的小偷,你把他抓了就完了呗,還非得教他看書識字,撺掇着他自考!”

聊起梁果,覃子朝很懂事地沒再接話。只是等楊志祁酒杯裏的酒喝完了再幫他一杯杯滿上。

他知道楊志祁需要發洩,他也只能借着這點酒來發洩了。

楊志祁:“結果麻煩全是他梁果找的,到頭來收拾你們這些爛攤子的活兒全他媽撂老子一人頭上了!媽的他人呢?!”

他說着,直接拿過酒壇往杯子裏倒酒。

臉和眼睛都被酒精熏的有些泛紅,那老鷹似的犀利的眼神,也在此時隐隐蒙上了層酒意。

“祁叔,你喝得太快了。”

楊志祁動也不動地呆坐在那兒,不知過了許久,才又再次幽幽開口:

“昨兒我晚上夢見梁果了,他說他在那邊過得挺好,已經當上處長了。要說還得是他,到哪兒都吃得開。”

覃子朝還記得梁果的樣子,個子不高,長着張娃娃臉,顯得很小。

說話的時候眼睛就總喜歡眯起來,對誰都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但面對不法分子時又會變得很兇,嗓門特別亮,跟放炮似的。

後來,他在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了意外,連人帶車一起翻進了山崖裏,走的時候不過35歲。

楊志祁的酒杯又空了,他拎着酒壇,直接将餘下的那些酒通通倒進了嘴裏。

酒液順着脖子流了些在衣服上。

因為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覃子朝連忙起身幫他拍着後背。

只是這酒的度數未免太高,後勁太大,楊志祁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

他将手握拳一下下使勁捶着自己的胸口,最後終于紅着眼問覃子朝:“你說…那天我怎麽就沒跟他一起去呢……”

話落在最後一個尾音時,已然變得打顫。

“祁叔。”覃子朝也有些難受,握着楊志祁的肩緊了緊,放輕了聲音寬慰道,“那是個意外。”

“那他媽不是意外!”楊志祁一捶桌子啞喝出聲。

覃子朝蹙起眉頭。

楊志祁混混沌沌地呢喃着:“我知道的……我知道……老子非抓到他們不可……等着……等着……”

這之後,楊志祁便漸漸沒聲兒了。

他躺在桌子上,閉眼枕着胳膊。

呼出的氣都帶着濃重的酒味,也不知是醒是睡。

“祁叔?”

覃子朝輕喚了幾下見沒反應,嘆了口氣,彎腰将人架起來要往房間裏送。

楊志祁此時卻再次睜開眼,冷不丁開口道:

“那小子,小江。你喜歡他。”

……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