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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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惑守心的天象即将來臨。

前一天夜晚,曉星塵清走了義城內滞留的全部百姓,連着周邊幾城,也在金光瑤和藍曦臣的幫助下清空。

金光瑤還是不怎麽理會藍曦臣。

薛洋失蹤了五年,金光瑤也躲了藍曦臣五年。金光瑤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知道,他與大義之間,藍曦臣終将選擇大義。

但金光瑤扪心自問,他不是什麽好人。

他當不了好人,自然也不願再與藍曦臣虛與委蛇。藍曦臣在愧疚些什麽呢?是當初信了懷桑的話,錯殺了自己麽?

金光瑤心底只覺可笑,即便藍曦臣不殺了他,依舊會有千千萬萬個正義之士殺了他。藍曦臣在愧疚什麽呢?

他如今不過是看淡了情誼,不願再活的虛僞罷了。

薛氏被滅門,但留的家底還在。金光瑤一人苦苦撐着琴川薛氏,五年下來,薛氏的門風、名聲也遠揚在外。甚至比薛靖那時聲名更大。

這一世,金光瑤沒什麽遠大理想,薛靖和錦娘子待他極好,他也不必一生活在別人的眼色之中。也不在需要那觸碰不到的虛光。

義城中又恢複了一片死寂。

薛洋坐在庭院,對着義莊裏的那口空棺發呆。他看不見,卻對義城中的一事一物都無比熟悉。

恍然間如隔世,事實上确實已經隔了一世。曉星塵還是如從前那般,皎皎明月,朗朗清風。他與宋子琛站在一起,一黑一白,皆是風姿卓絕,朗朗乾坤。

薛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卻莫名傷感。

死守在義城的那八年,薛洋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那個時候,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死也要拉曉星塵回來。

可是,便是把曉星塵拉回來又能如何。

曉星塵從來不信他,如同五年前,當着衆人的面,生生拿霜華剜去了他的雙眼。世人好像都是無助可憐,只有他薛洋,惹人嫌,惹人棄,十惡不赦,罪大惡極。

要說恨麽?薛洋卻又自嘲一笑。

若是沒恢複前世記憶以前,他确實恨,恨不得殺了曉星塵。可是記憶恢複後,他卻自覺自己可笑可憐,荒唐不堪。

“阿洋,夜深露重,快進屋吧。”

曉星塵推開門,站在薛洋身邊。

薛洋仰起頭,道:“曉星塵道長,你說,你對我是哪一種情感?厭惡,痛恨,惡心,憐憫,愧疚,還是……”

有一點點喜歡。

不是義城的那個無名小友,單指我薛洋。

當然,後半句話薛洋只是墨墨加在心底。

顯而易見的答案,他沒必要自讨無趣。

曉星塵想了想,卻發現不知該如何說起。

薛洋騙他殺人,殺了子琛,殺了百姓,曉星塵怎能不恨,不厭。可是,五年前,是他聽信讒言,将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推上了邢臺,釀成一樁冤案。他又如何不悔,不愧。

憐憫,憐憫他是有的。

薛洋如今身子弱的不堪一擊,若非有了冥王血脈撐着,怕早就魂飛魄散。曉星塵憐憫他,怕他死掉。

“還有什麽?”

曉星塵沒有回答,卻是往下追問。

薛洋噗呲一笑,“沒了。不過随口提了一句,有了上句,誰又關心下句呢?也就是道長,總與旁人不同。”

話罷,薛洋站起身,拍拍衣擺,往屋裏走去。

“曉星塵,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麽?”

薛洋還沒恢複冥主的記憶,對四鬼王的了解僅限于薛穎提供的信息,他不确定,經過明天一役,他是否還能活下來。

曉星塵一愣神,往薛洋身邊壓去,将人抵在牆角,親了親唇,手搭在薛洋瘦極的腰間,厮磨片刻,“不會的。”

曉星塵好像很貪戀薛洋的身子,只抱着,便很心安。但他不明白,這究竟算不算心悅。

他喜歡薛洋麽?可薛洋與他之間,隔着血海深仇啊!

可是,他一看到薛洋跟金光瑤膩在一起,他便嫉妒地發瘋。他是道士,清心寡欲,按理來說,不會有這麽多的愁緒。

可自從這一世遇見薛洋,仿佛他十多年來跟随抱山散人學過的克欲律己、清心寡欲全部被他吃掉了一般,忘的一幹二淨。

薛洋難得地将唇蹭上曉星塵的唇,貼了貼,但也僅限于貼了貼,“行,既然道長這般說辭,明日我就不死了。”

薛洋笑了笑。

“道長,我給你的穗子還在麽?”

薛洋被人堵的發悶,他推開曉星塵,開口詢問。

曉星塵眸光閃爍,“在呢,一直挂在霜華上。”

薛洋道:“那道長記得一直帶着,穗子雖然不好看,卻是件罕見地寶器。魏前輩說了,你的靈力不穩,随時會有失靈的風險。有這根穗子在,可以彌補你靈力上的缺失。”

曉星塵眼睛眨了眨,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薛洋,似乎變了很多。

性子柔了很多,利刺也少了很多。

熒惑守心那日,義城的後山上憑空出現了一個碩大的,通天的五光祭壇。祭壇已經出動,整個義城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烏雲籠罩,百鬼嘶嚎。

祭壇上空無端破出無數個窟窿來,窟窿中鑽出各種各樣的鬼厲,曉星塵不禁慶幸魏無羨有先見之明,早早便将周圍城鎮的百姓轉移走。

可他卻不知,這主意,原是薛洋提議的。

祭壇上的漏洞越來越大,冥界鎮鬼塔內的厲鬼邪神皆被陣法傳送于祭壇上空。薛洋守在祭壇處,以血畫符,結印補陣。

此間漏洞,補了又破,破了又補。耗神耗力。

魍魉二王一齊去取冥玺,整座後山只有魑魅兩王守着。魑王實力強悍,但魅王善用幻術,蠱惑人心。無論是哪一個,都不好對付。

金光瑤和藍曦臣共領琴川薛氏、姑蘇藍氏兩家子弟,沖上後山,破壇救人。藍啓仁年紀又大了許多,但對諸多藍氏子弟的言行舉止依舊要求嚴苛。

不可喧嘩、不可疾行、不可……

但山上已然亂套,弟子們年紀尚小,心性又不比藍忘機,哪裏顧得上藍啓仁在背後抓狂。

這種時候,什麽大家典範,什麽儒雅端正,也比不上救人性命來的緊要。

許多年來,藍啓仁依舊如此古板。

魏無羨不禁感慨。

景儀接管藍家事務後,性子不似從前那般急躁,行事作風上穩了許多,性子也愈來愈像藍曦臣。

一陣橫笛驟響,避世已久的鬼将軍也來了義城。溫寧事先便得了魏無羨的消息,但他身上鬼氣較重,怕突然到來惹得山上鬼王疑心,便一直和思追待在義城附近。

獻祭法陣方一啓動,薛洋一口悶血吐出,給出了魏無羨冥玺的具體位置。事關重大,魏無羨得到消息,二話不說便同藍忘機動身去取冥玺。

宋岚和曉星塵在山下接應,心裏卻都記挂着薛洋。今日一役,薛洋茲事體大,斷不能出現差錯。

劍柄上的穗子泛着淡藍光芒,于黑暗中閃爍。一股股靈力從霜華彙于曉星塵丹田,一直填着靈氣損耗,幾個時辰以來,從未間斷。

“星塵,你的靈力,恢複了?”宋岚一劍劈開一直惡鬼,有些驚訝。

曉星塵掂掂霜華,眉目間染上一抹笑,“是阿洋送的穗子,穗子上的螢石似乎是件難得地寶器,一直在往我金丹裏增補靈氣。”

後山亂了套,魑王很快得了消息。

祭壇的陣法由他所設,法陣屢屢被人似圖強制停下,循着陣法的靈力波動,魑王很快便尋到了薛洋的位置。

魑王見到薛洋時的一剎,臉上劃過驚訝,後又是了然的情境,臉上蕩起得意譏諷放肆的大笑。

“本王正想是哪個宵小敢壞本王大事,不曾想竟是冥主親臨。有失遠迎,真是失敬失敬。”魑鬼笑不達眼底,薛洋正補着法陣,被魑鬼從背後冷不丁拍下一掌。

可法陣的漏洞即将補上,這個漏洞一旦補上,就會少很多厲鬼湧進人間。薛洋不能就此罷手,否則便回前功盡棄。

于是薛洋硬生生接下這掌,不欲與魑鬼多言。

魑鬼顯然不樂意,但方才一掌下去,他驚覺薛洋的身體已如殘花敗柳,性命垂危,幾乎找不到任何生的跡象。

如同活死人一般。

且,他體內,毫無靈力。

魑鬼妄笑,“冥主,多年不見,你活的可真糟糕。”

魑鬼絲毫不在意薛洋的掙紮,對他來說,薛洋補上一個洞,祭壇上方便回再破一個洞,以此循環往返,鬼界占領人間,指日可待。

一個沒有靈力的廢人,對他構不成威脅。

“拜你所賜。”薛洋嗤笑。

多年前薛穎觸犯冥界規則,被天道降罰。薛穎是薛洋唯一的妹妹,為了護她,薛洋利用天賊星瞞天過海,獨自一人替了薛穎的罰。

上一世本該是最後一世,只可惜死的着實慘烈。生前與天道做的交換太多,導致死後魂魄碎裂,被天道所拘,無法回到原本的身體。

為了能修複薛洋的魂魄,薛穎無奈之下,只好從天道那裏換回薛洋的魂魄,送去轉世,以圖用天地間的乾坤之氣修複薛洋魂魄上的裂縫。

她本為薛洋找了個一生順遂的命格,只需完成轉世,便即可回歸冥界。

可不曾想,四鬼王終是察覺到薛洋已不在冥界,更是将薛洋轉世的情況摸的清清楚楚。本該是安樂順遂的命格,在四鬼王的摻和下,如今的命格,薛穎也看不透。

“冥主過譽了。”魑王毫不謙虛地笑道,“想當初冥主在冥界行事,雷厲風行,殺伐果斷。不曾想人間幾世,世世不得善終。如今為了一個道士,更是活的如墜泥沼。冥主大人,您可真狼狽!”

薛洋眸子暗了暗,“幾百年了,你還是這麽多廢話。”

魑王笑了笑,“不像冥主,一副冷漠清高高高在上的模樣,遇到個男人卻□□的不成樣子。”說着,他似乎在很享受地回憶着什麽。

“關鍵是,那個男人還對冥主“厭惡至極”。”魑王咬重尾音。

薛洋心緒不穩,險些被鬼厲反噬。

“阿洋!你沒事吧。”關鍵時刻,曉星塵一掌擊開魑王,攔在薛洋身前。

薛洋扯了扯唇,搖頭。

卻沒有說話。

掐訣的指尖捏的青白,可曉星塵卻不曾看見。

魏無羨回來時已是一日後,藍忘機白袍上染了血,魏無羨臉色也有些蒼白。

“我說小流氓,你讓我取冥玺也沒說這麽危險啊!魍魉兩只惡鬼差點就把本老祖給咬死了。”魏無羨将冥玺扔給薛洋。

“魏前輩可是鬼道祖師,哪裏會怕兩只小鬼。”指尖方一接觸冥玺,冥玺便大亮起來,黑紫夾着金色光輝靈霧将薛洋籠罩起來。

不多時,霧氣消散。薛洋從黑霧中走出身來。他頭戴鎏金紫冠,身着黑玄長袍,袖口衣擺皆繡着暗紅彼岸花紋。

冥玺托在他掌中,只消一瞬,便将正源源不斷往人間蜂擁的厲鬼拍散。

四位鬼王見形勢不對,作勢要溜。

薛洋将冥玺的一束光打在魏無羨身上,難得地道了句謝,“多謝魏前輩了。”

光束打在魏無羨身上,不消片刻,魏無羨身上的傷便全部消退。

薛洋淡道,“我去追魑魅魍魉,你們處理義城結界內的惡靈。”黑色的绫帶遮在他眼前,無端填了幾縷神秘。

他其實早就筋疲力盡,冥玺的威力強大,但他并沒有得到全部的冥王傳承,這破敗的身子根本不夠接受天授的力量。

薛洋撐不了多久的。

為今之計,便是速戰速決。

冥玺現世,冥界萬鬼擾動。

薛穎丢下手中的公務,心知薛洋這邊的事已經辦妥。不多時,她召集早已備好的冥界大軍,從傳送陣送往義城。

鬼兵鬼将一時間從神兵點豆般出現在義城,軍威列列,叫藍景儀看的出奇。

鎮鬼塔跑出的厲鬼大多是高階,曉星塵和宋岚并肩作戰卻也覺得吃力。鬼太多了,根本殺不盡。

好在薛穎體內有一般冥皇血脈,自她一出現,稍微低階的鬼厲都被壓制了修為。

薛洋和魑魅魍魉對上,打的不可開交。

魑王好像料到薛洋撐不了多久,一直跟其他三王打伏擊,似圖拖垮薛洋。但他們低估了薛洋的戰力。

即便他們想法設法故意拖延時間,可薛洋卻總能在每一招見逼得他們不得不出手。

“大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魅道。

魑王也發現了問題,肅然點頭。

“我們動不了他,有一個人可以動他。”魍道。

曉星塵的名字不約而同出現在了四人腦海。

不過片刻間,他們便想出了招數。

這一戰,無論薛洋贏與不贏,只要薛洋死了,對于四鬼王來說,就是天大的好事。

薛洋的魂魄已經瀕臨碎裂,若是今日死了,日後便是再想活,也活不成了。更別想着回冥界繼承大統。

只要薛洋一死,冥界單憑薛穎一個小丫頭片子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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