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朵黑蓮
第二十二朵黑蓮
若是可以,梁衍也想這樣無憂無慮的繼續過下去,但有時候,現實卻從不給人絲毫的幻想。
就在這一年剛步入冬日的時候,梁王府上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大公子梁铮不知因何故意外猝死,消息傳來的時候,梁衍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總覺着身處夢中一般。
而他,因為也是梁王府的一員,所以在全府為大公子梁铮舉辦喪事的時候,梁衍從宮裏離開,到了梁王府參加喪禮。
梁衍乘着車辇到梁王府的時候,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只安安靜靜的下了車廂,沒特意讓人去通報,下了車廂的時候,他擡眸便看到挂在王府檐廊下懸着的白色燈籠,直到這時,他才真的意識到,梁铮真的死了,那個在他幼時總是自己不動手,常常指揮其他兄弟欺負他的人是真的死了。
梁衍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
出了這種事,他的心裏應該生出幸災樂禍的情緒的。
但,他卻沒有,心裏很平靜,仿佛平靜的湖面沒起一絲漣漪。
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他一直待在季橙的身邊緣故,以至他漸漸忘卻了兒時遭遇的那些不幸。
也或許,是因為有什麽別的更重要的事情,穩穩的占據了他的心神,讓他分不出別的精力,去思考那些與此無關的事情。
梁衍收回自己的心神,他斂下眼神,細細的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随後,他便一人慢慢的走進了梁王府的大門。
喪禮上,來的人有很多,來來往往的,無不不是在嘆息梁家世子,年紀輕輕的,竟然會遇到這種事情。
又道梁王妃只梁铮這一個兒子,沒了這個孩子,她估摸着是要傷心的丢了半條命去。
聽到這樣的話,梁衍在經過抄手游廊的時候,他的思緒不由自主的又飄回了過往,想起了那些年裏,這個府裏女主人梁王妃對梁铮的處處偏袒和寵愛。
他的那個大哥自出生便是梁王府的嫡長子,自然是千寵萬寵着長大的,更何況,他還有個權勢頗為厲害的舅舅,讓父王都不得不看在他的三分顏面上,即便梁王妃做錯了什麽事情,父王也不敢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而他,和他卻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生母,原本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婢女,若不是生了他的緣故,她可能連姨娘的名分都撈不到吧。
Advertisement
越是長大,他越是明白了那些兄長們厭惡他的緣由,因為身份的差異,令他們對自己嫌棄至極,也知道了父王為何不喜于他。
小的時候,他懵懵懂懂的,就算被父王忽視了,心裏還是隐隐期待着的,期待着父王能對他表現出一點點的父愛。
但現在,梁衍大概已經是完全的看開了。
越來越靠近靈堂,梁衍将自己的思緒從過去的記憶中收回,沿途中許多白色飄帶輕輕随風搖動,他腳踏過鵝卵石鋪陳的小徑,和不少從靈堂出來的人錯身而過。
他們相互間,只微微瞥了眼對方的眼睛,随後便各自的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穿過那座假山的時候,他擡眸看見不遠處一株松樹下的兩道高瘦身影,隐隐綽綽的,看不大清晰。
但他似乎就是知道,那兩人是誰。
聽到梁铮猝死的消息時,他心裏只微微驚詫了一瞬。
只是不知道,他的其他兄長們,尤其是二公子梁遇,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會是怎樣的表情,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別人不清楚,梁衍卻十分知曉,他的那個二哥其實也不是什麽善茬,小的時候,梁遇雖事事都聽從梁铮的吩咐,但他的心裏,卻是十分不甘心和不服氣的。
但因為梁铮嫡出的身份,将他給壓得很死,所以,他也就只能選擇聽從。
而現在,梁铮卻沒了,這個梁王府的嫡長子沒了,這個他一直視為攔路石的存在,就這樣永遠的消失了,梁遇心裏想是有着說不出的歡喜吧。
沒了梁铮這個嫡出公子,根據大楚長幼有序的原則,梁王府的爵位自然會由他來承襲,若幹年後,他便就會成為梁王,成為這個府上真正的主人。
梁王這個爵位最後落在誰的身上,梁衍心裏是不大在意的,因為不管這個爵位最後歸在何處,都是不會落到他的身上來的。
他站在假山旁,只稍稍停頓了一會兒,便又提起腳步,朝着靈堂的方向走去。
而此刻那株長得郁郁蔥蔥的羅漢松下,梁遇同身旁的人正談論着什麽。
剛才的梁衍,只能算是猜對了一半,羅漢松下的兩人,并不全都是他的兄長,而他剛才短短的注視,也被有心人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他走後沒多久,梁遇從郁郁蔥蔥的樹下走出,那人看着他的背影,語氣仿佛只是随意同身邊人道,“原來剛才看着我的那人是老六啊,好些日子沒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你說,他會不會也同我争奪梁王府的世子之位呢?”
“二公子,你想的多了,六公子他即便想争,他也沒這個資本去争,不用太過庸人自擾……二公子該注意的,應該是五公子梁辰,他的姨娘雖只是個秀才女兒,但他自己卻頗有些才華,才小小的年紀,便已經過了鄉試,要不了幾年,或許就能考取進士,功名在身。”
“老五再怎麽厲害,也只是一屆書生,能有個什麽大出息,而且母族毫無勢力,能同我相比?”梁辰平日裏表現的很是聽話,而且他的身子也很虛弱,梁遇覺着是身邊人在杞人憂天。
話音剛落,梁遇随即又道,“先生,我們應該擔心的,難道不該是老四嗎?他的生母可是部落公主,雖只是個小小部落,不能同大楚相比,但也不可小觑吧。”想起大楚自建國來的這些年裏,外族入侵對大楚造成的大大傷亡,便也能看出外族勢力的強大。
若老五能借助母族的勢力,他的實力也是不能小瞧的。
“二公子,五公子他,其實您倒完全不用擔心,就是因為他的生母是外族部落的女兒,所以不管他的外公是多有勢力,他都不可能成為你的阻礙,您好好想一想,若是他承襲了梁王府的爵位,上面的那位能安心嗎?”
“先生說的在理,遇受教了。”
而這一邊的梁衍,他只象征性的去了靈堂一趟,靈堂上,不時有人上來焚燒紙錢,跪拜死者,起身後又語氣頗為感嘆又惋惜的勸慰着梁王夫婦二人。
梁衍看見記憶中總是氣度從容,容光滿面的梁王妃,這會兒面色蒼白,仿佛生了一場惡疾一般,再沒有從前的容光煥發。
梁铮的猝死,給了這個強勢的女人很大的打擊,從記事開始,他就從沒有見過梁王妃這麽憔悴和頹廢的樣子,看到這些,梁衍心裏只是不由的又想到了從前。
他的心裏沒有覺着歡喜,也沒有覺着悲傷,好像梁王府不管發生了怎樣的事兒,都和他沒有什麽關系一樣。
梁衍舉止有度的給大公子跪拜,又燒了紙錢之後,他便起身走到了一旁,給身後的來人讓出了位置。
他的出現,并沒有引起府中人的關注,梁王夫婦只淺淺的看了他一眼,便就收回了目光,或許是因為梁铮的死,給了他們夫婦很大的打擊,以致于他們都沒了多餘的精力再去計較什麽。
安靜站在一旁的梁衍,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跪拜燒了紙錢後,便就離開了靈堂,他安安靜靜的站在兩側,同在一側站着的幾個兄長守在一旁。
注意到三哥,四哥,還有五哥都在靈堂的時候,梁衍心裏是有些小小的驚訝的,他原本以為那羅漢松下的兩道高瘦身影,會是他的兩個兄長。
直到現在,梁衍才知道并不是。
“王妃,王妃!”微垂下眼眸,思緒不知跑去哪兒的梁衍,被這突然提高的聲音拉回到現實中,他的別的幾個哥哥也都同時擡起了眼眸來。
“王妃悲傷過度,你們将王妃扶回廂房歇息,然後尋個郎中過來好好給她瞧瞧,這裏就本王看着。”梁王大手扶着昏厥過去的梁王妃,他一面小心将人小心遞到一旁侍女手中,一面語氣淡淡的吩咐道。
“好的,王爺。”得了吩咐,貼身侍候梁王妃的兩個綠衣婢女,頗為小心翼翼的扶着她離開了靈堂,而還在靈堂現場的人,在看了這樣的畫面後,心裏都頗有些唏噓。
在其他人的目光都注意到梁王妃的身上之時,梁衍的視線卻輕輕的瞥到了他父王的身上,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兒子不只梁铮一人,即便沒了這個嫡長子,他也還有別的兒子,所以他才會沒有梁王妃那般撐不住吧。
梁衍眼中所看到的人,他的面色雖也有些憔悴,但同梁王妃比起來,卻是淡定了不只一分兩分。
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峰,梁衍甚至有些弄不明白,父王是因為突然失去了愛子而傷心,還是因為梁王妃不堪大任,或是為了別的什麽而生氣。
喪禮辦了三日,到了第三日出殡的那天,梁铮的棺木終是入土。
下葬的地方是在城外的一座山林中,從梁王府到城外的一路上,灑落了數不清的紙錢。
而梁王妃除卻第一日傷心過度昏厥過去,這兩日來,她一直撐着自己的所有精力,将這場喪禮辦完,只是不管平日裏再怎麽強勢的夫人,到了這一刻,也只能無可奈何。
強撐着精神沒有倒下的梁王妃,在親眼瞧着棺木緩緩入土後,最終還是軟了膝蓋,被身旁的兩個侍女摟扶着,才勉強的沒有渾身癱軟的倒在地上。
出殡結束之時,天空微微的下起了小雨,梁衍這一日穿了件白色的薄衫,秋風從林間吹來的時候,他身子隐隐覺着有幾分寒意。
來送喪的人很多,梁衍身在其中,卻覺着自己格格不入,他覺着自己就不屬于自己,驀然間,他突然很想見一見季橙,那個明媚愛笑能讓人覺着溫暖的女子。
只有待在她的身邊,梁衍才會覺着安心,才會有那種說不出來的歸屬感,就像倦鳥歸巢一般,他似乎已将倚霞殿當成了自己的家,而季橙就是他最親最親的家人。
事實上,離開倚霞殿不過才幾日,梁衍便覺着自己就像孩子一般,心裏隐約生出離開家已經有好些年的感覺。
他在心裏計劃着,待他回了梁王府,同姨娘見見面後,他便馬上要回到那人的身邊去。
他們一行人匆匆趕到城裏的時候,落的雨也漸漸的大了些,梁衍回到府上的時候,他的一身白色衣衫皆是濕透。
這一日,關于王府的喪禮事宜雖然已經完畢,但府上的侍女小厮,都還有許多做不完的瑣碎小事。
穿過月洞門的時候,梁衍意外的遇到了一個人,是一個相貌似曾相識的中年男子,他動作矯健,在轉角差點要撞上他之時,他腳步很是迅速又很穩的避開,他挺直着身子,快步的朝着前方走去。
梁衍一面走,一面細細思索着。
到底是在何處見過剛才那個人呢?
他的記性很好,只稍稍困惑了一會兒,梁衍便想起了剛才的那人是誰。
就在他回身,想再看一眼那人是誰的時候,庭院中的那個中年男子的身影已經沒了。
那人便是梁王妃的表哥,也是梁铮的舅舅,就是因為這人的存在,這些年來,梁铮和梁王妃才會過的這般毫無顧忌。
也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他的那個大哥世子之位,才會這般穩如泰山。
梁铮的這位舅舅,他的身份雖沒有梁王高貴,但他的手裏卻掌握着不少的軍權,梁王心中也崇尚權勢,但因為他父親的緣故,讓他不敢在權勢上牽涉過多。
父王的這位大舅子手中握有不少軍權,對父王來說,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麻煩事。
有了軍權之後,便也就有了自保能力,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哪一天就出了事呢,手中若是沒有一些人馬,怎麽能保證自己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脅。
剛才那人手中掌有軍權的時候,父王娶了梁王妃已經有了五六年,若是剛才的那人,一開始便手中握有軍權的話,想來如今成了梁王妃的人該是旁人了。
梁王府就在京城,就在當今聖上的眼皮子底下,父王他不管再怎麽膽大妄為,也不會随意挑戰聖上的疑心。
而若是在他娶了梁王妃好些年後,父王的這位大舅子再掌有軍權的話,便就沒有那麽的衆矢之的了。
梁衍對這些,其實并沒有很大的興趣,只是随着年歲的成長,他開始懂得東西也越來越多了,他明白了嫡庶之間的區別,明白了為什麽他從小到大不得父王歡喜的原因。
只是明白了又如何,不管他怎麽做,現實都不會再有絲毫的改變。
更何況,如今的他對這些,根本已經毫不在意。
除了季橙的身邊,哪裏都不會再是他想要的,盡管他也知道,待在季橙身邊的日子大概已經不多了,但他此刻不想思慮這些,能多待一日便就多一日吧。
梁衍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喜歡自欺欺人的人。
簾外雨潺潺,像是一縷縷的絲線般,在廊檐外織成了一幕幕的水晶簾,雨幕之中,偶有侍女小厮緩緩從他的眼前經過。
到了荷風院的時候,姨娘正在廂房裏吩咐着侍女做事,梁衍站在門口靜靜的看着她,上一次回來看姨娘,還是三個多月前,那一日她身着靛藍色的裙衫,發髻上簪着些珠串,瞧着和曾經沒有一絲兒的改變。
只是今日……
應該是大公子才将逝去的緣故,她原先的那一身偏為豔麗的衣衫,都被吩咐着拾掇進了箱櫃子裏,此刻只穿一件顏色和他很為相近的淡雪色的長衫,柔順的發髻之上,幹幹淨淨的,只用一支雕了花紋的木簪束着一頭青絲。
姨娘的相貌在父王後宅的一衆女子中,的确也算是不差的,可也除了這張相貌,她便也沒有了別的長處,梁王妃出身高貴,她的表哥手中還掌着不少軍權,而崔側妃,也就是梁遇的生母,既是梁王的表妹,又是梁王的青梅竹馬,也不是自己姨娘可比拟的。
而另外的韓側妃,之所以能占着唯二的側妃之位,便是因為她是聖上禦賜下的女子,韓側妃并非大楚的人,而是外族部落首領的女兒,因為想要同大楚結締友好的關系,這才将女兒嫁入大楚皇族,希望能維持大楚和部落之間的長久穩定關系。
另一位的李姨娘,雖然身份和他的姨娘一般,但這位姨娘識文斷字,文采絕豔,若非她的父親只是小鎮上的一位窮秀才,論她的能力,絲毫也不比當下的世家女子差的多少。
只是,她表現的一直都很低調,大概也是因為這份低調和謙遜,才能保證着她能安穩在府中生活很多年……
因此,相比較而言,他的姨娘真的是很普通了,梁衍想着這些,并不是在心裏嫌棄自己的姨娘,只是現實就是如此,不是他假裝不知,就好像真的不存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