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聞一!放學回來還不去做飯在磨蹭什麽!聽不見你弟弟喊餓了嗎!”

“聞一,弟弟還這麽小,媽媽現在只能靠你了…你就是我們家的頂梁柱!你可不能像你那個早死鬼爹一樣,除了吃喝賭就是回來跟我大吵大鬧…他活着也沒什麽用,死了挺好,就是死都死了還給我們留下一屁股債!你可絕對不能跟他一樣!不然…不然媽媽就送你去見他!”

“聞一!你都初中畢業了,這麽長的假期沒有作業去多打兩份工怎麽了?不知道家裏現在缺錢嗎!追債的天天上門來讨,你弟弟還要上奧數班!”

“聞一,你在奶茶店打工一個月不是給你九百塊嗎!為什麽就剩下七百了?你拿錢去做什麽了?又去買你的破畫筆了是不是!我都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準畫畫不準再畫畫,P用沒有的東西,你就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把你的畫都給你撕了讓你長個記性!”

“聞一,畫得那麽好的畫為什麽都撕成這樣了?老師和你講過很多次了,你在畫畫這方面非常非常有天賦,你真應該好好為自己考慮清楚!你爸媽是誰是什麽樣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聞一就是個賭博犯的兒子!他爹因為欠債還不上錢都被人活活打死了你們不知道嗎?他媽也是個瘋的,我就住他家樓下,天天聽見他媽又哭又鬧的!就他長那麽張好臉有什麽用?真願意給兄弟們玩玩解解饞倒還行,誰會真正喜歡他?”

“聞一!你這張臉比姑娘家還漂亮,你生下來就是當禍水的料!沒人會不喜歡你這張臉,你怎麽就這麽倔,放着這麽好的資源不知道利用呢!你靠臉就能多讨些錢回來,媽媽也能輕松些,弟弟也能有好出息,這樣不好嗎?還是你就跟你那早死鬼爹一個樣,眼裏根本就沒我也沒你弟弟!”

“聞一!你是不是有病聞一!竟然想去念美術學院?我把你畫都撕了你還死性不改?還變本加厲敢給我報美術學院!我告訴你想都別想!我也沒錢供你學畫畫,好不容易債還清了,你媽我這兩年攢的錢都得給你弟弟辦學校,争取讓他去上個好初中,可不能長大像你一樣搞這破畫,這麽沒用!”

“聞一,你還看不明白嗎?你媽根本就沒把你當他兒子,她只喜歡你弟弟,根本不喜歡你!”

聞一,沒人會真心喜歡你的,連你親生母親都如此。

沒有人,聞一。

……

“聞老師,你還好嗎聞老師?聞清臨,看一看我,現在只看着我,聞清臨。”

沈渟淵熟悉的低沉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明明是離得很近的,此刻卻像從遙遠的對岸傳來,隐隐綽綽漫進記憶的海底。

将聞清臨從無比遙遠的不堪回憶中,生生拉拽而出。

聞清臨終于回了神,才發現此時此刻,身邊竟只有沈渟淵一個人了——

之前忽然出現的那個中年女人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像一場莫名其妙的幻夢。

“抱歉,”偏頭看了沈渟淵一眼,聞清臨就垂眸道,“剛剛走神了。”

很不走心的道歉。

沒有立刻聽到沈渟淵回應,聞清臨抿了抿唇,又擡頭問:“剛剛那個人…是你讓她走的?”

沈渟淵又垂眼看了聞清臨兩秒,才終于“嗯”了一聲,簡短道:“我告訴她是她認錯人了,她就走了。”

當然,沈渟淵沒有将更具體的講出來——

對方很可能是被自己當時過于強硬冰冷的态度吓走的。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講出這句話之後,沈渟淵清楚注意到,聞清臨明顯放松下來的肩背輪廓。

“所以不是認識的人,對嗎?”沈渟淵又緩聲問。

聞清臨微頓一秒,搖頭坦然道:“不認識。”

這并不是他在說謊。

十年過去,聞清臨是真的對那中年女人毫無印象了,女人或許是當年的一個鄰居,又或許是他母親廠裏的同事…

總之,女人認識他,知道他以前的名字。

但他确實已經認不出女人是誰了。

也并不想認出來。

不想再聊這個,想起什麽,聞清臨又忽然問:“沈總剛剛叫我什麽?”

他之前陷在回憶裏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現在才想起——

沈渟淵剛剛好像叫了他的名字。

印象中,這應該是沈渟淵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好像還說了句:“現在只看着我,聞清臨。”

聽起來就很A,很帶感。

這下換沈渟淵微怔。

頓了片刻,他才開口,嗓音莫名啞了兩分,低低喚道:“聞清臨。”

聞清臨勾了勾唇。

心情忽然就好了兩分。

沈渟淵也沒再提之前的話題,兩人一同往商務座專屬通道的位置走。

聞清臨想去接沈渟淵手中自己的行李箱,卻被沈渟淵避了過去。

沈渟淵一路将行李箱拎到了通道門口。

兩人終于要暫時分別。

沈渟淵薄唇微張,有那麽一個瞬間,聞清臨感覺他或許還是想問什麽的,但最後他說出口的也只是一句:“聞老師旅途愉快,到了給我發信息,如果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随時給我打電話。”

這種時候,他一貫的溫柔紳士分寸感就又都上線了。

聞清臨又彎唇笑了一下,點頭應了,便轉身要往站裏走。

不過走了一步,他卻又忽然停住,轉身回去,張開手臂,極輕極快給了沈渟淵一個擁抱,還貼在沈渟淵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一周後見,老公。”

聽見沈渟淵驟沉呼吸,聞清臨心滿意足轉身,進了通道口。

按照流程檢票進站,最後順利在高鐵上落座。

聞清臨從随身包裏抽出了沈渟淵的那本書——

聶魯達詩選。

可随手翻開看了兩頁,聞清臨卻一直不太能看進去。

聞清臨想,先前偶然碰到那個中年女人帶來的情緒影響,比自己原以為得要更大。

他這十年間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逃離。

從身到心逃離和家庭有關的一切。

因此他其實并不怎麽喜歡喝茶,卻能僅憑口感就輕松辨認出茶的種類。

他只喜歡喝龍舌蘭這樣的烈酒,卻也能僅憑口感就輕松辨別不同葡萄酒的類別甚至年份。

他其實喜歡沒骨頭一樣毫無形象窩在軟沙發裏,但所有人見到的他,永遠舉手投足間都能透着恰到好處的禮儀與矜貴。

……

聞清臨自嘲扯了扯唇,在這一刻忽然覺得,他其實一直活在為自己打造的完美包裝袋裏——

只為了與原生家庭的一切背道而馳。

可那個中年女人的出現,卻像是硬生生将他的這層包裝袋徒手撕裂。

想要将他打回原形。

意識到自己此時情緒有些不對,聞清臨驀然閉了閉眼。

他又順手合上了書,本想把書原放回去,閉眼淺眠一陣,卻在合書的瞬間,看到了從書中無意飄出的一張書簽——

并不是什麽很高級的書簽,就是普通紙質的,書簽上的圖案是一片星空。

在看到書簽的那一剎那,聞清臨莫名覺得這書簽有些眼熟。

但他想了片刻也沒想起來之前是在哪裏見過,便把書簽原夾了回去。

将書收好,聞清臨戴上耳機阖了眼。

耳機中播放的是落日飛車的《My jinji》,明明是很溫柔的一首歌,但或許是歌詞中總在宛轉着“Old time out of mind…”

聞清臨漸漸睡着,夢裏竟依然全都是成年前在家中的回憶。

還夢到了自己曾有一次吃壞東西得了腸胃炎,上吐下瀉到了近乎虛脫,甚至中間一度徹底昏迷過去。

可他就在家裏,他母親卻從始至終沒來看過他一次,甚至不知道他生病。

後來是他自己醒了過來,強撐起身體自己去了診所,臨出門前看到他母親正在給他弟弟輔導作業,是對他截然不同的溫和。

……

短暫一覺醒來,聞清臨只覺得狀态比起睡前更不好了。

因此他到蘇市的時候,先去了酒店,甚至沒有上去房間,而是把行李暫時寄放在了前臺,給沈渟淵發了條信息告知自己到了,就轉而又從酒店門口叫了輛車,直奔賽車俱樂部。

聞清臨斷斷續續玩賽車已經很多年了,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剛剛從老家逃離,到海城念大學。

他一向偏愛這種足夠刺激,能帶來絕對飙升腎上腺素的活動。

是發洩是釋放,也從中汲取力量。

在賽道上跑了兩個整圈下來,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與車速一同狂飙,聞清臨吐出口氣,覺得自碰到那個中年女人起一直積攢在心底的一口郁氣,都一下散去了不少。

邊摘了頭盔随手抽出紙巾擦汗,聞清臨邊走向休息區。

那裏此時坐了個年輕男人,叫張歌,就是最初給聞清臨打電話,講這邊有賽車比賽的朋友。

兩人就是玩賽車認識的,到現在也近十年了,張歌是純直男,性格同樣也爽快,因此聞清臨和他關系一直都不錯。

走到近前,張歌就先笑了起來,他對聞清臨伸出一只拳頭,打趣道:“我還以為你已經被山水畫熏陶得溫柔了,今天一看玩起賽車來還是這麽野!”

聞清臨也笑着伸手同他對了對拳,對這打趣不置可否。

兩人随意閑聊了兩句,張歌卻又忽然語氣嚴肅了兩分,正色問:“你最近還好嗎?真沒碰上什麽事?”

聞清臨微頓,忽然笑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挑眉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你自己沒覺得嗎?”張歌皺了皺眉,不太贊成道,“你剛剛那兩圈跑太兇了,我好些年沒見你這麽兇過了,一下讓我夢回十年前你剛來那陣了都…”

十年前。

又是十年前。

聞清臨眸光微動。

忽然覺得自己十年過來好像也沒太長進——

依然會為了家庭裏的不堪心緒起波瀾。

片刻後他才垂眼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麽事,可能就是太久沒跑了。”

“沒事就好,”張歌點了點頭,還是忍不住又囑咐一句,“總之明天比賽安全第一,十年前那事情我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聞清臨瞬間反應過來張歌說的是什麽事情了。

那還是他最初來俱樂部玩的時候。

那時候他才剛上大一,海城離蘇市很近,他放假甚至周末有空都會跑來玩,大大小小參加了不少競賽。

在其中一次競賽的時候,聞清臨狀态不好,大抵又是因為碰上了能想起家裏的什麽事情,具體的聞清臨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自己因為狀态差走神出了意外。

小車禍,不算嚴重,沒留下什麽後遺症,但是當時确實昏迷被送醫院了。

很神奇的,聞清臨現在想起這件事情來,印象最深的竟是自己當時在醫院醒來,準備交醫藥費時候卻被告知都已經交過了,甚至遠超出去了不少,最後都退在了他卡裏。

聞清臨第一反應是張歌交的,可問了張歌卻被否認了。

後來還是醫院的人告知聞清臨,那個交醫藥費的人說,如果他問起,就告訴他是他的一個普通粉絲。

普通粉絲。

聞清臨又将這四個字放舌尖品了一品,玩笑般應下張歌的話:“知道了,我會小心,真不知道再來一次,還會不會碰上做好事不留名,給我交醫藥費的普通粉絲。”

張歌無語擡手,捶了一下聞清臨的肩膀。

兩人又閑聊片刻就暫時告別了,聞清臨去更衣室換衣服準備回酒店。

不過在他将賽車服脫下來的前一秒,想到什麽,聞清臨又随手解鎖手機,給自己拍了張照片發給沈渟淵——

只拍了下半身。

被黑色賽車褲包裹的兩條長腿看起來勁瘦有力,x張力快從屏幕裏溢出來了。

可聞清臨卻故意一般,又發過去一條好似再正經不過的信息——

沈總,下次你有空的話,邀請你來看我玩賽車。

發了這條信息,聞清臨就将手機鎖屏放在了一旁,開始換衣服。

海城家裏,沈渟淵坐在書房電腦前,看到聞清臨發來照片的瞬間,喉結就猝然一滾。

他将照片點了保存,卻沒有立刻回信息,目光不自覺轉向了面前正亮着的電腦屏幕——

電腦屏幕上,此時也是張照片。

照片中的人也穿了一身黑色賽車服,也擁有那樣一雙勁瘦有力的腿。

讓人忍不住就會陷入發狂般的回味,回味這雙腿攀在自己腰間時候,是怎樣一番滋味…

而電腦裏照片中這雙腿的主人,毫無疑問,赫然是前一秒正給沈渟淵發過信息的聞清臨。

只是在這張照片中,那張過分清冷的天仙顏看起來,要稍微略顯稚嫩兩分。

沈渟淵又不自覺擡手,指腹貼在屏幕上,輕輕摩挲這張令自己癡迷了十年的臉。

半晌,他才倏然止了動作,轉而拿起手機,給聞清臨回了句——

期待聞老師的下次邀請。

當然,此時的聞清臨不會知道——

沈渟淵放下手機後,就又從桌邊一角抽出了張紙質票。

票上印了輛很酷炫的賽車。

垂眼看了手中票兩秒,沈渟淵指尖輕輕一彈,又擡眸,對上電腦屏幕中聞清臨的臉。

沈渟淵終于無聲回應了白天在高鐵站時候,聞清臨那句告別。

聞清臨當時說:“一周後見,老公。”

沈渟淵輕聲自言自語應:“明天見,老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