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二

第3章 章二

孔家人一宿沒睡。

孔爸都去姥姥家又回來了,沒見倆孩子。

也都出去找了,也都報警了。

客廳裏坐滿了人。孔爺爺背着手在屋裏來回轉,孔奶奶躲在廚房難過自責,直說打倆孩子回來從沒虧過她們,什麽好吃好喝的都緊着她們,更沒動過她們一根手指頭……

孔玲心煩意亂,說她,誰怪你了?啥都愛往自個身上攬。說完看了孔媽一眼。

孔媽沒心思接她話,手裏攥着一臺手機,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盯着地板上的破毛巾。

大伯也聞到信回來了,簡單了解了情況,沉着地坐在那兒翻電話本、打給他在派出所當所長的老同學。剛挂完電話,孔爺爺望着他,說這倆丫頭能跑哪兒去?孔奶奶也從廚房出來,朝着他泣不成聲。

那邊許爺爺也從客運站回來了,他托他的老夥計調了監控,見那倆孩子從容不迫地上了班車。他回來朝許奶奶交待:你下去跟他們說,這倆丫頭主意大着呢。不是坐過站就是繞去玩了。

許奶奶問你咋不去說?許爺爺頭一扭,躺裏屋補覺去了。

那姐倆能意識到自己将引起什麽樣的風波,但意識不到這場風波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她們從來沒有讨論過這次出走的動機和目的,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果回頭家裏人問,那就是——我們想姥姥了。

但更深層更隐晦的意思她們不會說。

姐倆在網吧也很無聊,她們不太會玩電腦,盡管家裏堂哥房間也有一臺電腦。睡也睡不好,一來這是她們人生中第一回 在外面過夜,有股難以名狀的興奮;二來網吧的味道很沖,熏的她們腦袋難受。一直到淩晨兩三點,姐倆才趴桌面上相繼睡去。

早上七點被網管叫醒,姐倆先去衛生間胡亂洗把臉和漱了口,然後出來網吧一面找早餐攤,一面回憶剛網管說坐幾路公車到客運站來着?也趁吃早餐的間隙,她們在一家糕點店買了一封花生糕和蜜三刀。這是姥姥姥爺愛吃的。

等拎着糕點到了客運站上去班車坐定後,內心那股雀躍才徹底消失殆盡。多娜偏頭望向車窗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多莉則懷裏牢牢抱着糕點,一路上頻頻問售票員,哪哪哪個小鎮到了沒?售票員被她問得不耐煩,安生坐着吧,到了就喊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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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班車駛入小鎮的那一剎,姐倆的情緒又無端高漲了起來。班車都還沒到站點,姐倆老早就收拾好東西站在車門前翹首以盼了。鎮上每月逢十有廟會,聲勢十分浩大,賣各種東西的鋪位從鎮頭擺到鎮尾,大小幹道上的鋪位林林總總一兩百個是有的。

有賣衣服賣鞋襪的、賣布料賣被面的、賣盜版圖書磁帶的、賣頭花耳墜發夾的、賣農用鐮刀鋤頭草帽的……家居生活農用品,廟會上應有盡有。還有搭臺子唱大戲的。也通常每月的逢十廟會,途經的班車不得不在鎮頭就讓乘客下車。往常班車要開到鎮中心的站點。

姐倆下來車不約而同地蹲去一個賣農用品的攤位前,她們記得姥爺的草帽脫線了。買完草帽順着廟會往深處走,前後遇見些熟人,對方都誇這姐倆都水靈靈的一般高了。

她們在廟會上一路走走停停,除了買給姥爺的草帽還給姥姥扯了塊布料。她們以前常跟姥姥逛廟會,知道怎麽扯布料,也知道怎麽跟人讨價還價。多娜想要那塊晚霞色的布料,多莉說太年輕了,姐倆商量着扯了塊天青色。

扯完布料就剩最後一塊錢,倆人一塊錢買了 12 個竹套圈,多莉手頭不行,只套了三個就把剩下的圈全給多娜。多娜套中了十二生肖裏的一個小陶瓷豬和小陶瓷雞。随後她們拿着這些東西開開心心地回姥姥家,此刻她們在班車上那些惴惴不安的情緒已經逐漸被消解。

到家後姥姥先問長問短,問她們昨晚上去哪了?問她們回來怎麽不跟家裏大人說聲?姥爺則忙去了街上商店,先給孔爺爺家回個電話報平安,又給孔媽去電話。等他回完一圈電話回來,姥姥在身上比劃着那塊天青色的布料,誇她們姐倆眼光好,笑說她正想添一塊這個顏色的布料呢。

老兩口遠遠對視了一眼,輕搖搖頭,不宜再細究。

才到傍晚煮飯時間,這姐倆就嚷着困了,相繼回房間睡覺了。

她們睡下有半個鐘?院裏傳來了熟悉的摩托車聲,接着是一陣隐隐綽綽的對話。不多時她們的房間門被輕輕推開,孔媽孔爸悄聲到床頭看了她們一眼,又悄聲出去。

院裏又傳來了對話,先是孔媽言辭鑿鑿,說過完這個暑假無論如何都要把倆孩子接到身邊住……姥姥則是在勸,說這時候接身邊,讓孩子的爺爺奶奶怎麽想呢?孔媽無所謂,他們愛怎麽想怎麽想!

之後院裏再說什麽,躺床上裝睡的姐倆無心細聽了。

昨天晚上下錯站的時候,多莉輕輕地問了句:我們要不要給爺爺打個電話?

多娜說:我不記得家裏電話號碼。

這年暑假姐倆在姥姥家度過的,關于她們要來姥姥家為什麽不跟家裏大人說?關于下錯站為什麽不給家裏回個電話?關于這件事的種種緣由已經演化的不再重要。

這也是姐倆生平第一次反抗,想用出走的方式來表達不滿。只是在呈現的過程中因坐過站而宣告失敗。

她們的本意是想家裏大人能看見她們的不滿,重視她們的不滿,甚至她們天真地期望大人能對自己的言行有所反思。深刻的反思。繼而向她們鄭重道歉。

但事與願違。

最終因她們這次出走事件,加劇了夫妻矛盾和婆媳妯娌間的關系惡化。她們也為大人間這些錯綜複雜的關系而感到負疚。同時也在一場争吵後,孔媽決意辭職下海。

姐倆一直在姥姥家待到快開學,開學的前三天孔爸來接她們回市區爺爺家。在回去的班車上孔爸慢慢地講,先說堂哥已經去北京念大學了,他說屋裏那些書和筆記全留給她們倆,電腦也留給她們倆;還說爺爺給她們倆的房間添置了張大書桌和學習椅;也說他和媽媽已經在看商品房了,回頭裝修好全家就能住一塊了。

多莉看了一眼多娜,有些抱打不平地問孔爸,“我們全家不能住一塊是因為多娜嗎?”

孔爸問她,“什麽?”

多莉又重複一遍,她沒具體說這話是出自誰口,只說:“有人說我們從小寄養在姥姥家是因為多娜。因為她是黑戶。”

多莉說完這話,多娜就偏頭看去車窗外。

孔爸一時沒反應過來。

多莉追問:“是因為多娜嗎?”

倘若此刻足夠細心,能從車窗的反光中窺見多娜在無聲地哭。

/

時間飛逝,轉眼兩年過去了。

多娜已經念高一,多莉念高二了。倆人還是同一所重高。

爺爺家樓上的許生輝念了所普高,與她們姐倆的重高只相差一條街。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孔媽還約了許生輝爸爸來家吃飯,勸他,說別跟孩子的前途怄氣,那樣不成熟。因此還給他搭了臺階,說她能托關系讓許生輝讀重高,多莉就是這樣,成績不行關系夠硬就行了。

許爸脾氣拗,不勸倒還好,越勸越來勁兒。早年他和許爺爺鬧矛盾都是大敞着門,吵得左右鄰居都不敢經過他們家門口。鄰居們在家裝聾作啞也不好,出來勸吧,越勸許爸爸的勢頭越足、情緒越激昂。因為許爺爺是家醜不外揚,十分講究體面的人。

許爸喝了幾杯撂下話,只要那崽子能跪在他跟前認個錯,他就讓他讀重高。

孔媽見話不投機,忙轉移話題。她之所以管這閑事是許媽找上她,希望她能從中說和。許媽之所以找上她,是因為她眼下在許爸的管材廠任職。

前因是國企改革,許爸在 93 年下崗,那時候許生輝有七八歲。許爸随着下崗潮去了南方蹚路子,蹚了三四年回來說要辦管材廠。當時辦廠的本錢,一大半是找許媽在銀行工作的姐夫貸款,一小半是在親戚圈集資。許爸膽莽,辦事向來走一步說一步,前期資金沒到位,他就已經着手操辦工廠事宜了。後期設備齊全都準備投産資金鏈斷了,他開始在親戚圈想辦法。一來二去找上了孔爸孔媽。

孔爸在家是不管事的,那一段他也火急火燎,來回跑着打聽福利房的事。許爸見他不掌權就使勁游說孔媽,隔三差五頂着一嘴泡來宿舍說得天花亂墜。事後孔媽回憶說一切都是命,她實際是很看不上許爸這種人,但那一晚她在職工宿舍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有人跟她算命,說她命中有貴人,大概在三十八歲左右會時運亨通。她抱着賭徒心理把積蓄孤注一擲地借給了許爸,借出去的大半年裏她都瞞着孔爸,幾乎每天都焦灼不安。

後來管材廠成了,效益一年比一年好,當初她借給許爸的錢也就一直沒拿出來,每年利滾利地滾着。再後來那姐倆離家推了她一把,她決意辭職去許爸的管材廠。之前許爸找過她一回,也是撺掇她辭職來管材廠工作,且承諾她了一些些股份。她對許爸的評價就是跟這人共事行,私德不行。——沒香港人的本事,有香港人的毛病。

那天許媽來找她哭了很久,想方設法從她嘴裏套話,問許爸外頭包那個二奶是不是懷了?孔媽也是才知道這事。也是許爸在一次酒後說漏嘴的,說他這些年一直想再生個兒子,他那二奶是個大學生,才二十三四歲。

不過最後也沒生出來。許媽領着娘家人找上那二奶的門,一來二去就落胎了。許爸見落下來是個女孩兒,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以上這些事都是幾個月前的了,眼下也塵埃落定了,許生輝都在普高念一個月的書了。孔媽再見到他是在周五的傍晚,那天她心血來潮地騎着摩托來學校接那姐倆放學,在那姐倆不情願地擡腿跨坐摩托時,她看見了獨自經過的許生輝。

她喊住許生輝,問他國慶節出去玩嗎?

許生輝看了她們一眼,說不出去。

她見許生輝還是短袖,問他你不冷嗎?

許生輝說不冷。

後座上那姐倆推推搡搡,這個說你擠到我了,那個說你往前坐坐。娘仨坐一輛摩托,多娜夾在中間。孔媽發動着摩托問,“你們怎麽不跟許生輝打招呼啊?”

多莉雙手捂住臉,只露出雙眼睛說:“我跟他揮手了呀。”

多娜沒做聲。她跟許生輝從來沒打過招呼,哪怕在初中她們短暫一個班的時候。

多莉問孔媽,“許生輝爸爸是不是在外面養二奶呀?”

孔媽問她聽誰說的?她不能說是聽奶奶說的,只說大家都在傳,還說他爸養了個二奶準備生小孩。

孔媽轉個路口,一面緩着車速等綠燈一面說這孩子怪心疼人。多莉說他的跟班們最多了,不是泡網吧就是打籃球,喜歡他的女生也可多了。孔媽搖頭失笑,問他還是老大呀?

多娜沒參與她們聊天,她雙臂攬着媽媽的腰,側臉貼在她背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人行道上的許生輝。

許生輝也看見她了,只滑了一眼裝作沒看見。但她直直望過來的眼神冒犯到他了,他惱怒地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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