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三

第4章 章三

姐倆這兩年有時在奶奶家住,有時在自家住。她們家去年就買了商品房。

孔媽日常也頻頻出差。奶奶要改善生活了就給她們姐倆電話,過來吧,明天捏餃子。

餃子有什麽好吃的?姐倆不稀罕吃。而且吃頓餃子怎麽能叫改善生活?她們認為的改善生活是吃西餐。西餐上菜非常講究,分頭菜副菜主菜湯和甜品,每品嘗一道菜都是味覺和視覺上的雙重享受。且每回吃她們姐倆都要不同的套餐,可以交換着吃。但她們吃的不頻繁,一年半載才吃上一回,那一回通常是媽媽的生日。

爸爸不行。他很土。每回全家聚餐問他吃什麽?他都是燴面。

只要媽媽在家,多莉都前後黏着她,有時媽媽發脾氣罵她她也愛黏着。

自從全家住到一起,慢慢日子長了不自覺就分成兩派:大多時候是孔媽和多娜一派,孔爸和多莉一派。

但在每一年的冬天,也會根據具體情況派系有所調整。如每周去澡堂子,孔媽和多莉周五晚結伴去;孔爸和多娜周日晚結伴去。

周五晚上去的認為好好洗洗過個愉快的周末;周日晚上去的則認為好好洗洗,以全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周。

早先孔多娜有跟孔媽一塊去,但去了挨罵,五塊錢一張澡票,少說洗一個小時才像話吧?孔多娜最多二十分鐘,算上穿衣脫衣吹頭發,頂天了半小時。孔媽去澡堂有自己的步驟,領她們到淋浴房,扔給她們一人一條搓澡巾,讓她們相互搓。搓完洗頭,頭上裹着焗油膏去桑拿房蒸,蒸完出來再搓洗一遍才算徹底幹淨。

好,分歧就産生在這個環節!孔多娜不蒸,也不往頭發上塗焗油膏,麻利搓洗完就回了。孔媽瞪她、拽她,你不塗焗油膏你也得給我蒸!澡堂都脫光光的,身上滑不溜秋的,孔多娜轉個身就跑了。

孔多莉則很珍惜這段時光。她頭發上裹厚厚的焗油膏,能跟孔媽在桑拿房斷斷續續蒸上十幾分鐘。這期間孔媽會屈尊再給她搓一遍澡,渾身上下搓得幹幹淨淨,嘴裏配合着誇張的咿呀啊……一绺绺的灰撲簌簌地往下掉。搓完娘倆并排蹲在那兒,雙手托着腮繼續深入地蒸。

蒸夠了,孔媽出來躺在浴床上讓搓澡工幫她推奶,而洗澡流程結束的孔多莉則喝着汽水等在她身旁。兩個小時後,娘倆臉上各敷一張面膜拎着浴籃高高興興地從澡堂子出來。

孔媽也不跟孔多娜費口舌,下周去澡堂子我不喊你,不怕冷就在家洗吧!

她不在家洗,她去找她爸,兩人從買票到各自去男女浴,再到拎着浴籃出來時間幾乎同步,剛好半小時。但這爺倆出來澡堂子不及時回家,嘿嘿嘿……他們去吃關東煮,吃完再慢慢悠悠地回家。

到家孔媽擡頭望一眼時間,一個小時有餘,不再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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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孔多莉個狗鼻子,嗅到了一絲絲的不尋常。但她不聲張,悄悄地去找她爸,最後手心攥着五塊錢出來。

說回來。多莉愛黏她媽,多娜是誰也不黏,她周末畫室回來更愛自己待着。她不是在房間看堂哥刷過的卷子就是看讀書筆記。她越翻那些卷子就越認同堂哥是數學方面的天才,并且他對文學作品的理解也十分獨到。她愛看他的讀書筆記遠勝過看那些書。

多莉可不愛看那些。她更喜歡看電視劇。平常沒事她就圍着媽媽轉,說這個那個的。孔媽哪哪兒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喜怒無常。高興起來就會在家大跳探戈,穿着那種露背的探戈裙,甩着大裙擺在客廳來回比劃。家裏也有卡拉 OK 設備,興起了她就舉着話筒朝着廚房煮飯的孔爸唱劉若英的新歌《當愛在靠近》。并且唱得聲情并茂,每每都把孔爸唱到臉紅,她可會朝孔爸撒嬌了,甜膩膩地喊老公老公的。

她也會為了學校彙演給多莉化妝,給她精心搭配衣服,讓她在年級出盡風頭。也因此多莉周末跟同學逛街時,會拿出不同的衣服前後圍着她問哪件好看?她心情好就會幫着挑一挑,心情差就會狠狠數落她一通,把她數落到體無完膚,讓她別浪費錢上學了,幹脆去掃大街吧!

大多時候多莉被罵懵就會哭,她越哭孔媽就越氣,氣着氣着就會上手打她的頭。這時孔爸就會大聲制止她,她就反指着孔爸的鼻子,讓他閉嘴!

只要這時候多娜用力摔房間門,孔媽就緊追過來,問你摔什麽呀?多娜直直地望着她,說我嫌吵!孔媽說嫌吵你出去!多娜說憑什麽我出去!

就很奇怪,往往母女倆就這麽幹嗆,嗆着嗆着孔媽心中的火就熄了。尤其當多娜有條有理、言辭鑿鑿反抗她的時候。

多娜有時候也很煩,特別看見多莉只會逆來順受地站那兒哭。有時她也會踩上一腳,說她活該被罵!這時候多莉就會罵她,氣極了就會推搡她。偶爾姐倆也會相互拽頭發打成一團。

孔媽的脾氣上來就那一陣兒,只要發完熄火,不出半小時準會自動善後。不是主動包攬家務,就是給多莉買更多更漂亮更貴的衣服補償她。多莉生氣痛哭也就那一陣兒,只要回頭孔媽以彌補的方式給她道歉,她就又開開心心的。照樣前後圍着她。

孔媽也知道自己不對,可這脾氣就是改不了。怒急了耍無賴,沒辦法,這輩子就這樣了。

經常半夜她窩在孔爸懷裏看 VCD,孔爸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要她脾氣收着點,不然會吓到孩子們。她總是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孔爸還要說什麽,她就手捏他嘴不讓他說。孔爸也沒辦法,總是無可奈何地佯裝咬她。倆人鬧着鬧着就吻一塊兒,孔爸抱着她就回卧室了。

奶奶要看見這一幕非得膈應死。她說什麽也看不上孔媽的不安分和孔爸的服帖。她嫌孔爸一腳跺不出個屁。尤其在孔媽去了管材廠工作,家裏照顧孩子煮飯的重擔落在他肩上後,她出門跟人聊天都是我大兒子怎麽怎麽樣……緘口不提小兒子和閨女。

說到閨女孔玲,又是她的一塊心病,她們娘倆有十年都不怎麽往來了。偶爾紅白喜事必須來往,她就杵那兒只跟她爹說話。她就想不通,有些事是她跟她爹一塊決定的,她憑什麽就惱自己?有時候想想氣,也越氣越委屈,心裏委屈着委屈着就會朝她家去。

她到她家也不進門,孔玲也從沒邀請過她進門。她就倚在門口伸頭朝屋裏瞧,倘若瞧見屋裏頭亂七八糟,就陰陽怪氣她邋邋遢遢。孔玲就回她,那您還杵這兒?我一文盲當然沒您那在文化廳的大兒子家裏幹淨。

這時她就又老話常談:你大哥苦啊,下放北大荒那十年多苦啊,好不容易回來都不成人形……

孔玲開始煩了,回衛生間洗墩布,然後挨個房間拖地,晾她自個在門口自拉自唱。

奶奶說多了嫌無趣,想她一個人拉把倆孩子不容易,大聲問她:毓真毓凡還沒下學呀?

孔玲在裏屋拖着地回她:您是找不來話了?沒事您趕緊回吧。

奶奶又想到些前塵舊事,又忍不住開始絮叨了:當年不同意你嫁,你不吃不喝死活要嫁,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說着影見孔玲拎着墩布出來,她忙轉個身就回了。

孔玲丈夫消失了八年。八年前他說去南方謀生路,此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奶奶到家鍋裏煮的粽子也好了,她先撈出來幾個晾晾,随後裝個袋子去了前街的初級中學。沒多久學生下學了,她緊盯着校門口,等瞧見毓真出來就喊她,一個十四五歲的清秀小姑娘蕩着馬尾朝她跑過來,喊了聲姥姥。

奶奶把袋子裏的粽子給她剝個,問問她跟毓凡的學習怎麽樣?見她拿着粽子吃,又從貼身兜裏掏出一個舊手帕,左掀開一層右掀開一層,上掀開一層下掀開一層,先露出上面一毛二毛五毛的毛票,她撥開那些小毛票,仔細抽出了兩張五塊,朝她千交代萬囑咐:記得給毓凡一張,你們姐弟倆買文具用。

毓真接過錢直點頭。

奶奶很欣慰,把手裏的粽子都給她,拿回去給你弟弟嘗嘗。

毓真甩着粽子高興地朝家小跑,路上遇見毓凡,她把身上書包和粽子一股腦塞給他,說她自己要去哪個同學家。毓凡喊住她,生氣地質問是不是姥姥偷給你錢了?!

毓真煩他,從兜裏掏出兩張五毛,就這麽些!

毓凡一把搶過轉頭就去小賣部挑玻璃彈珠了,五毛錢能買一大把!之後呼朋喚友趴地上玩半天。孔玲整天罵他身上長釘子了,褲子膝蓋上的破洞補都補不及。還有那塑料涼鞋,不是開膠就是穿斷,成天拿着燒紅的火鉗子給他補鞋。

馬上就年尾了。孔爸的生日在年尾。今年是他四十歲整。孔媽心血來潮地要給他個驚喜。

孔爸一直想要臺攝像機。他關系好的工友有一臺,他工友老寶貝疙瘩似的拿出來,給他看自己錄的家庭影像。

孔媽就趁這次出差的時候買了臺,買完自己先在那兒捯饬,等她捯饬會了喊上那姐倆,要她們錄一段影像給爸爸。那姐倆僵硬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對着攝像機,孔媽就教她們,說一些祝福的話或者說爸爸我愛你也行。

那姐倆說不出來,尤其對着一臺小小的攝像機。

多莉先說,我可以自己回房間錄嗎?

孔媽說就在這兒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多娜說那你先錄,給我們做個示範。

多莉嗯嗯嗯地直點頭!

……

那你們回房間錄吧。

多娜先拿着攝像機去了自己房間。她對着攝像頭稍醞釀,才顯羞赧地說:爸爸生日快樂,我愛你!錄完就忙給關了。

多莉拿着攝像機回自己房間。她早有準備,她寫了長長的稿子。她回憶了很多獨屬他們父女倆的親昵時刻。她說她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回肚子疼,他溫柔地給自己揉肚皮,揉了很久很久。她說自己一直都記得那種感受,可就是形容不上來。後來她老裝作肚子疼,就是為了讓他給自己揉肚皮。她說只要自己傷心了,就會不自覺地想到這樣的時刻,想着想着她就不傷心了。

她說其實自己內心更愛他,但也不知道為什麽愛黏着媽媽。有時候她看見媽媽罵他,比媽媽罵自己都要難受一百倍。最後她祝願爸爸身體安康,工作順遂,接着比了個從電視上學來的愛心,大聲說爸爸我愛你,永遠永遠永遠都最愛你!

等她半個小時後從房間出來,孔媽都等上火了,問她錄什麽錄這麽久?

她捂住攝像機說不許看!

不看就不看,孔媽端着攝像機回了自己房間,還順勢反鎖了門。等坐下一切就緒,又忽然趴地上看向門縫有沒有鞋子。

她先對着攝像機扭捏了一分鐘,然後小聲說怪尴尬的。等她徹底調整好情緒,開始細數他們相識相戀相知的點點滴滴,等沉浸式地進入狀态,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畫風一轉就開始忏悔,忏悔着忏悔着就開始哭,淚水先是涓涓細流,而後滔滔巨浪,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最後她痛定思痛,舉手發誓,決意從這一秒開始就改正自己的脾氣。要是還改不掉……她願意臉上長滿皺紋!

她最恐懼的就是皺紋。

她結束也是半個小時以後了。等她拿起攝像機看,——黑屏了——沒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沒電的。她火立刻就上來了,轉頭就去找孔多莉,都是她錄太久把電耗盡了。

孔爸生日過完沒多久全家就忙着置辦年貨了。這天全家去逛丹尼斯百貨,往常她們很少來看品牌。家裏人衣服都是孔媽在一馬路那邊的銀基買,有時候一個款拿一手碼,家裏親戚們的孩子都分分。批發便宜嘛,小孩都長個頭快,穿一年扔了也不可惜。

孔媽通常給這姐倆買衣服,多少也會順手捎上毓真。特別是夏裝,不值啥錢,給毓真毓凡稍上一件孔爸心裏舒坦。孔爸惦記她這個妹子,家裏有點啥他會念着她,大哥那一家生活舒舒坦坦的,一個文化廳一個教育局,唯一的兒子還被保送到了北京,操不上他們家的心。

孔媽挽着孔爸胳膊一面慢慢逛一面小聊,她說今年想把姐倆的姥姥姥爺接來住,老兩口都八十來歲了,接來城裏享享福也是好的。

那姐倆跟在後頭嘀嘀咕咕,多莉貼着多娜耳朵說她又又又又又收到情書了,從高一到高二她已經陸續收到一二十封了。她意在炫耀,她終于在多娜面前扳回一局了。經她暗戳戳調查發現……孔多娜還沒怎麽收到過情書。

多娜表示不屑,那些男生她一個看不上。多莉聽出了酸味開始刺激她,說自己天天半夜躲被窩疊星星,等她疊滿一罐就送給年級最帥的男生。

媽、媽——

孔多娜朝着前面的人喊:孔多莉整天躲被窩疊星——

孔多莉忙捂她嘴:我給你五塊錢!我給你五塊錢!

百貨大樓沒啥好逛的。孔媽看上了一件貂……貴得要命。她給孔爸買了件皮衣,他身量端正,穿皮衣很顯型。她左挑右選也給婆婆買了條圍巾,很貴,她自己都不舍得買。

孔爸在一側說別買了,他越阻止她就越要買。看見了吧——我給你買好的給你媽買好的,唯獨不舍得給自己買。

等逛完下一樓,孔爸非要給她買一條金項鏈。她死活不要,浪費那錢幹啥?孔爸心甘情願地掏出攢了三年的私房錢,你看,我有錢!

孔媽不情不願地去金櫃,矜持地指指兩個月前就看好的金項鏈。

這姐倆再也不跟他們一塊逛百貨大樓了。打着給她們買衣服的旗號,逛一圈出來唯獨沒給她們買。

等逛完回來都快傍晚了,奶奶來電話了,說來吧,晚上家裏打火鍋。

火鍋姐倆愛吃,戴上手套拿上禮物就騎自行車去奶奶家。

到家禮物給奶奶,她打開盒子看了看,又輕輕地撫摸面料,說你媽就會大手大腳浪費錢,買這幹啥?說着就拿去卧室了。等半天從卧室出來,沖多莉招手,要她去姑姑家喊毓真毓凡。

多莉離開後她就去廚房繼續忙了,淘菜切菜幹嘛的。旁邊的煤氣爐上炖着一鍋雞塊,她晌午在菜市口買的大公雞,火紅的雞冠,整雞一稱十五斤,她買回來磨磨刀就給宰了。燒水褪完毛一分為二,一半給孩子們打火鍋,一半準備拿給老大。

她淘着菜想到什麽,甩甩手往身上一抹,一面解着圍裙一面去卧室。她有一件大衣,只在家裏有紅白喜事的時候才穿。好幾年了,都有些被蟲蛀了,但她依然十分愛惜。因為那件大衣很顯她腰身纖細。

她脫掉身上的棉襖換上大衣,再拿出那條圍巾系上,來回照着衣櫃上自帶的穿衣鏡看,之後取下來疊好放回盒子裏。

再出來見多娜在那兒看電視,問她,你們今兒去逛百貨大樓了呀?

多娜只顧看電視,嗯了一聲。

她問,那你們都置辦了些啥?

多娜說就我爸買了件皮衣,給你買了條圍巾。

她又問,你們姐倆啥也沒買呀?

多娜說裏面衣服貴,我媽我們仨都沒買。

她哦了聲,說裏頭衣服就是貴,不當吃不當喝的賣死貴!一邊說一邊找幹淨袋子把那半只公雞裝好,晚會讓這姐倆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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