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Donna (九)
第22章 Donna (九)
許生輝在圖書館看了兩個小時的武俠小說,忽然心血來潮地去花鳥市場買金魚。家裏已經有三缸魚了,他還往魚缸裏放了水草和珊瑚石等,他可愛擺弄這些了。天氣最寒的那幾天,他時時惦念他的魚缸,生怕結冰了凍死他的魚。
他小時候就愛搗鼓這些,養些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小貓小狗。他爺爺也說過他,男孩子養這些不成氣候。後來由着他了,你要養也可以,但你得為你養的這些小生命負責。後來他不養雞鴨了,因為養大後是會被宰來吃的。他開始專心養貓,從剛生下來的小奶貓,他天天給它泡飯吃,清理它的糞便給它洗澡,還往它脖子上挂個小鈴铛。他一養養了十年,只要家裏大人吵架他就抱着它,抱着它他就會安心很多。
養魚也是如此。只要煩悶了看魚缸裏游來游去的魚,心情就會舒暢很多。他拎了三條金魚下公交,一路小跑到多娜的學校門口接她下課。
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憂思的時候是真憂思,快樂的時候也是真快樂。他的一切想法思考見解只限于當下,很難真正地沉澱下來,真正地促使他去改變現狀。他清楚現狀需要改變,但他當前又無力改變,一旦産生要改變的想法但又無力改變的時候,他立刻就轉換思維,給自己設一個限,比如今年過完,過完年來了再好好規劃。
一旦這樣想,他就會輕松很多。
他從小就是這樣的思維。家裏只要太平一個月,他就開始為下一場随時爆發的争吵做心理準備。而在争吵發生的當下,他反倒更平靜,因為未來會太平一個月。無論置身于哪種惡劣情境,他都會讓自己适應那種情境。
爺爺和父親争吵,無論吵多兇奶奶就帶着他在房間吃蘋果。鄰裏街坊喊她出來勸,奶奶不管事兒,親爺倆打去吧,出人命也不礙事。奶奶啃蘋果總能啃得很幹淨,只留中間那一塊小小的核兒。他自己啃完蘋果還要被奶奶再啃一遍。
說他聰明他在多娜面前嘴又很笨,經常多娜跟他讨論問題碾壓他的那些觀點,他總能在事後反刍,然後找到另一個切入點駁倒她。可往往這時候已經事發一兩天了,他再拿出來跟多娜讨論,多娜不是忘了,就是震驚地問他:你這兩天都在反複琢磨這事兒?
以免受到二次羞辱,他否認,沒有,我就是突然間想到的。
這也是他的一個壞習慣。他在多娜面前愛撒謊,撒一些無謂的小謊。
多娜問他洗臉後擦臉油了嗎?他說擦了。多娜指着說你臉都是皴的,你敢說你擦了!他面不改色,是你買的大寶太稀了,吸收太快才皴的。起初是他無意識撒謊,逐漸發現能把她氣跳腳後,他開始故意撒謊。
你吃飯了嗎?吃了。吃的啥?吃的奧特曼。
……
猶如此刻,上午他還在課室憂思重重,這會一手掂着裝金魚的透明袋子,一手麻利攥地上的雪跟孔多娜互砸。是他先挑的事兒,他站在一棵小樹下,喊娜娜快來。多娜朝他一路小跑過來,他用力搖樹,樹上的雪嘩嘩砸了他們一身。
孔多娜掏出兜裏的筆,要麽你老實站那兒挨我砸,要麽我把你裝金魚的袋子戳破!
Advertisement
許生輝繳械投降,好吧好吧,他抱着金魚袋子老實站那兒,你砸吧。
孔多娜把手裏雪球扔了,指着一棵小樹,你站樹底下。
許生輝縮頭縮腦地站在樹底下,孔多娜猛踹一腳樹準備跑,跑太急整個人結結實實滑倒在地面上。
不遠處的邵輝在車裏看見這一幕,正漫不經心地同副駕駛座上的人聊天。聊着就有些晃神,他上回見孔多娜有大半個月了?
那天下大雨,他淩晨四點送她跟攝影師和那個化妝助理去新人家。到她家街口他下來抽煙,才抽兩口看見她拎着化妝箱從地下室出來。他問,你住地下室?
她理所當然的語氣,對啊。
他住過地下室,知道地下室秋冬什麽條件。他訝異的是兩人的收入遠不至于住地下室。他認識的那群小模特,但凡拍過 MV 或廣告紅一點點,立刻就會搬到相對體面的地方。哪天大紅大紫了被披露出來草根出身住過地下室,總歸發展是受限的。
他身上有事兒,也沒下車窗跟她打招呼,車身同他們并行着過去了。
孔多娜這會是摔到了尾骨,手捂着屁股沒看見他車,不然準會過來攔他的。她找他好些天了,想等他空請他吃飯。還是那件事兒,她想讓許生輝跟着攝影師去現場拍婚禮。攝影需要很強的現場實操,這跟她們學新聞是一樣的,授課老師傾其所有也只能教你理論知識。
實踐出真知。
其實這事她直接跟游俊寧提就能解決,她是工作室的最大股東。但她認為這麽做不合适,還是得先跟邵輝說。
這一茬兒先過去。反正這會她就是摔到尾骨了,她的羽絨服也髒了,許生輝一路把她背回出租屋,到屋裏見她能安然無恙地坐那兒,他開始躺在泡沫墊上做抽搐和口吐白沫狀,八百米呀,他像老牛一樣馱着 110 斤的孔多娜馱了八百米。
孔多娜起身踢他,我 55 公斤,不是 110 斤。
有區別?
有。55 公斤顯得基數小。
……
許生輝舒展四肢趴在泡沫墊上喘氣,孔多娜拎着飲用水桶去水房接水,許生輝說我去,多娜說接好了我喊你。
他們吃水要先去水房接一大桶自來水備用,以免燒水的時候只見一趟趟地水房來回跑。接水的時候多娜還跟鄰房打了招呼,才搬來的,前後還跟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桶裏水接滿多娜喊了聲,許生輝出來提着一口氣回了房間。
到房間多娜掰了兩個香蕉,撿了兩個橘柑出去給小男孩,他手小拿不住,捧在懷裏說了聲謝謝姐姐。
再次回來房間許生輝已經把桶裏的水倒了電飯鍋裏,準備燒開燙點青菜煮幾個雞蛋和蝦仁吃。多娜在學校食堂吃過了。許生輝先灌了熱水袋給多娜抱着,讓她等下把羽絨服脫了,他把髒的那塊給洗洗。
多娜扯過屁股後用手搓搓,洗了也不幹,回頭髒了一塊拿去幹洗店。
許生輝蹲在那兒洗青菜,喊她,娜娜?
多娜嗯了聲。
許生輝說明年來了咱們就換房子,租一間有陽光、有浴室、有廚房、有液晶電視的房子。有電視多娜就能每天看新聞,液晶電視是時下最流行的。
前天孔志願跟他打電話,說保暖衣很合身。他有些羞澀,孔志願找話,說給家裏換了臺 32 寸的液晶電視,說現在科技這麽發達了,顯示屏都可以做這麽薄了。
他附和是啊是啊,說跟娜娜一塊逛商場看見了好多液晶電視,都有 52 寸的了,清晰度非常高。
孔志願驚嘆,都出那麽大寸的了?家裏專賣店最大才 46 寸。
多娜朝着手機喊,那你怎麽不買 46 寸的呀?
孔志願本想問大半夜你們倆咋在一塊兒?想想壓下,說 46 寸的要一萬好幾,32 寸的才七千挂零。
一個液晶電視的話題,讓許生輝和孔志願聊了十幾分鐘。挂電話前許生輝一副成熟大人狀:孔叔您在家多注意身體。有事您給我打電話。
孔多娜不解了,我爸能有啥事需要找上你?
許生輝哈手撓她癢癢,她在被窩裏直打滾兒。打着滾忽然問,現在幾點了?
許生輝說快九點了。
多娜尖叫,我們暴露了!我爸知道我們同居了!
許生輝說應該不會,孔叔看着沒那麽聰明……
屁咧,我們家全都是高智商人,不然就不會出現我大伯我堂哥和我這樣的優秀人才!
/
距許生輝規劃來年租間有陽光、有浴室、有液晶電視的房子才過去三天就生了事端。
那天午飯後在攝影棚拍攝,他同攝影師先是起了争執,後在雙方動粗的過程中被工作人員攔下。負責人先勸他回家,說這事他來解決。回家的路上他喘不過氣,過斑馬線的時候沒留意紅綠燈,走出去幾步被剎車不及的公交車撞了。
也就在事故發生的同一時刻,多娜和蔡小蕙跟完妝回來坐在出租車裏。從打到出租上車那一刻,蔡小蕙就迫不及待拆開紅包看,188 耶!她十分激動。她跟着多娜當化妝助理是沒有工資的,多娜給過她,她不好意思要,她就打個雜啥的,也不懂化妝不好意思收。但新人封給她的紅包她是收的。
通常新人意思一下,一般封個 66 或 88 的紅包,她跟着多娜學化妝的同時,每回能收個小紅包就非常滿意了。出去勤工儉學八小時也賺不了 66。她內心對多娜是十分感激的,只是不善言辭,經常她們在學校食堂吃飯,她都要搶着刷飯卡。
今天是她第一回 上手給伴娘化妝,她已經跟多娜學二三個月了。倆人坐在後座聊今天的婚禮,出租車緩緩地停了,司機降下車窗朝對面的出租車招手,問前面咋回事兒,這個點咋堵上了?
對車出租司機說,公交撞人了,也沒見血估計沒大事兒。
她們車司機問,今天活多嗎?
對車出租司機一臉別提了,全起步價。
多娜坐在後排座教蔡小蕙,無論怎麽樣伴娘妝都不能搶了新娘的風頭。蔡小蕙解釋,說是那個伴娘提出塗大紅色口紅……
多娜說那你就要從中周旋,讓伴娘多嘗試幾個色號。伴娘塗正紅色新娘不會說什麽,但她心裏多少會介意。你要有明确的立場,我們是為新娘服務的,是她付我們酬勞,所以我們給任何賓客化妝都首要維護新娘的利益。所有人都是點綴,新娘才是絕對主角。
她們聊着,車外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司機關了窗,擰着保溫杯同她們聊,你們兩姐妹是化妝師?蔡小蕙說是。司機來興趣了,你們這一行油水大嗎?
……
傍晚時許生輝胳膊上上了夾板,一身狼狽地回來出租屋。醫生說他骨折錯位明顯,少說要修養三五個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左胳膊骨折。
他狼狽的是冬天上夾板很麻煩,他左胳膊上的什麽秋衣保暖衣毛衣袖子……從肩膀處全被護士一刀剪了。上完夾板他慘白着臉,身上半穿着羽絨服打個出租回來。
到出租屋他先在床畔冷靜地坐了會兒,然後拉出行李箱開始收拾衣服打算回老家,家裏有暖氣,對傷口愈合有利。他艱難地一件件收拾,收拾好又燒了鍋熱水,用勺子舀着一勺勺灌滿熱水袋,随後擰緊放到被窩裏。
他都拉着行李箱出來地下室了,想想又折回去,把衣服一件件又拿出來。再堅持十天多娜就放寒假了,倆人一塊兒回。
他坐在床畔先給多娜發短信,說他摔了一跤不能去工作室接她了,讓她回來的路上小心。多娜直接打了過來,問摔得很嚴重?他說有點。多娜追問多嚴重?他沉默了幾秒,說胳膊骨折了。
挂完電話沒多久,多娜喘着氣跑回來,見他攀着條胳膊在那兒喂魚,問他怎麽會摔這麽嚴重?許生輝故作風輕雲淡,說從朋友的摩托上摔下來的。
孔多娜準備摸他胳膊,又縮回手問:“疼不疼?”
許生輝點點頭。
孔多娜紅着眼圈拉開布衣櫃,把他的衣服都拿出來,疊着說:“你明天先回去養傷。”
許生輝問她,“你呢?”
孔多娜說:“我回寝室住。”
“寝室能随時回去嗎?”
孔多娜看見他脖子側面的劃痕,問他,你跟人起沖突了?
許生輝否認,沒有啊。
孔多娜過去扒開他的毛衣領,說你這就是指甲劃的呀!
許生輝摸摸,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撓的。
孔多娜看他,你從哪個朋友的摩托上摔下來的?
許生輝緘默。
孔多娜坐在床沿,深出一口氣,說你怎麽撒謊成性,你到底跟誰學的劣習呀?說完又起身給他往行李箱裝衣服,裝好問他,你不躺床上休息站那兒幹嘛?
許生輝脫了羽絨服準備上床,多娜問,你身份證呢?他從錢夾子裏拿出身份證,多娜接過,說我去代售點給你買明天的火車票。
出來地下室多娜就忍不住開始掉淚,她吸吸紅鼻頭,先去代售點訂卧鋪票,等出了票又去給他打包了份爆肚,買了個肉餅……買到一半又去附近藥店咨詢骨折需要忌什麽嘴?
出來藥店迎着頂頭風,她從羽絨服口袋掏出紙巾用力擤了下鼻涕,然後直奔酒店開了間房。開房前她多此一舉地确認,房間都有暖氣嗎?前臺沒好氣,你感受不到大廳的溫度嗎?
回出租屋的路上她手裏拎着飯,眼淚嘩嘩往下流。
倆人到了酒店房間,多娜脫了羽絨服先去衛生間洗臉,哭完風一吹,臉上皴疼。洗完出來捋捋毛衣袖,把打包的湯啊飯啊都弄好讓他坐在桌前吃。等幹完這些回頭喊他吃飯,又被他的那副滑稽相逗笑。
許生輝的衣服都好端端穿在身上,但有一條胳膊的袖子從肩膀就全給剪了,毛衣一剪不就全脫線了嘛?所以他穿着脫了滿身線頭的毛衣站在那兒,又狼狽又好笑。
孔多娜拿出相機,非要把他這幅鬼樣子給記錄下來,許生輝還配合地比了個剪刀手。拍完多娜幫他把毛衣脫了,團一團直接扔了垃圾桶。
房間溫度高,許生輝吃着馄饨身上吃出了層薄汗,他脖子一圈蜇疼,喉嚨吞咽東西也難受。多娜是去了衛生間洗澡,熱水澆在頭上淋了會兒,她雙手捂着臉無聲地痛哭。等洗好吹幹頭發穿着秋衣出來,許生輝把桌上的飯全吃幹淨了。
她買了馄炖、爆肚、火燒、醬香餅……全被他吃光了。
她說你也不怕撐着?
說完許生輝就去衛生間吐,吐前還反腳踢上了門。多娜隔着一扇若隐若現的磨砂玻璃看他,看着看着仰頭,說給你買的票是明天下午的。
裏面在持續嘔吐,她在門外自顧說,說明天一早她就去買些特産,你拎回去給爺爺奶奶也代表你的心意了。你的行李我給你拿回去,你就只拿貼身內衣和特産回去就好。說着她擰開桌上的礦泉水倒熱水壺裏煮,煮開了倒出來給他晾着。
許生輝回去了。自回去後再也沒來北京工作過。
他和多娜憧憬和描繪的那些美好小生活,像一個個從孩子嘴裏吹出來的彩色泡沫,砰砰砰地在太陽下無聲爆破。
也在他回去後沒兩天,多娜孤身一人在飯局上找到那個攝影師,抄起桌上的內酯豆腐湯澆了他一身,還朝他身上吐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