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Donna (十)

第23章 Donna (十)

許生輝在家休養了小半年。

這小半年也沒完全閑着,過完年開春後他舅舅就帶着他下工廠車間。

工廠自然是他父親的管材廠,現在成了氣候,大小部門幾百號人是有的。他舅舅早年入了股,如今主抓生産,管理能力還是出色的。

工廠目前已經全面進入平穩上升期,從建廠時主營的 PVC 排水管到如今的燃氣管地暖管……還有雜七雜八的管件管接頭閥門等相關配件,每一步都跨出的平穩紮實。

随着事業逐年的穩步發展,許父的思想維度也直線上升。這些年開始有意識的樹立企業家形象。首先他就不跟許爺爺吵架了。無論許爺爺如何罵他,他絕不還口。偶爾罵兇了驚動上下樓鄰居,人上門來勸,說老許您就安心享福吧!兒子那麽有出息又常來看你,你整天固執個啥?

自從許父發家後,連續兩年春節劃出一筆款給社區六十歲以上老人發紅包。包不大,一個包 200 塊,本身社區不大,六十歲老人頂天了也就三五百人。

好歹也是善事兒,招來了當地記者,小記者暗訪,萬口一辭,全誇許父面善心孝。唯孔爺爺有個人想法,說他們父子間也矛盾深。有年邁的老爺子就說了,別翻後事別翻後事,哪兒家屋裏經得起翻?早些年家庭內部相互揭發批鬥的事少嗎?日子朝前過人要朝前看!

在此事得以見報後,區裏點名表揚後,許父由內至外、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第一步他就把外頭那些情婦清理個幹淨,力求潔身自好;第二步是穩固家庭內部關系,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應當是家庭和諧美滿的;第三步他把春節發給社區六十歲以上老人的紅包,從 200 塊調整為了 500 塊。

以上這一切都是他發自內心想要幹好的。且在他嚴格執行的過程中,內心會油然生發出一股春風化雨般的舒暢感。

他會背着手站在幼兒園門口的老人和媽媽堆裏接孩子。他會像一位慈父,緩緩蹲下朝奔出校門口的小兒子喊:兒子,爸爸來接你了!

兒子撲向他懷裏那一刻,他的自豪感和舒暢感極為強烈。

他會放下手頭工作陪兒子完成幼兒園手工、陪兒子玩拼圖、陪兒子練鋼琴。讓兒子騎在他脖子上,例行公事似的每個月回社區探望父親。路上碰見左右街坊,他親和力十足地教兒子:這個喊太爺爺,那個喊爺爺,這個叫伯伯,那個叫叔叔……

為人十分家常樸素,一點企業家派頭都沒有。你看人腳上那鞋子,手工納的千層底老布鞋!一點沒忘本!

許父馱着兒子步伐輕快地上樓棟,才上去幾個臺階,就朝着二樓喊:老爺子,我們爺倆兒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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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家回了屋,反倒沒了聲。許爺爺也學聰明了不同他吵,只是不搭理他。從許父堅持大張旗鼓給小兒子辦滿月酒開始,許爺爺固然沒同他登報斷絕父子關系,但也逐漸不再同他說話。

許爺爺不說話,耐不住許父往上貼。許父每回都抱着小兒子來,先讓他喊爺爺奶奶,之後開始表演 ABC……蘋果香蕉橘子猴子老虎等的英文名;然後各背誦一段《三字經》《弟子規》《詩經》;接着上絕招,紮馬步耍拳。

一套流程下來少說大半小時,孩子也表演累了。最後重頭戲,他從身上的背包裏倒出一堆積木,耐心地陪孩子玩兒,一面拼一面跟他聊天。偶爾孩子想騎大馬,也不是不可以,你只要完整地背誦一首詩詞。順利背完他就當大馬馱着孩子滿屋子轉圈。現在大了,從前孩子不滿一歲的時候,他會啃咬孩子的小腳逗得他笑不停。

等許奶奶在廚房燒好飯端上桌,許父吃好,抱着趴在他肩頭睡着的兒子就回自己家。

這樣的場景日複一日,已經持續了兩三年。從許生輝高中畢業後背着包獨身去滿洲裏闖蕩開始。

也每回在這種荒誕場景結束後,許奶奶去廚房給許爺爺做份水蒸蛋,放在他跟前讓他吃了。許奶奶不摻合他們爺倆兒的事,她是後過門的,他的原配在生下許父後就過世了。她過門後也沒再生養,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管不了的事就任其發展。

這一切在許生輝回來養傷時,稍稍有些改變。許父再抱着小兒子許生煜來時,只表演個才藝秀。表演完問許生輝,你胳膊咋回事兒?

許生輝說冰面滑,摔骨折了。

許父問,得養三五個月吧?

許生輝說差不多。

許父安排,你回家裏來調養,讓阿姨專門給你炖湯滋補身體,說着就拿出手機打給許母,你怎麽還沒到?等挂了電話說,現在廠裏大小事你媽一手抓,我倒省些心。

許生輝說我住這兒就行,我慣用的東西都在房間。

許父說不要了,讓阿姨全置辦新的。

許生輝說我習慣住這兒了。

許父轉頭問許生煜,你喊哥哥了嗎?

許生煜乖乖地說,我喊過哥哥了。

許父揉他腦袋,真乖,接着看許生輝那一副打扮,說你在北京就混這樣兒?

許生煜則趴在茶幾前,好奇地仰頭打量哥哥,小手在茶幾上來回抓,抓到一個純銅的茶夾子,還沒開始玩兒,爺爺說他:那不能碰,一邊玩兒去。

許生煜立刻放回茶夾子,挪去了許父腿邊。

許生輝是在回來一個禮拜後,許奶奶才自作主張給許父去的電話。胳膊傷着又出不了門,許奶奶給許生輝買了套家居服。他腿上穿條棉家居褲,身上是截了一條袖子的加絨保暖衣,胳膊被夾板夾着,整體看來确實不雅。

這年春節也太太平平地過去了。這些年的除夕夜都是許爺爺許奶奶和許生輝一塊過兒,尋常日子許父會領着小兒子來,阖家團圓的日子從不主動來。

今年特殊一些的是拍了全家福,“企業家的形象”和企業發展都需要。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必定是夫妻情深、孝順老人、愛護孩子。

過完年沒多久,許生輝舅舅找上門,不時同許生輝聊聊,不時拉他下工廠車間裏轉轉,或是去參加各種飯局。也沒誰授意他,但他能從辦廠初期就跟着許父,一直到如今成為他的左右手,除了出色的管理能力外,也有過人的洞察力。

別人說一句話,他至少能分析出裏外兩層深意。許父着力培養小兒子,說将來他要有孔家在美國念書的那個孫子的出息,他少幾年壽命都情願。粗聽就是一句玩笑話,深意就是許父想把小兒子往上培養,不打算讓他繼承家業。

那麽家業誰來繼承?毋庸置疑是長子。

舅舅每回來許爺爺家,都先跟許爺爺坐那聊會兒。他不聊許父工廠的事兒,偶爾聊些許爺爺當年當“許工”時候的事兒。許爺爺潛意識也愛聊這些,畢竟是他最驕傲的年代。但他出門從不主動跟人聊,有人聊他也遠遠繞開。他恪守——智者莫念昔日功,好漢不提當年勇。

倆人聊開了,許爺爺也會主動問許父工廠的情況。他舅舅一趟一趟地往這兒跑,肯定不是陪他這個老頭子喝茶。也每回喝茶,許生輝都在旁陪坐,聽他爺爺的輝煌史,聽他父親的創業史。

在他回來修養的三個月後,許父問他,你未來怎麽打算的呀?

許生輝說,我想跟着舅舅下車間學東西。

許父大手一回,在舅舅嫁女兒的時候陪嫁了一輛轎車。

也在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許生輝坐火車去多娜學校見她。他牽着她的手,說他打算在父親的工廠學管理了。多娜說你不來北京了?許生輝說不來了。多娜不強求,說行啊,那我畢業後回去工作。

之後平均每個月,許生輝都要大包小包來北京找多娜,倆人吃喝玩兒上兩天。之前他們銀行卡上還有三四萬的積蓄,多娜把卡拿給他傍身,說你收着點脾氣別跟你爸犟。許生輝讓她拿去考駕照,暑期有針對大學生的課程,拿證快。

多娜搬回了學校寝室樓,張丹青也因失戀搬回了寝室樓,最開心的莫過于蔡小蕙。大三的暑假三個人都沒回老家,結伴報考了駕照。

孔多莉暑假回來了,她跟孔志願也都報考了駕照。但他們同時默契地都沒跟孔多娜講,好像跟誰學她似的?孔多莉原計劃是暑假跟同學出去玩兒,考慮到去年暑假都沒回來,姥姥姥爺年齡很大了,盡量有時間多陪陪他們吧。閑着沒事也順便考個駕照。這時候的她也戀愛了,大她一歲的師兄,是蘭州人,去年盡地主之誼帶她們玩了河西走廊。

每天駕校練車的時候,只見她抱個手機蹲在涼蔭處發短信,發發發發發發。在家沒事兒也一臉酸笑。孔志願讓她幫忙擇苋菜,她手裏擇着苋菜,眼睛不離手機屏。她換手機了。春節時又屈辱又開心地順位了孔多娜的手機。

孔志願考駕照是考慮家裏老人。回頭家裏買輛車帶他們串親戚還是尋醫問診都方便。也自從他搬來跟姥姥姥爺一塊住後,老兩口的身體逐漸硬朗了,收拾個菜園子種個幾分地都不成問題。要不是年齡大了限制坐火車,老兩口也想去北京看奧運會。

也受馬上要舉辦的奧運會影響,鎮裏提倡全民運動,孔志願借這陣風在院裏砌了個乒乓球臺,鎮裏人沒事就來跟他切磋。家裏每天都熱熱鬧鬧,年壯年老的都愛倚在那兩棵樹身上看人打乒乓球。多莉的樹,多娜的樹。甚至有人建議,把這兩棵樹伐了,再砌一個揮球拍能舒展開的大乒乓球臺!

孔志願曾一度魔魔怔怔,向孔多娜建議,你要能當個體育記者就好了,幫我挨個要乒乓球國手的簽名,馬龍馬琳王皓王楠王勵勤……诶國家隊選人是不是也算姓氏?

孔多莉跟毓真更喪心病狂,你要能當娛樂記者就好了,帶我們去跟大明星合影!

孔多娜未來的職業價值,被他們規劃得明明白白。

暑期考完駕照後開學就大四了。孔多娜順利被分到了一家傾心的報社實習。蔡小蕙也興奮到不行,她跟孔多娜一家實習單位!張丹青也運氣爆棚,她的一個短篇小說被某知名文學雜志給收錄了!稿費都沒下來,張丹青先帶着她們出去一頓揮霍!

今年大家的運氣普遍都很好。首先她們都被陸續安排到了傾心的單位實習,大家相互打探的時候都笑嘻嘻的,恭喜恭喜啊!其次許生輝家的工廠出貨量屢創新高,許生輝跟她聊電話時語氣昂揚向上。她能感受到他找到了人生方向,是由衷地開心。她也為他的開心而感到開心。

她沒有一絲的情緒和怨怼。如果在家工作能使他性情舒展得以自在快活,她甘願放棄朝朝暮暮的相處。剛異地時她也會牽挂他,會夜裏傷心落淚,為了使那個階段安然地熬過去,她開始搜集素材嘗試寫稿。她住過地下室,裏面人人有故事,可挖掘的新聞性可太多了。

她就是單純練稿,沒想發表什麽的。為了素材的真實度和紮實性她在搬出地下室後,才又回去真正地接觸那群人。她先從熟悉的左右鄰房開始,從小事兒同他們聊起,一些人認識她,對她知無不言不存戒心。

孔多娜除了同她們閑聊,也會拿相機拍她們在門口煮飯,拍她們在水房洗衣打水,拍排在洗澡房門口那一串花紅柳綠的臉盆。

她搜集這些素材用了二三個月的時間,等她忽然在忙碌的一天裏抽離出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對許生輝的牽挂大大緩解了。許生輝跟着他舅舅學管理,沒日沒夜跑車間更忙,一天裏他至少有 16 小時都在工廠。工廠裏除了熟識的人,大部分工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為只是普通的裙帶關系。

倆人平均一個星期打三回電話,一回半個小時訴個衷腸就挂了。他們的情感濃度絲毫沒有因為距離而消減,甚至在多娜跟許生輝訴衷腸時心會砰砰亂跳,在得知他工作上的小小成就時,也會為他感到驕傲。她還為許生輝起了個專屬愛稱,從輝輝到灰灰最後演變成灰姑娘。因為她叫不出疊音,輝輝,灰灰,太肉麻啦!

去報社實習的第一天,蔡小蕙悄聲跟她說,不知道是受大環境影響還是自己的原因,總感覺每一天都積極昂揚?人開心了哪哪兒都順,煩心了事事倒黴!

也在實習的前幾天,多娜問她有沒有想被哪個指導老師帶?蔡小蕙驚訝,我們不是被随機分配指導老師嗎?多娜說我有想跟的指導老師,我喜歡他的新聞采寫風格,我想給他寫份郵件毛遂自薦!蔡小蕙問你有他郵箱?孔多娜說我網上查到的。蔡小蕙說我可不敢毛遂自薦,會讓人覺得愛出風頭。多娜說那我毛遂自薦了,最壞結果也無非是被拒絕。

孔多娜喜歡這個指導老師的采寫風格。他不是一個特別出色的記者,也沒報道過什麽特大新聞,但他的新聞稿讓人過目不忘。他寫過一篇因攤販蠻橫占道而導致的車主頻頻投訴、将近一年時間亂象未被徹底整治的新聞。

這個記者用了三個視角來寫:車主視角、攤販視角、城管視角。他把這三方的難處全部客觀地呈現出來,把道德困境攤給了報紙前的每一位讀者。三方都沒錯,都各有難處,那麽問題怎麽解決?

孔多娜關注過這件事的始末,在報道出來的一個月後,她特意去這條街上看了。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城管專門劃出一片給攤販,只能在特定時間內出攤。

她想跟這個記者實習是認為跟着他能學東西,她的新聞直覺,這種雞皮蒜毛的報道能磨人,将來撲大新聞內心會更從容些!

不知道,就是一種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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