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Donna (十五)
第28章 Donna (十五)
出發去重慶那一天多娜興高采烈的,早上七點五十的飛機,她五點就着急忙慌地催出門了。張丹青則慢慢悠悠的,不着急,咱們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就夠了。
到了機場張丹青給她講各大航空公司,給她講常見的機型及座位編號,哪些是靠窗的,哪些是靠過道的,哪些是靠緊急出口的。她說她爸媽最喜歡坐緊急出口附近,最讨厭靠窗,因為靠窗危急情況下不利于逃生……說完她就呸呸呸!
她給多娜挑選的位置就靠窗,她說想看雲。
多娜完全不介意,她就喜歡靠窗。她認為飛機事故大概率是墜毀,幾乎沒有逃生機會,坐哪兒都一樣。她例舉了歷史上的重大空難,無一例外都是全機罹難。不說國際,就八八年北京到重慶就有一次空難,機組和乘客 108 人全機罹難。這些是她沒事去報社,看一位見習記者做的空難盤點。
……
大清早的,七點冒頭,倆人在候機大廳一臉嚴肅地讨論空難,讨論着讨論着餓了,看見一家麥當勞小跑着就要過去買。跑到一半張丹青拉住她,說飛機上提供早餐,忍一會到飛機上吃免費的。
在重慶玩了四五天接到邵輝電話,他想請多娜給他三姐化新娘妝。婚前彩排嘛,她三姐不如意現有的化妝師。孔多娜沒所謂的,婚禮前一天去了成都。
到成都是邵輝開車來火車站接她們,見面接過她們的行李箱,問重慶好玩嗎?
倆人說好玩呀!
邵輝家在郊區,是一棟自建的四層別墅,圖紙是她學建築的二姐畫的。家裏客房多,加之一早就要給新娘做妝造,邵輝也沒給她們開酒店,直接安排了家裏。
兩人客随主便,通常辦婚禮家裏喧鬧,理應不大會尴尬。
确實不會尴尬,家裏大人小孩幾十個人,光麻将局都三桌。每間卧室都塞滿了人,邵輝安排她倆住自己的卧室,還把床品換成了櫻花粉。
張丹青說他,你也太貼心了。
邵輝都來不及多說什麽,從接了她們倆回來,不是被這個喊就是被那個叫,全面照應他三姐的婚禮。孔多娜是見慣這種場合了,能從中自如地同親友們打交道,張丹青則對陌生場合有些羞怯,步步緊跟着多娜。
也就一兩個小時的事兒,兩人先後坐上了麻将桌,被邵輝的姐姐們手把手教打麻将。邵輝趁忙前忙後的間隙,不時站過來看兩眼,指揮着孔多娜怎麽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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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也沒睡,樓下打通宵麻将,新娘臉上頂着面膜也坐在那兒打。多娜跟張丹青則是在房間躺床上徹夜長談,天馬行空什麽都聊,聊看不見的人生,也聊閨房私話。也在這一晚多娜了解了自己為什麽從中學時就愛跟人聊天,本質上就是孤獨,心靈深處的孤獨。且這份孤獨不會随着年齡增長見多識廣,也不會被愛情和親情給彌合消解掉。甚至越成熟這份孤獨就越壯闊。但偶爾會在某一刻暫時消失。
張丹青問,在哪一刻會暫時消失?
孔多娜說在灰姑娘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說完哈哈笑。
張丹青側躺着問她,你享受跟灰姑娘的身體交織嗎?
孔多娜說常常享受,有時一般。
張丹青輕輕地說,我幾乎很少進入享受的狀态。
孔多娜問為什麽?
張丹青想想,應該是我很難真正地打開自己?
孔多娜趴在枕頭上問,你為他口過嗎?
張丹青沒聽懂,你說什麽?
……
本來磊磊落落的,孔多娜忽然生了羞恥心,就那個呀,就口呀。
張丹青反應過來,好惡心呀,我接受不了。
孔多娜手捧着臉,說我能接受,也不覺得惡心。
張丹青吃驚,你好 fashion 呀。
孔多娜跟她說了自己跟灰姑娘第一次時的糗事,剛開始買不來防過敏的安全套嘛,他為自己口,自己也為他口。她輕輕地說,不會惡心的。
張丹青還是接受不了。
孔多娜又說,我們倆冬天經常一塊泡腳,他親過我的腳,我也親過他的腳。就是情難自抑地喜愛,不會嫌彼此的。
張丹青默默地看她,看她一臉認真,由衷地誇她,多娜你真好看。
孔多娜坦然接受,真誠地說謝謝!
張丹青受她感染,很自然地問她,多娜我能親你一下嗎?
孔多娜以為是臉,很随意地說可以。
張丹青朝她唇上就親了下,而後說,我果然是個直女!
孔多娜拿着抱枕砸她。
之後倆人安靜地小聊,張丹青問她相不相信同性間也會産生心動?不是愛情,就是單純的心動。
孔多娜說會,她就為一個女生怦然心動過,也是在青春期。
張丹青再次震驚,你情感好豐沛呀!
孔多娜說青春期嘛,渾渾沌沌的。
都好半天了,孔多娜以為她睡着了,才聽她心有不甘地說,我也許會一輩子都這麽孤單,沒愛人,也不會有正經工作……入職體檢都過不了。
孔多娜睡了有兩個小時?睜開眼天都亮了。她輕聲出去客衛洗漱,看見邵輝西裝革履地從另一間卧室出來,遂問他,你怎麽穿這麽鄭重?
邵輝手上勾着領帶,問成熟嗎?
孔多娜說成熟。
邵輝對着浴鏡打領帶,說我要牽着我三姐入場,把她交給新郎。
孔多娜本能問,你爸呢?
邵輝說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孔多娜吃驚,專心擠牙膏刷牙。
邵輝從西褲口袋摸出煙盒,點了根坐在馬桶蓋上,反腳踢上了衛生間的門,說家裏管得嚴。
孔多娜沒管他,俯身洗漱,俯身的時候隐隐綽綽地露出腰窩的紋身。邵輝盯着她的紋身看,孔多娜猛然轉身,拉開門:出去!
邵輝愣住,一宿沒睡,人還有些渾,被她這麽一呵斥,把手裏的煙三兩口抽完扔馬桶,說她,你急什麽?
孔多娜說你沒看我在洗漱?
邵輝說你洗你的!
孔多娜問你盯着我屁股看什麽?
我……邵輝脫口:看你屁股好看!
孔多娜準備反擊,他大姐上來喊她們吃湯圓,吃完再給老三化妝。
孔多娜給新娘伴娘和大姐二姐依次化好妝,跟着婚車去了舉行婚禮的酒店。大半個上午她都沒給邵輝臉色。邵輝忙,也沒在意。直到舉行婚禮時邵輝牽着他三姐入場,張丹青貼着她耳朵悄聲問:他爸怎麽不牽?
孔多娜八卦地回她,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張丹青說你傻了?指着前排第一桌上的老年夫妻,那不是他爸媽!
孔多娜伸頭看,再看一眼牽着新娘款款前行的邵輝,說他是孽障。
張丹青又示意她看邵輝父母身旁的一對貴氣夫婦,說是游俊寧父母。孔多娜問你怎麽看出來的?張丹青說游俊寧跟她爸長得不要太像!
婚禮後邵輝找了個地陪朋友,全程帶着孔多娜和張丹青玩兒。原計劃婚禮後就回北京,孔多娜該上班了,可難得出來一回,倆人跟着地陪又去看了大熊貓,去了都江堰,去了青城山,去了各博物館,也去茶館看了川劇變臉……一言難盡,跟張丹青一塊旅行體驗太差,每當孔多娜想要買紀念禮品,張丹青就說這在我們老家出廠價就幾毛幾毛……
回北京的那天午飯後,邵輝帶她們倆去人民公園喝茶,她們的飛機是傍晚,不着急。出來喝茶嘛,仨人打扮十分閑适,T 恤短褲人字拖,通身都是在春熙路新置辦的。多娜很喜歡身上的蝴蝶袖 T 恤,價位也适中,打完折三百冒尖,唯一缺點就是袖子太闊,她的腋毛沒刮,露出來有些不雅。
她們倆盤着一條腿坐在藤椅上,一面喝茉莉花茶一面讨論着腋毛。張丹青說你出門前就該借邵輝的剃須刀給刮了,孔多娜低頭拽着小腋毛,說多原始呀,說着發現自己的指甲劈了,擡頭問給邵輝采耳的師傅,你們這裏可以修指甲嗎?
師傅準備說什麽,擱置在地面上的暖瓶內膽爆了,桌面上的茶碗翻了,緊接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她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被邵輝一把拖着就往空曠的地方跑。
孔多娜瞬間反應過來,看向慌亂的人群,地震了!
強烈的震感過去,人群逐漸平複,張丹青驚魂未定,問要不要回去茶館找鞋子?邵輝面色嚴肅地說不要,拉着她們就出公園。有十幾分鐘?孔多娜接到指導老師電話,讓她原地待命,別回北京。
孔多娜心驚肉跳,她能感受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暴漲。像她昨天晚上的夢,夢到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密密麻麻一層浮頭呼吸的魚。
邵輝在一旁接電話,她好像失聰了般,只有手緊緊拽着挎在身上的相機,仰頭觀察周遭建築和人群。她們從茶館往外跑的時候,她本能護着相機。
邵輝挂完電話告訴她,汶川地震了!沒幾分鐘指導老師再次聯系她,去汶川!汶川集合!
那一天下午,半個小時前他們還悠閑地在人民公園喝茶,半個小時後就驅車前往汶川。
孔多娜一去就是一年。
再一年後離職,徹底離開新聞行業。
之後至少有二年的時間,她從不在人前提自己從事過新聞。不熟的人問,她找個話給茬了;熟識的人問,诶你學新聞是有什麽新聞理想?她說沒理想,就是分高怕浪費。
通常人寫回憶錄,敘事結構無非正敘倒敘插敘……或明或暗或曲折蜿蜒,總歸是有一條收放自如的線。孔多娜不是,她是斷裂閃回,更像同老友喝茶敘話,正聊着當下發生的事兒,腦海忽然想到早年舊事,很随意地就把舊事扯出來,聊幾句抛回去,繼續聊回當下發生的事兒。
你說那舊事有多重要?不見得,就是忽然想到了。
就說汶川地震那件事。地震後的幾年間孔多娜都回憶不起具體細節,有細節也是斷斷裂裂,沒辦法拼成完整的一塊兒。如他們仨驅車前往汶川大塞車,最後棄車下來徒步,先經過都江堰……問路時被災情災民指引着去了映秀鎮,到映秀鎮就沒再離開了。
之後她跟着指導老師留在成都快一年,一年間往返汶川北川等重災區,直到做了周年報道才徹底返京。張丹青在當地做了三個多月的志願者,九月份返校讀研究生;邵輝待了有一個月,後面的一年間也頻頻往返。
直到周年報道出來,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細細地咀嚼着每一個文字,直到讀盡最後一個文字,體內有股強烈的被抽筋剝骨後的虛空感,整個人軟塌塌地躺回床上睡覺。
一覺睡了兩天。
指導老師電話她,是張丹青接的,他得知孔多娜在睡覺,只說了聲讓她好好休息吧,沒再提別的。
孔多娜被譽為報社內”最猛女記者“,幾乎所有到達現場的一線記者都難掩哀恸,有一位同事被派去确認罹難人數,他确認不了,因為要一具具地數。孔多娜什麽也沒說,現場記者中她資歷最淺,自覺地穿着防護服戴着口罩去停屍點數。
回到報社後被同事屢屢提及,孔多娜都跟做夢似的,她都忘了。很多事她都忘了,包括她們是怎麽上衛生間的。找不到遮擋物,上了也就上了;一個帳篷裏男男女女擠一行,也都擠着睡了;包括……每一天睜開眼首要适應的就是臭味。屍臭味。動物的,人的。
重大災難裏活着才是本能,自己活着,祈求同類活着。
在成都那一年跟着指導老師往返重災區,采訪寫稿采訪寫稿,只關心災區建設,除了定期參加對抗災報道記者開展的心理輔導,別的事充耳不聞。
回來北京後恍如隔世,她也沒找房子,暫住在張丹青那兒。張丹青跟人合租的三房,那兩房都是小情侶。房間小,床也小,兩人将就着住了一個月後,其中一個房間的情侶退租,多娜剛好搬過去住。
一覺睡了兩天後日子照常,如願地負責跑突發,報社對她寄予厚望,敢拼敢闖有勇有謀。孔多娜面上沒什麽,但總感覺體內少了股沖勁。以前對一切懷有巨大的好奇心,對多小的報道都感興趣,以小見大嘛,每時每刻都在為撲大新聞做準備。
大新聞來了,她也撲了,正好撲個滿懷,多大地運氣呀!倘若不是告知過指導老師她在成都參加婚禮,這種新聞以她的資歷撲不上。也參與了足夠深入足夠全面的報道,也緊跟着指導老師署了名,可是呢,為什麽心中一片空茫?
她慢慢地對什麽都興致缺缺,懶于逛街買衣,懶于吃東西,要麽跑新聞要麽悶在房間寫稿。也時不時地反應遲鈍,那天開邵輝的車,她在車上整整坐了兩分鐘想車是怎麽啓動的。跟許生輝的關系也日益變糟,她不想接電話,不想對着一個破手機說話。
兩人也不吵架,最激烈的無非是許生輝打給她,她盯着手機在床上震動,不接,也不挂斷。他打三回,她看着手機震動三回。許生輝短信她:【娜娜,你怎麽不接電話呀?】
她編輯:【我好累……】
最終也沒發出去,給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