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Donna (二十二)
第35章 Donna (二十二)
家裏人都午休的時候孔多娜跟人去水庫釣魚了。她前些日子給孔志願買了一套釣具,孔志願還沒釣,她成天晌午頭跟人結伴去釣魚。身上別的地方沒怎麽曬黑,穿着長袖呢,脖子後面黝黑一片,都曬蛻皮了!
天擦黑時她打電話給孔多莉,讓她拿一根扁擔來水庫,她弄了半桶的魚提不回去。她用她釣的兩尾草魚換了人半桶一指長的小雜魚。這種魚炸炸可香了,骨頭酥脆酥脆的。
她聯系完孔多莉又聯系許生輝,讓他晚上來吃魚,啤酒配炸魚!挂完電話心裏歡喜,等不及孔多莉來,兩手提着水桶兩步一歇地急急朝家去。
孔多莉來接她的路上順便去了趟農村信用社,跨行取了兩千的現金。她來的時候給孔多娜準備了一個三千的紅包,猶豫着……又往裏添了兩千。
晚上都在院裏吃炸魚喝酒,姥姥姥爺就圍着她們,拿着蒲扇給她們搖風,左手累了換右手,一臉笑眯眯地望着她們。孔多莉尋了個機會,回屋把紅包給孔志願,給的時候多少有些忸怩,說錢不多。孔志願捏着紅包說不少了,你們兩口拿工資也不容易。
等隔天中午孔志願把紅包拿給多娜,又往裏添了一倍的金額,說這是你姐的一份心意。晚上紅包就又回到了多莉的手中,孔多娜沒拿,說自己錢夠用。
拿到紅包孔多莉就去了廁所,厚度不一樣呀,說她紅包“不少了”的父親又往裏添了一倍。她站在廁所裏難為地直掉淚,越想越難過,等她沒事人一樣從廁所裏出來,把五千又抽出來給趴在床上看書的孔多娜,“你收着吧。你有錢是你的,這是我的心意。”
接着找去了孔志願的房間,把餘下那五千還給他,問他,“我拿五千怎麽了?我只能拿這麽些呀!”
孔志願知道辦壞了事兒,幹巴巴地跟她道歉。
孔多莉腫着眼看他,“你嫌我拿的少,可我問心無愧!”說完回房間收拾行李,她明天上午的火車票。她把包裏的東西都倒出來,叮叮咣咣地收拾。孔多娜在另一張床上沒理她,一年回來兩回,一回待兩三天。
孔多莉把衣服放她床上,她壞心眼地翻個身把她衣服弄地上。孔多莉回頭撿起來,撣撣灰放了自己床上。等收拾好行李上床,她翻個身淚水漣漣。
隔天一早她拉個行李出門了,孔志願喊她,她不應。孔多娜要開車送她去火車站,她提着行李上了城際公交。
臨出國前一家人鬧得不愉快。
孔志願難心,開着車一路追去了火車站。但他在去蘭州的候車室裏并沒有找到孔多莉,并且開往蘭州最近的車次是中午一點。
他回到家心神不寧,右眼皮一直跳,他給多莉發信息,讓她到了回個電話報平安。孔多莉回了短信:【你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姥姥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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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乖女,爸對不住你,沒照顧到你的心情。】他自然明白怎麽回事兒,他往紅包裏添那五千塊錢傷到了她的自尊心。
孔多娜沒關注到多莉的異常,她滿心事兒,等孔志願把車開回來,她去了市裏大伯家。臨出國了她想去大伯家坐坐,到他家小區她又折出來,就近去茶行買了盒毛尖。從大伯家出來她又去了姑姑家,坐那陪奶奶了會兒,出來時朝她房間的枕頭底下壓了一千塊。最後去了商場,買了些壓縮收納袋回鄉下。
此時在鄉下的孔志願在她們房間收拾行李,他把一個護身符悄悄塞她行李箱,正蹲在地上往行李箱裏塞,無意瞧見床底下的一方塊白紙,他伸手夠出來,把紙慢慢展開,是一張北京腫瘤醫院的……醫保結算單。
誰生的病?什麽病?住院科室,總費用多少,報銷了多少……單據上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再往下看,這張結算單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了。
出國的那一天孔多娜很安心,家裏大小事都辦妥了,一早就給孔多莉去了通電話,要她沒事常回來看看,姥姥姥爺都九十多歲了,餘下的話她不多說。之後吃了家人捏的餃子,吃到第二個被硌到,吐出來,是一枚硬幣;吃到第五個吐出來,又是一枚硬幣;等吃到第三枚硬幣的時候……孔志願說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她沒讓家人送她去機場,許生輝送她的。她也沒有什麽離緒,葉子離開樹是葉子的命運,無須感喟。她偏頭看向開車的許生輝,交代他,“別等我,只管過自己的。”
自從車提回來,她幾乎每隔一天都去許生輝的住處。兩人的相處沒任何負擔,輕松愉悅。至少她是這麽認為的。偶爾許生輝因為工作需要晚歸,她沒關系,自己去影院看電影或是把家裏布置一番,給他弄些小驚喜。
她從不剖析自己的情感,什麽愛不愛的,她不給愛賦予重量及枷鎖。一旦關系有了重量,它就會壓在人心上,變成怨,變成恨,變得面目猙獰。
她愛她的家人,愛她的姥姥姥爺,更愛她的爸爸。但她依然會離開他們去遠行。
她理解的愛——不是時刻在一起才叫愛——愛應該使人的關系更綿長深刻與輕盈。
愛産生不出悲苦,只會化解悲苦。
她姥姥常年挂嘴頭的——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雨一程,程程難過程程過。
沒有人比她姥姥姥爺更懂苦。婚後幾個月姥爺去打仗,意外傷到了痛處,此後漫長的七十年無子無女無夫妻生活,唯一的養女也早早離世。
前一天晚上她同孔志願散步,她說爸,你不想再婚就交個女伴吧。
孔志願說他不寂寞,除了她們姐倆,他還擁有二十年幸福生活的記憶夠他反刍。
許生輝在車上一直聽她說,沒怎麽接話,聽煩了就找個加油站停車,擰開瓶水遞給她,“管好你自己吧!我從來沒說過要等你。”
之後一路安靜地到達機場。孔多娜下車去找手推車,過來一件件地裝行李。許生輝幫她裝,她不讓。許生輝把她扯一邊,把行李一件件碼好,推着去值機臺辦理托運。
臨告別兩人生了別扭。孔多娜辦理完托運,拿着登機牌就去安檢。許生輝就站在那兒看她,直到要輪到她安檢,他過去拉她出來,說:“時間不是還早嗎?”
孔多娜回他,“你不是嫌我煩嗎?”
許生輝陪笑,“我敢嫌你煩嗎?”
孔多娜拉過他斷指的手,交叉側握他的手掌,把他斷指的缺口包裹在溫熱的手心。
許生輝緘默。
孔多娜望着安檢口,輕聲說:“我少說兩年。兩年後我也說不準。”
許生輝反握她的手,“不說那些。”
孔多娜仰頭看他,伸手一把擦掉他額頭的汗,而後随意地擦在自己 T 恤上。
許生輝輕聲問:“出汗了?”
孔多娜說:“你愛出汗。”
許生輝看看時間,交代她,“錢不夠用就說。”
孔多娜說:“你幫我照顧爸跟多莉。我感覺多莉經濟出了問題。”
許生輝說:“別勤工儉學,別去洗盤子。”
孔多娜撲哧笑出聲,“洗盤子怎麽了?”
許生輝本來有很多話,到嘴邊全忘了,看看時間催她,“去安檢吧。”
孔多娜跟他說:“別質疑我對你的愛。”
許生輝點頭,催她,”去安檢吧。”
孔多娜巋然不動,再說:“你變成什麽樣我都愛你。”
許生輝明白,催她,“去安檢吧。”
孔多娜用力握他手,過去排隊安檢。
許生輝站在原地看她,看她安檢,看她回頭朝他揮手告別。
他擡手,認真地同她告別。
這一年他們 26 歲。
孔多娜在博客上的最新狀态:【自己小了,世界就大了。】
許生輝從機場步行 40 公裏回家。從黃昏到黎明。行了一整個夜。行至途中收養了一條小狗。他把狗媽媽被壓扁在馬路上的身體給埋掉,小狗一步一趨地緊跟他,他帶了它回家。
也就在孔多娜去機場的這一天,孔志願買了張站票去北京,輾轉找到了醫保結算單上的腫瘤醫院。找到後也沒聲張,在病房樓前的長椅上歇息了片刻,随後去了火車站。
回來後他特別關注健康,游泳打乒乓球釣魚,把寫毛筆字的愛好給重拾起來,也慢慢學着畫畫。主要家裏有一堆拆封的顏料和畫筆,扔了可惜,不扔留着也沒用,索性他就端着畫筆随便畫。畫好看不好看的,也不拿出去展覽。
畫久了也慢慢尋到裏面的趣兒,也琢磨出一套自己的野生美學。他學這些就是消遣,沒餘力往深處走。加之他每天都很忙,要工作要照顧老人,還要照養那幾條狗。
狗都是許生輝送來的。他送來時的一貫說辭:爸你幫我養兩天,我出個差就回來接它。
你聽他這麽說吧。
狗是一條純黑色的土狗,許生輝半年前送來的,送來在鎮上沒跑多長時間就懷崽了。一胎生了七只!小狗滿月他弄成一串牽去市集賣……無人問津。最後他挂個牌免費送,勉強送出去了四只。
他也會适當調劑生活,每個月開車去市裏下館子,喊上孔玲一塊兒。都繞開他們的媽,喊她,她又不去,還借機念叨你一通。也每回老兄妹倆坐在飯館裏喝酒,孔玲就滔滔不絕地大吐苦水,孔志願只是把菜往自己跟前挪挪,讓她說個痛快。總結就是她跟老太太不對付,生活不到一塊兒!
孔志願說那我把媽接去鎮上住一段?孔玲不行,說你壓不住她,還得我來!
兄妹倆一塊吃飯,孔玲從不搶着買單,每回都跟在孔志願後頭等他結賬。有時吃完出來,看見街頭有賣奶香大麻花的,孔玲就會稍兩根回去。回去就扔給老太太,老太太一摸還熱乎,把麻花從油紙裏拽出來一截,吃着問,“你哥領你去吃啥了?”
孔玲回她,“吃星星了!”
老太太也不生氣,“真吃上也是你本事。”
話到這兒就太太平平的了。老太太心裏憐老大,非得多問上一嘴,“你們倆咋不喊上你大哥?”
孔玲把她手裏的大麻花奪回來,你就別吃了。
奪回去就奪回去,等她晚會上班了,老太太再找出來吃。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呢,平日孔玲去上班她就在家料理一日三餐。閑了不是去跳廣場舞就是在家做個手工賺零碎。她不缺錢,也有退休金,就是閑不住。
毓真本科畢業後跟着她堂姑去售樓部了,吃嘴皮子上的飯。當年考大學她爺爺要她學醫,将來好安置工作,再不濟念個師範。她都不學,最後學了個計算機;毓凡心氣高,嫌考上的大學太次,不去念,在許家大兒子的工廠裏跑業務。
孔玲是管不住,也沒那能耐給他們姐倆安排單位。索性眼一閉,靠他們自己去謀生吧。
她就說吃飯的時候她忘了啥,她想起來就電話孔志願,“多莉前幾天找毓真借了兩萬塊,還讓毓真瞞着不讓說。出嫁的時候不是壓箱底了十幾萬嗎?是不是被婆家騙去做生意了?”
孔志願十天半個月就給多莉去通電話,簡單說一下自己的生活,意在傳達家裏都很好,要她只管忙自己的事兒,無需操家裏的心。
孔多莉偶爾會洩露疲意喊聲爸爸。孔志願就應一聲乖女,說今年棗園好收成,要不要給你轉個零花錢?
多莉說不用,我都沒給你零花呢!
孔志願也偷偷關注了孔多娜的博客。許生輝幫他注冊的。
孔多娜去美國一年了,學業上不曉得,生活上是多姿多彩。她上傳了動态在博客,不是參加派對就是社團活動照,亦或是一群人的騎行照……白的黑的烏泱泱一群人。孔志願見一群人裏沒個華人,就跟許生輝讨論,納悶她怎麽不接觸華人圈?許生輝很自然地說,出去就是為了接觸多元文化。孔志願稍愣怔,他在這一刻才明白這倆人為什麽相互吸引。他有時也會惡作劇,觀察同多娜合影的每一位男性,說也不知道談戀愛了沒?
許生輝凝視大合照,說沒有,她戀愛時眼神沒這麽清冷和坦然。
孔志願說你還惦念着她呢?
許生輝說沒有。
他和孔多娜的感情旁人難懂,有時候他自己也不懂。不懂就不說這些,順其自然吧。自從孔多娜出國後他幾乎每周都來鄉下,總是傍晚來,吃一頓飯住一宿,跟孔志願打一場乒乓球,逗弄逗弄狗。他喜歡這些狗,不是抱着它們上沙發看新聞,就是讓它們在自己卧室睡覺。
家裏房間不多,孔志願給他騰了間糧倉,粉粉漆添張床就是一間卧室。許生輝嫌寡,給卧室陸續添置了衣櫃書案電腦等。
他可讨姥姥姥爺的歡心了,姥姥會探他的話,會旁敲側擊地探他跟多娜的關系。姥姥多人精啊,從多娜把他帶回來交給孔志願,她就察覺出倆人關系不一般。日常她就把許生輝當外孫女婿疼,拍着他的手,一副過來人的神情:姥姥懂,姥姥都懂。
這話才過去多久,就聽說他處了一個姑娘。姥姥掩不住地失落,不過也就失落了一段,心裏還是忍不住疼他。
也算不上處。那姑娘是許生輝舅舅介紹他們認識的,家裏也是幹實業的,各方面都門當戶對。人姑娘隔三差五開車來廠辦找他。他忙,人就坐辦公室打游戲。這麽處了幾個月,在一天晚飯後姑娘邀請他,上樓去坐坐?
姑娘叫湯笑笑,在她爹的企業裏做事。她在一個飯局上見過許生輝,也熟識他舅舅,這才有了後來的交集。她一眼就看出許生輝對她沒意思,不定心裏還有人,但她就好這口。要是他也剛好看上自己,那多沒勁兒。
她随他老子,喜歡逆水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