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Donna (二十七)
第40章 Donna (二十七)
許生輝的婚沒結成。
三月十六的婚禮,二月十一分的手。
那天剛好是元宵節。
那一天許生輝下班先回自己住處喂蜥蜴,往常也是這樣,他下班先回來喂蜥蜴再去湯笑笑家。雨林缸之所以不搬過去,是湯笑笑不喜歡冷血爬蟲,尤其是蛇,她小時候在野外拉尿被菜花蛇咬過屁股。
她看見這些爬蟲就起雞皮疙瘩。原先許生輝想養條蛇,她警告他,養了蛇回來就不能碰她。剛開始養蜥蜴她就日日叮囑他:洗手洗手洗手。
兩人處了四年,在第三年頭上湯笑笑求的婚。也算不上求婚,就是很尋常的一天晚上,她應酬完回來在家辦公,忙完從書房出來看見許生輝坐在餐桌前喝酸辣湯,那是一個小時前她說想喝酸辣,許生輝說給你煮酸辣湯?煮好後她就沒胃口了。
許生輝也沒說什麽,自己坐那兒把湯喝完。
就短短半個小時,她洗漱完臉上貼着面膜從化妝間出來,朝着許生輝說:“雙方父母見個面吧?沒異議的話商量婚事。”
許生輝沒太明白。
湯笑笑随意地說:“趁着我還沒接我爸的班,咱倆把結婚生子的事給落實了。”
許生輝問她,“你想清楚了?”
湯笑笑反問:“你還有想法?”
許生輝認真地說:“我認為需要慎重。”
湯笑笑說:“那你慎重考慮,明天再回我。”
許生輝嘟囔,“……感覺你像心血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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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笑笑哂笑,“吓到你了?”
“你把面膜揭了跟我說話。”
不揭,湯笑笑把臉上的面膜給舒展開,繼續說:“咱倆也都三十了,再談下去無非是分手或結婚。”
他們倆身上都有各自的背負和責任,步入婚姻首要考慮的肯定不是愛情。兩人也都不是懷春的少男少女。性,愛情,婚姻三位一體很難。
他們如果選擇婚姻,一定是對彼此有高度信任,這種信任能支撐他們未來遇上人生危機時,能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無關情愛,關契約精神裏的道義。
許生輝慎重考慮了一天,坐下來同湯笑笑談孔多娜和孔志願……這些都是他的家人,他将來不會袖手旁觀和坐視不理。
湯笑笑一語雙關,說我跟他們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好好處在于你。你有能耐就家和萬事興,沒能耐就六畜不安。
湯笑笑根本不在意這些,她高中就處對象,穩定不穩定地談了七八個。她十五六歲就跟他爹一塊參加飯局,她在局裏端茶倒水,自然也沒少被富二代們追,男人什麽樣她門清。以前追她的富二代,入她眼的就跟對方談談,只要沒确認關系,同時談三兩個也是尋常事。
她沒有普通女生的少女懷春,也不相信一生一世一雙人,更沒為誰心砰砰亂跳過,她就是大姐,讀書時候就是被人簇擁的大姐。她這輩子最上心的就是許生輝,倒追了半年才發生實質性關系。哪怕這樣她都沒為許生輝心砰砰跳過,她只是跟許生輝待在一塊兒很舒心,這種舒心是她生平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拿她求婚那一晚來說。求婚确實是她心血來潮,但也是她認真思考過的。她認知裏的婚姻關系就是權力關系。她在和許生輝的關系裏不會失權、以及許生輝是個善良的好人!這點對她至關重要!她要确保她未來的丈夫不會損害到自己、及自己家族的切身利益!在這些基礎之上再談感情。她經常說吃什麽時當下就是想吃,可買回來或做出來後又不想吃,她這個毛病許生輝沒抱怨過。包括幫她清理冰箱裏的過期食品,他都不會抱怨。
她這個毛病自小就有,她媽想盡辦法幫她改,沒少體罰和辱罵她。她一直沒改。但在許生輝面前她逐漸改了。她看見許生輝幫她收拾爛攤子她多少會內疚,逛超市能不亂買就不亂買,晚上沒強烈吃東西的意願就控制。沒人耳提面命地抱怨,她反倒自己改了。
按理說雙方家長見過面婚期就會提上來,但那一年是猴年,跟她八字犯沖,才往後推一個屬相。
看來不怨屬相,該沖還是沖。
那一晚也邪門,她的電腦黑屏了,急需查看一個郵件。往常許生輝極少在家辦公,就那一晚他的私人電腦在家。她特意給他打了通電話,要了開機密碼,登陸自己郵箱查看和回複後還慣性地清除了登陸記錄,就在忙這一切時不知點到什麽彈出來一個文件夾,她被文件夾的命名給吸引,想也沒想就點開了……
而此時的許生輝才喂完蜥蜴回來,路上經過一家賣糖鍋盔的下去買了兩個。拎着鍋盔到湯笑笑家時還接着電話,工廠裏的事兒,他指紋開了鎖換好拖鞋徑直去廚房,打開烤箱預熱,把糖鍋盔切成四牙兒放烤箱,然後低着眉在旁認真地聽電話。
一分鐘後他把烤焦黃的糖鍋盔裝盤,一手端着盤一手接電話地去書房。騰不出手開門,他熟稔地用胳膊肘往下壓門把手,然後腳輕輕頂開門,把盤子放去書桌……也就在放上去的這一刻,他意識到異樣立馬搶電腦,但被湯笑笑眼疾手快地搶過,當着他的面狠狠擲地上。
許生輝把搶電腦時甩到地上的手機撿起來,朝電話裏說:“我晚會再打……”說着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湯笑笑面色異常,指着門朝他喊:“滾出去,收拾東西從我這兒滾出去——”
許生輝俯身去撿電腦,湯笑笑去廚房冰箱拿出冰啤酒貼在額頭,然後輕輕地吸氣吐氣,眼淚嘩嘩嘩地往下流。太惡心了,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麽惡心的,她眼睛裏好像長了髒東西,淚一股一股地往外沖刷。
許生輝找了一個出差用的商務手拎包,把他的衣物随便折一折裝裏面,然後又來廚房陽臺的收納櫃找小袋子,看見湯笑笑背站在那兒喝酒,他說了聲:對不住。
湯笑笑已經恢複了神志,也止了淚,試圖在一片混沌中尋找解決方法。
十分鐘後許生輝拎着包離開,她緊追下去,一言不發地拖拽着他胳膊上電梯。她沒想到解決方法,就是不能讓他離開。
到家湯笑笑反鎖門,朝他伸手,“手機。”
許生輝沉默着,把被摔裂屏的手機拿給她。
手機沒設密碼,湯笑笑在微信裏很輕易就找到孔多娜了。她翻看兩人的聊天記錄,這些年的記錄都在,大眼一掃就看完了,只在最後一條上停頓了下來:【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說明你沒有輕怠我。我從沒怨過你,你也別怨。】
湯笑笑沒抓到實質性內容,內心反倒更堵,她把手機還給許生輝,“去洗漱吧。”
許生輝想跟她談,她腦子直嗡嗡沒心力談,催他,“去洗漱吧,明天再說。”
聽着衛生間的淋浴聲,湯笑笑淚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湍,她擦擦淚,去餐廳倒伏特加。喝了一杯,見許生輝出來去次卧,她若無其事地問:“為什麽不去主卧?”
之後她洗漱,洗漱完又喝了杯伏特加,這才關餐廳的燈回主卧睡覺。上床前她問許生輝,“你要不要喝一杯?”
許生輝問:“你喝了?”
湯笑笑照往常一樣,扮個鬼臉,“喝了一杯。”
許生輝輕聲說:“你該頭疼了。”
湯笑笑躺下關了燈。
倆人都心事重重地沒聊天,照往常他們會聊各自工廠的事務。湯笑笑在企業輔佐他老子,她自己也有得力幹将,最大的壓力就是不能太露鋒芒,不然她老子會掣肘她。她老子想教她……但多少又忌憚她。許生輝是單打獨鬥,倒沒人能掣肘他,但一個人力量受限,工廠很難迅速發展……
過去大半個小時了,兩人毫無睡意,湯笑笑的手摸到它,忽然大幅度地埋下頭,許生輝用力把她拽上來,她反手抽了他一巴掌,然後把上衣脫了,光着身子直視他。許生輝沉默地摸過衣服幫她穿,湯笑笑又抽了他一巴掌。
許生輝要下床,湯笑笑緊拽着他,他忽然反身撲向她,倆人纏鬥了一分鐘,就在湯笑笑縱容自己淪陷時,也從痛苦裏解脫出來時,那些畫面劈頭蓋臉地攻擊她,她驟然就崩潰、尖叫,撕咬他,然後俯在床沿嘔吐。
許生輝把她抱去次卧安頓好,之後去主卧清理,開窗通風,換床品拖地。最後去廚房找食材,給她簡單煮了醒酒湯備用。
等他淩晨拎着行李離開,湯笑笑站在陽臺上送他。
倆人處了小四年,在婚禮的一個月前分手。
那一晚從湯笑笑家出來,他直接把行李扔了垃圾桶,然後在附近 24 小時的便利店買煙和打火機。他陸續戒煙大半年了,兩人商議結婚生子後他就戒了。他頂着臉上的巴掌印,坐在淩晨的街頭抽煙。
他打算跟湯笑笑好好過日子的。從兩人确立戀愛關系到發生實質性關系後,他做好了為這段關系負責的心理準備。從孔多娜決意去美國,他就逐漸明白他跟孔多娜沒未來,除非把她的翅膀折斷。她去美國後他就在努力調整心态,倆人最佳和最長久的關系是家人,這樣他就不會産生怨怼和妒忌。
他妒忌心很強。孔多娜去美國前待在老家的一個多月裏,倆人歡愛時孔多娜的技巧十分娴熟,他就會矛盾和難受,偶爾也會控制不住地表現出來。孔多娜也覺察出來了,她沒有點破或責怪,後來随着日常相處,他的這些心理也就慢慢地淡化了。
事後他把這件事拿出來讨論,問孔多娜當時覺察出了他的心思,為什麽不挑破?孔多娜說沒必要把人性裏隐微的部分放大。
這些對話發生在孔多娜去美國後,她剛到美國時兩人頻頻通郵件,開誠布公地聊了很多東西。這也是為什麽他在和孔多娜的關系裏充滿安全感,充滿對她的敬重。他身上好的壞的對的錯的,他在孔多娜面前都不回避。
兩人在愛情裏不能相守,他願意轉化成家人。
他能一面跟湯笑笑結婚生子組建家庭,一面跟孔多娜以家人關系相處。這不相悖,他完全能自洽。
他這一生順心如意的事不多。小時候不多,成人後更艱難。以前他認為幹事業最難,現在發現最耗心力的是人和人的關系。和家人的關系,和伴侶的關系。
他跟湯笑笑的雙方父母見面,他得去請他爸,包括他事業上的運轉,還得仰仗他爸積累的資源和人脈。他獨立不出來,也不會跟他爸斷絕關系。不說他爸有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職責,而是他爸為什麽變成如今這樣,他是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對他爸恨不起來,但也沒有多少感情。如今他每個月都會接到弟弟許生煜的電話,問哥你啥時候來?
他跟他弟感情還行,他弟今年讀初二,寒暑假除了練鋼琴和上補習,其餘時間都跟屁蟲似的黏着他。他弟讀小學的時候就喜歡黏着他,那時候他還在他爸的管件廠,對他弟一直不冷不熱。有好幾年都這樣。後來就他斷手指那一回,他弟每天晚上都來病房寫作業,攆都攆不回去。
他覺得他弟比他可憐。
他小時候好歹有奶奶,他弟誰都沒有。
前兩年不提,這一年去父母家吃飯相對自在些了。跟別人沒關系,是他自己逐漸想通了。
他在人前從不提家事,并非家醜不外揚,是沒必要。孔多娜也從沒問過他家事,沒問過他食指到底是怎麽斷的。她從不安慰或講道理,只建議他多維度的思考問題。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她适時的點到為止,他恰好能懂其中的深意。
他如今每個月去父母家吃一頓飯,去前都會接到他弟的電話;每個月去爺爺奶奶家吃兩頓飯,去前都會接到奶奶的電話。
去年孔多娜姥爺辦喪事。喪事那一天許爺爺許奶奶都去了,去完回來許爺爺心裏不舒坦上了。
不舒坦了好些日子,要麽在家幹找事兒,要麽坐那兒看新聞翻報紙。許奶奶想追個連續劇,他把遙控器電池偷偷摳出來……讓許奶奶死活調不了臺。
許奶奶當然清楚咋回事兒,看見自己的親孫子披麻戴孝地給人守靈,心裏不舒坦上了呗。她跟許生輝去電話,問他想吃啥呀?回來奶奶給煮。
兩人常年跟地下組織接頭似的,她只要去電話,許生輝就知道該去看爺爺了。
許爺爺心裏挂念誰不說的,他一輩子沒說過挂念誰,包括他原配在世的時候。許父幼年時跟着大伯一家住在鄉下,家裏孩子多冬衣薄,隆冬天手腳生凍瘡,許爺爺看見責備他怎麽不穿厚些?他說不出關懷的話。
他年輕時候一直都這樣,嘴上長鋼釘了似的,直到許生輝出生讓他們老兩口幫忙帶,他每天看着許生輝從小小的人一點點地長大,才忽然有了舐犢之情。往常許生輝來看他,他高興也不做任何表示,只說沒事少往家跑,生怕給他找麻煩添負擔。
他這一輩子都怕給人添麻煩,特別是給孫子添麻煩,但轉頭孫子就去別人家忙前跑後的當孝子慈孫,他心裏能舒坦?
不舒坦又怎麽樣?
許生輝甘心情願的呀!
許爺爺不信。後來的幾個月裏他偶爾碰見孔志願都橫鼻子豎眼睛。
他的這個行為讓許生輝很難做。
許生輝難做的不是一兩件事兒,是經常在工作的間隙想到該去父親或爺爺家,內心就愁雲密布。事業上的艱辛大不了放棄,不急于開拓就行了。家人不行,他們都不是惡人,甚至在社會層面上是好人、善人。
就在他沉下心學着怎麽破雲而出,學着怎麽掙脫父輩帶給他的影響,學着怎麽去建立和經營一個家庭的時候,他跟湯笑笑的關系破裂了。
天快亮時他驅車去鄉下,領着那一串狗去田間跑步。原先就一只狗三只崽,現在崽生崽,一串大大小小六七只可吓人了。
遛完狗回來在院裏洗漱,孔志願在廚房打豆漿,順便給他烙他愛吃的香酥蔥油餅,他胃口大,一頓能吃三四張。
春二月的早上,許生輝穿件朱紅色的線衣坐在院裏吃蔥油餅,臉上巴掌印未消,額前的兩捋碎發被他洗臉時弄得濕答答,嘴角和鼻翼的皮膚因為沒塗臉油而皴皴的。就眼睛能看,小吧,但清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