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Donna (三十二)

第45章 Donna (三十二)

人恰恰最矛盾的是認知是一回事,能否貫徹踐行,能否知行合一又是一回事。

她靜觀了半個月的狼狗時間,除了間歇性的精神勝利,并沒有有效解決她的實質性困境。她白天的內心仍然是不動聲色地決堤,待傍晚時分再給修複加固;第二天照樣決堤,傍晚時分照樣修複加固。亦複如是。

她對自己說最多的是: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她就每天傍晚端着杯咖啡沉着地站在落地窗前思考,眼神從茫然到清明,從清明到倦怠。

一直這麽踯躅不前,又左右互搏了半個月。這天晚上入睡前她喝了杯酒,也就睡了三四個小時,再次醒來是淩晨四點。

她沒再強迫自己睡,而是穿了羽絨服下公寓樓,在氤氲缭繞的冬夜裏就近去了一家 24 小時便利店,轉一圈沒要買的,只好買了一杯熱咖啡,繼而找張椅子靜靜地坐下,一點點品着并不可口的咖啡。

這一段她都沒休息好,這次的選擇遠比她想象中更艱難。也因為這次的脆弱,導致這十年間她認為已經被消解掉的消極情緒全部蜂擁而出。首先就是十年前的汶川地震。前幾天蔡小蕙聯系她,年後她要來川做十周年報道,問能不能約她做個簡單的對話?因為孔多娜是她目前唯一能聯系上的當年第一時間到達現場的一線記者。

蔡小蕙非常迫切,拜托了,這個報道做完她也要轉行了!

孔多娜都忘了。都快忘了自己曾深度參與報道過自建國以來最大的災難之一。那天收到蔡小蕙信息她還懵了一下。

多快。十年了。

她收到信息沒回,一直到傍晚蔡小蕙打電話來确認,她才說行啊問題不大。

可實際并沒有她說出口的那麽輕松。但情緒也沒有大到讓她抑郁。

過往的和将要面對的,碰撞纏繞交織,劈頭蓋臉地攪亂她現有的生活秩序。而她能做的就是沉着、沉着,靜下心來分析和處理內心的沖突與欲望,去改變能改變的,去接受改變不了的。

坐在便利店喝咖啡的這十幾分鐘裏,她莫名被激發了鬥志,喝完手裏的咖啡裹緊羽絨服快步回公寓樓,到樓上開始大刀闊斧地整理思路,先厘清當下形勢,清晰自己在直播帶貨這一賽道目前處于什麽段位,這個段位能帶來多大的商業價值?也要了然自身的優勢、以及這個優勢能發揮多大潛能、能産生多大效益為自己所用。

了解完這些,她還要弄懂自己目前處于什麽社會階層。這一點是她讀本科時十分抗拒的,人生而平等,存在什麽階層?不——社會就是存在分層、存在結構性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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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合了自己持有的現金,也羅列出了自己必要承擔的重大開支——房産教育醫療養老。房産她目前有房無貸;醫療她有重疾險;養老她未來有養老金;除去教育這一塊保留(教育等她有孩子了再說,這不是大事兒)。至于孔志願的養老,她也有給他配置醫療險,加之他自己也小有積蓄,晚年生活絕對有保障。

除去以上這些基本盤,目前她每個月的現金流在覆蓋所有開支後還有不少結餘,手上還有一百二十萬的基金和債券。

這麽一通列下來,她算是妥妥的中産!(哪怕以後随着年齡增長生産力下降,生活也是有基本保障)

就是說以她目前個人財務的收支狀況——可以支撐她離開自媒體,去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

她職業上的靈活性較大。說到底她吃的就是“審美”這碗飯。她可以憑借自身的優勢選擇多種行業,化妝攝影設計插畫師時尚買手甚至是文學創作,它們的核心基底說穿了就是創作者的個人審美。她跟人化妝從來不是技術多高明,而是能精準判斷出對方的美并把它最大化呈現出來。

她是怎麽判斷對一份職業的喜惡?如果是她喜歡的職業,她在工作過程中會産生喜悅,時間會過得飛快;不喜歡的職業她就會産生對抗情緒,消磨她對生活的感知從而喪失創造力!在她的職業價值認知裏:擁有一份錢少但對生活葆有熱情和創造力的職業、所帶來的生命滋養要遠遠大于錢多但毫無興趣。

她盤坐在椅子裏,凝神望着被她羅列出來的一條條人生規劃,沒問題,按照以上這些她的确可以溯流而上,去換一種生活方式。

但等內心那股隐隐亢奮的情緒平複,理性全面回歸,她開始在被圈着的“婚育”上猶疑。圈着代表不确定,至今她都不确定要不要婚育。這始終是她人生裏懸而未決的一件大事。她只是“可以”不需要婚育,但不堅定和絕對。

她唯一有強烈結婚意願的是在大四。那一年她選擇留在北京,在對未來的無限期許中同許生輝約定兩年後結婚。

她對任何人沒有怨怼,也沒有誰虧待過自己。唯一稍顯耿耿不悵的就是許生輝。兩人的關系已經很難用愛情還是親情來界定。她也不在意這些。不在意兩性關系裏的“愛情”是否純粹。裏面揉雜着親情友情她都 OK。

……不知道,再說吧。

現在倒更讓她不安的是孔多莉。想着她就微信孔多莉:【爸說你寒假計劃做校外輔導?別因小失大。做好本職工作。】

大清早七點,孔多莉頂着寒氣剛到學校食堂,冷不丁收到這麽條微信,回她:【你想說啥?】

孔多娜回:【我怕你沒工作後斷保斷貸。】

孔多莉無語死了:【你是不是失常了呀?我斷保斷貸跟你有啥關系?】

孔多娜問:【你在幹啥?】

孔多莉回:【我在吃爸給我烤的流心紅薯。】然後是一張大臉和一塊烤紅薯的合照(前幾天存照)。

孔多娜沒再回她,簡單吃了些早餐,開始投身于工作。她把未來兩天的工作集中在這一天完成,然後乘坐晚八點的飛機回了老家。

深夜到達機場坐了輛出租回家,一路明月相伴,大地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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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七點自然醒,醒來頂着寒氣先領着那一串狗去街上逛,逛回來孔志願已經燒好熱水催她洗漱。她打了缸溫水蹲在院裏刷牙,刷前問孔志願,“孔多莉什麽時候放寒假?”

“快了,這兩天期末考呢。”

孔志願沒問她再過半個月就過年了,怎麽這時候突然回來?他只是關了廚房的火,回屋換上一款及膝的棗紅色羽絨服。坊間傳言今年将是幾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他早早就買了羽絨服候着,到現在也沒穿身上。他上身在多娜面前轉一圈,拍拍身子,試圖把它拍的更蓬松,“這就是你姐領我在大衛城買的,我覺得它怪長怪經濟。”

孔多娜漱漱口,抽洗臉巾擦嘴說:“顏色不錯。孔多莉不是說裏面入駐的都是大牌?”

“也分樓層。你姐給我買的這件打完折九百二。”孔志願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比劃說:“打三折。”

孔多娜回他,“孔多莉跟我說的是新款八八折,她花兩千四給你買的。”

“……是我記岔了。”孔志願問別的,“成都冷嗎?”

孔多娜一語雙關,“沒家裏冷。”

孔志願又回屋換上加絨的牛皮鞋,“跟這羽絨服一齊買的。”

孔多娜問:“皮鞋多少錢?”

“也是好幾百。”

“幾百?”

“具體我也忘了,反正好幾百。”孔志願問她,“這羽絨服會不會顯得我個兒矮?”

孔多娜多看兩眼,“人衰老後随着脊柱關節的退化等會變得更矮。”

孔志願轉身回屋了。

孔多娜洗完臉,不緊不慢地跟屋裏,“爸我要修正一下您的思想。”

孔志願一臉懵,“我咋了?”

“您不能認為孔多莉賺錢少給您買的東西就顯得更有價值。”孔多娜問他,“我給您買的車,您嚴寒酷暑天開着怪舒坦吧。”

……

孔志願接受完再教育,回廚房忙自個的了。等十幾分鐘後端了一段煎鳕魚,一塊烤流心紅薯,一杯榨玉米汁,兩個切了四牙兒的奇異果回來,見她站在姥姥跟前聲情并茂,铿锵有力地唱着臉譜:藍臉的窦爾敦盜禦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

孔志願喊她:“先吃飯吧。”

孔多娜收了音坐過來,先把一杯沖好的美式濃縮一口喝了,喝完問孔志願,“爸你知道最令我欣賞的人是誰?”

孔志願敷衍着說:“張飛。”

“孫悟空!”孔多娜鄭重其事地說:“我偶像是孫悟空。”

孔志願催她,“快吃飯吧。”

孔多娜不吃,幹坐在餐椅上等了三分鐘,然後拿份報紙去了衛生間。十分鐘後出來,先喝一杯溫開水,才坐在餐桌前狠狠剜了一勺流心紅薯,拍照打卡留念。

孔志願端了堅果盤坐過來一粒粒地剝松子,剝了一小把放茶碟裏推給她,“我鍋裏鹵了牛腱,等鹵好拿到街口給你一袋袋抽空了,你拿回成都吃。”

孔多娜用筷子夾鳕魚,應聲,“行。”

孔志願看着盤裏的鳕魚說:“這是前幾天生輝買的。你暑假買的我都給你姥姥清蒸着吃了。”

孔多娜說:“我就是買給你們吃的。”說着夾了一大塊給他吃。

孔志願忙搖頭,閉嘴不吃。孔多娜強行喂給他了一塊,問他,“孔多莉的房子交了?”

“都交三四個月了。”孔志願嚼着鳕魚說:“房本也下來了。”

“我有個同學跟她是同一期,他簡單置辦了家具給租出去了。”孔多娜揀着魚刺說:“一年租金兩萬七。”

“二萬七真不少!”孔志願詫異,“她托中介租出去的?”

“沒通過中介。”孔多娜四平八穩地說:“他把人租戶的小孩弄到學區裏的小學了。”

“……她把租戶的小孩戶口挂靠他名下了?”

“他有人在招生辦。”

“……怨不得。我前兩月去那兒轉,看中介挂出來的跟你姐同戶型的年租金是二萬五。”孔志願同她話家常,“你姐是大錢攢不住,小錢源源往外流。她能穩穩當當幹到領退休金也是一種福氣。”

孔多娜不多評價,“她現在每年還給你一萬?”

“給呀。”孔志願徐徐地說:“給我我就收着,權當替她存了。将來她有個事我這也有後手。”

孔多娜問:“她還買彩票?”

“碰見了就買。”孔志願用手掌攏着桌面上的松子殼,“上個月中了十塊錢,她又往裏貼了十塊買只金絲熊回來。我說那是老鼠她還不願意。”

“金絲熊呢?”

“她沒關好籠子,被院裏那一群狗給逗弄死了。”

孔多娜把跟前的鳕魚盤往前一推,“我幫孔多莉把房貸一次性給結清吧,能省一大筆利息。她的新房三五年都不着急住,先簡單置辦些家具給租出去産生收益,往後她把每個月還銀行的房貸還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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