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去複返
第22章去複返
尋常消息尚能一日千裏,更何況皇令。急召回京的旨意傳來,晏谙卻不見了蹤影,故岑跑遍了各個地方,最終在河堤上找到了晏谙。
天氣悶熱,故岑跑得鬓角沁出了一層薄汗,風卷挾着水汽迎面吹來,故岑略略平順了一下呼吸,“王爺。”
今日的陽光不怎麽足,蒼白無力地照在晏谙身上,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沉郁;潮濕悶熱的天氣令人疲憊而煩躁,那些曾在百姓面前撐起的強硬,已在此刻蕩然無存。
或許連晏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這些負面情緒他只敢在故岑一個人面前表露。
“本王不能走,”晏谙凝視着寬廣的水面,沒有回頭。
“至少現在不能走。”
他記不清楚前一世洹州府究竟是在幾月份受的災,但最遲也不會超過這個月末。他走了,寧澗縣怎麽辦?洹州府怎麽辦?
故岑沒有回答,他永遠可以無條件地服從晏谙的每一個命令,可是聖旨呢?
晏谙用力閉上眼睛,仰起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以為自己這一趟是要與天災作對,頂多加上故遠林等他能直接接觸到的官員和暴民的阻力,這一道聖旨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別說他現在就是在賭,就算賭贏了,只抗旨不遵這一條就夠他喝一壺的了。如今他已經徹底回過味來,這分明是孔令行給他的警告。
晏谙苦笑一聲,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他對天發誓自己這一趟沒有任何跟孔令行作對的意思,就算看不慣孔令行的作風,他也沒有打算在這個時候開啓兩個人之間的交鋒。
只是離京而已,竟就這麽急于将他踩入底端、讓他永無翻身的可能。
無數個擔子疊落在晏谙肩上,壓得他喘不過氣。舉目皆是黑暗,他無法從中窺得一絲生機。
難道重活一世,他竟要早早地止步在這個地方嗎?
“殿下竟然沒有盡快啓程,反而在這裏耽擱嗎?”身後傳來吳進故作驚訝的聲音。
故岑很是厭煩吳進這個人,更不願意讓晏谙在這種時候聽他在這裏冷嘲熱諷,直想讓吳進趕緊滾蛋,偏偏以他的身份沒辦法開口,只能忍着。
又一個想趕他走的。晏谙自嘲一笑,嘴角那點弧度還沒來得及收斂,他就品出一絲不妥來。
明明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為什麽所有人對他的到來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晏谙忽然想起那日故岑問過自己:“難怪範玖對于王爺的到來一直惶恐不安……他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在瞞着?”
從孔令行,到範玖,再到吳進,他們究竟隐瞞了什麽,這麽怕被自己撞破?
吳進看晏谙不說話,還以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點,繼續挖苦道:“皇命急宣,殿下不将下官放在眼裏便也罷了,竟連聖旨也敢拖延,怎麽,還等着皇上的旨意轉變不成?下官若是您,此刻便該即刻乘上回京的馬車,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頭來自讨苦吃!”
“本王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同知費心。”
晏谙回頭,風淡淡地從他眉宇間流過,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吳進心裏卻有些沒來由地發毛,仿佛被這目光洞穿了一般。
剎那間狂風大作,河堤上的樹被刮得枝條亂擺;天際間風起雲湧,滾滾烏雲排山倒海地湧來,水面平靜的假象随之破裂。大滴雨點從天而降,密密麻麻地砸下來,頃刻間便籠罩住了世間的一切。
短短幾日的雨停并沒有讓洹水退卻,其高度已經幾乎與河堤齊平。晏谙垂眸見洹水在狂風暴雨的加持下如海浪一般拍擊着河堤的邊緣,洶湧澎湃,仿佛下一刻便會漫上來,徹底沒工夫再與吳進磨嘴皮子,扭頭便往回跑。
大雨澆下來的那一刻晏谙全明白了,最開始他以為是洹州府的官員防範措施做得不到位,才導致受災那麽嚴重,如今看來,官員們或許真的積極防範了,只是在大家以為危機解除了的時候,真正的危機才悄然來臨。
他知道自己不用走了。
沒有人可以讓君王朝令夕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老天爺。
聖旨的到讓吳進以為晏谙離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禁令也解了。安置點的百姓都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回家,然而所有人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砸蒙了。
“這雨……怎麽又下起來了?”
“洪水來了!從現在開始,任何人都不準離開這裏、一步都不準離開!”晏谙一路從河岸跑到這裏,胸口劇烈起伏。大家都站在大雨裏看着他,沒有人說話,甚至連質疑都還沒反應過來。
晏谙的目光掃過衆人,神色冷峻不容置喙:“想活命的,都按照本王說的做!自己找死随時可以自行離去,本王絕不阻攔;但若有煽動民意者,一律斬首!”
另一邊故岑已經帶了故遠林過來,晏谙迎上去有條不紊地下令:“讓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往這邊來,倉庫裏的物資全部搬到高處,務必保證不會被水浸泡。想辦法給別的縣傳消息,越快越好,特別是山腳下的地區,千萬謹慎暴雨引發的泥石流!”
去而複返的暴雨使所有人都亂了陣腳,但晏谙有能力穩住人們那顆惶惶不安的心。
在百姓們都被安置妥當之後,洹水越過堤壩,淹沒了大量的農田和房屋,所幸寧澗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員傷亡。故遠林還沒剛松一口氣,晏谙又來找他了。
“之前當衆駁了您的面子,是我的不是,一連幾日都忙着安置災民,今日才有空閑來與您賠罪,大人勿怪。”
“殿下真是折煞下官了,若非您一直以來力排衆議執意如此,寧澗縣如何能安然無恙地渡過這次難關?該是我們給您賠不是才是。”
故遠林這話的确是真心實意,相鄰的幾個縣河堤被洪水沖垮,不少人至今仍被困在洪水中,傷亡根本無法統計。寧澗縣是唯一一個無一人傷亡的地方,而這都仰仗于晏谙的決斷。
故遠林不居功,他自問若沒有晏谙,自己是萬萬做不到這個地步的。
“洹州府受災的郡縣頗多,各地情況略有不同,故大人知道為什麽本王選擇來寧澗縣嗎?”晏谙突然問道。
故遠林收斂了神色,“願聞其詳。”
“寧澗縣地處洹水下游,地勢相對較低。若遇上大面積受災,附近幾個縣的洪水無處可排,寧澗縣是最好的洩洪地點。”
洩洪。
故遠林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年輕的王爺,他竟然在來之前就已經将洩洪考慮在內,總能使人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中對他改觀,雖然不僅有驚喜,常常是驚吓。
但故遠林并沒有直接表态,反而問了晏谙一個問題:“殿下為什麽覺得我會答應,恕我直言,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守護一縣百姓就是我的職責所在,而現在我做的這些便已經足夠了。我大可端坐于此靜待水退,至于別的地方,冷眼旁觀,而非拿整個寧澗縣涉險。這筆買賣于我而言,怎麽看都不劃算。”
“這便是第二個原因了。”晏谙說,“故岑在我身邊跟的時間也不短了,他的性子我了解,最是忠義,而這跟您的教導也分不開關系,我料定他的父親心懷黎民。寧澗縣的百姓是民,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是民,人命不是買賣,是否劃算關鍵在于您怎麽看。”
“當然,”晏谙話鋒一轉,“若您執意不肯,我便只好故技重施,大不了再向父皇求一道聖旨,您自然也就點頭了。麻煩是麻煩了點,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
說完,兩個人都笑出了聲。故遠林敢開口發問是表明自己的立場,而晏谙這話則是告訴他,兩人之間早就沒了那層隔閡。
“殿下既然都這麽說了,下官哪裏還有不點頭的道理。”故遠林感慨萬分,覺得自己兒子跟了一位好主子。
晏谙随即正色道:“其餘各地都會記得寧澗縣的付出,本王已經上奏父皇言明受災情況,不出意外的話,寧澗縣的百姓每人每戶都将得到一筆撫恤金,朝廷也會派人支援,助力寧澗縣的災後重建。”
故遠林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那下官就替寧澗縣的百姓謝過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