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31
二人晌午胡鬧了半個下午,段臨舟體力不濟,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穆裴軒陪着睡了一會兒,再起來時,已經是天将薄暮,屋中昏暗不明了。
段臨舟還在熟睡,他盯着段臨舟看了一會兒,穿上衣服走了出去。莊子在山腰上,太陽落了山,山上就冷了下來。
徐英幾人都在暖閣裏,下棋的下棋,投壺的投壺,佐以小酒,好不惬意。穆裴軒一來,正抓耳撓腮地陪着方垣下棋的徐英就蹿了起來,叫嚷道:“小郡王你可來了,你也忒能睡了,說好了出來玩兒,你們吃完飯就沒了人影。”
他棋藝遠不如方垣,又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偏要投方垣所好陪他下棋,自也不是他的對手,幾盤棋下來下得面如菜色,甜蜜又痛苦。
他一把扯過穆裴軒,說:“快,你替我将這盤棋下完。”
穆裴軒輕哼一聲,掃了一眼這盤棋,不由得看了眼方垣。
只這盤棋,足見方垣棋藝之高,穆裴軒甚至從中窺見了幾分逗弄之意。一步就能吃死的棋,方垣卻不緊不慢地布局将徐英引入困境,這樣的心性,十個徐英也不夠看。
方垣神色從容,朝穆裴軒颔首施了一禮,客客氣氣地道:“郡王。”
穆裴軒說:“自己要下的棋,自己下完。”
徐英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突然,他抽了抽鼻子,問穆裴軒:“你身上什麽味兒?”
穆裴軒心頭一跳,說:“什麽?”
徐英皺着眉,上下打量穆裴軒,轉手就将穆裴軒往旁邊推,嫌棄道:“你這一身信香活像開屏的孔雀,離我垣哥兒遠點兒。”
穆裴軒無言,只好擡腿朝于靖幾人走了過去。他們幾人正在玩投壺,見了穆裴軒,擡手給了他幾支箭,說:“玩一會兒?”
穆裴軒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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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靖說:“段老板呢?”
穆裴軒垂下眼睛,道:“他今兒中午喝酒喝醉了,現下還在睡。”
于靖年長了他們幾歲,家中已經娶了妻,并非不通人事兒的雛兒,一聞穆裴軒身上外溢的信香就猜測了個七八分。他挑眉笑了笑,說:“是嗎,我可聽說段老板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穆裴軒含糊道:“他身體不比從前。”
于靖哼笑了一聲,沒有拆穿他,看着穆裴軒擡手将一支箭穩穩投入細頸的壺口,道了聲好,手中也撚了一支箭,相繼投了進去。
許方意撫掌道:“這麽着玩兒對你們兩人有什麽意思,不如把眼睛蒙了再比?”
于靖無奈笑道:“就你主意多。”
說罷,眼睛看向穆裴軒,穆裴軒爽快應道:“好啊。”
他們都是自小習騎射,投壺不過是平日的消遣,于他們而言,自沒有什麽難度。不過片刻,就有下人送上了裁剪過的三指寬的黑綢,于靖和穆裴軒相繼蒙住了眼睛。
許方意說:“每個人十支箭,入壺多者為勝。”
他們玩得熱鬧,徐英黎越幾人也來了興致,湊近了,在一旁叫喊助威。
他們這一鬧就玩到了半夜,地上也多了幾個酒壇子,酒過三巡時,于靖和穆裴軒,許方意坐在一起,于靖道:“我聽我大哥說,今冬的軍饷又要生波折。”
穆裴軒和許方意皺了皺眉。
于靖的大哥是京官,在京中吏部任職。
許方意罵了聲,道:“年年都這樣,朝廷撥軍饷本就是理所應當,咱們南軍每年去要軍饷,都得三求四求。”
“不止咱們南軍,”于靖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北邊兒已經拖了三個月的軍饷了。”
許方意抽了口氣,穆裴軒眉毛擰得更緊,說:“現在正是北方胡族紅眼的時候,年年都要來肆虐劫掠一番……”
于靖嘆了口氣,說:“你當上頭不知道?”
“小皇帝不頂事,朝堂裏鬥得兇,這兩年流放嶺南漠北的大臣是一批接着一批,哪兒有人管這些——”于靖搖了搖頭,“去歲咱們瑞州水患何其嚴峻,林相的人和宦官互相扯皮,朝堂撥的赈災銀都拖了許久,幾經周折,險些發不下去。”
許方意說:“別說了,那時流民餓得強搶糧倉,我爹都差點吃了發落。”
于靖苦笑一聲,說:“京中的水太渾了,我爹想讓我大哥回來……”
許方意睜大眼睛,道:“可再熬兩年,于大哥說不得就升任吏部侍郎了。”
“如今朝堂上烏煙瘴氣,稍有不慎就是禍及家族,萬劫不複,”于靖說,“這京官,不做也罷。”
穆裴軒道:“于二哥說得不錯。”
“如今的朝堂之上,奸相專權,閹黨猖獗,早已不複清明,不如暫時明哲保身再徐徐圖之。”
于靖道:“正是如此。”
幾人又聊了片刻,心中都有幾分郁郁,許方意拍了拍腦袋,說:“算了,這些事先擱一邊兒,咱們出來玩兒的,先玩個痛快再說。”
穆裴軒和于靖都不覺莞爾。
穆裴軒說:“好,明兒咱們就去後山打獵。”
于靖也道:“我記得阿軒這莊子後山裏的野物長得很是不錯。”
許方意高興道:“好,我要捉對野兔兒回去,我妹妹前些日子還叫着要養小兔子。”
夜已經深了,幾人說定了明日的安排,便各自打着哈欠回去了。
穆裴軒将一身酒味洗盡,回到屋子時,段臨舟還睡着,他上了床,段臨舟若有所覺,迷迷糊糊地朝穆裴軒挨了過來。穆裴軒一怔,擡手輕輕拍了拍段臨舟,段臨舟便又睡了過去。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的睡容,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額頭。
32
翌日,是個好天氣,正宜出游。
幾人俱都換了一身窄袖勁裝,騎着馬便出了莊子。這座莊子背靠祁玉山,山勢連綿,籠罩在白茫茫的晨霧裏,頗有仙境之感。
穆裴軒和段臨舟并辔而行。
段臨舟聽聞他們要去打獵,便說要一起同去,穆裴軒遲疑了須臾,段臨舟道:“我只在後面跟着。”
穆裴軒應下,叮囑道:“若是身子不适,別硬撐。”
段臨舟神色微動,眼裏浮現笑意,瞧得穆裴軒不自在地轉開了目光。
段臨舟說:“好。”
山間冷,段臨舟披着厚氅騎在一匹白色的駿馬上,他年少時走南闖北,一年之中有半數時光都是在馬上度過的。自身子再禁不住奔波之後,段臨舟即便是要去哪兒,也大都是坐馬車了。
他握着缰繩,對穆裴軒說:“小時候家中雖養了幾匹馬,可我們這些庶出子是不能去騎的,我直到十四歲那年才得了第一匹馬。”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段臨舟唇角帶笑,慢慢道:“我還記得那匹馬是一匹是從戰場退下來的戰馬,有些年紀了,陪了我好幾年。”
穆裴軒問:“後來呢?”
段臨舟:“後來那匹馬得了病,日漸消瘦,尋了幾個獸醫都沒看好,有一天,那匹馬在夜裏突然就跑了出去,我找了許久,在城外的一處荒坡上尋着它,它已經死了。”
穆裴軒道:“馬有靈性,想來是不願意讓你看着它死。”
“或許吧,”段臨舟高坐在馬背上,笑道,“巧得很,飛塵和你的聽雷一般顏色。”
聽雷是穆裴軒的坐騎,通體漆黑,鬃毛柔亮,四肢修長健碩。穆裴軒摸了摸身下的馬,道:“這是我父親從北疆給我尋回來的。”
他道:“段臨舟,我再替你尋摸一匹好馬吧。”
段臨舟一愣,笑了起來,說:“好啊。”
“不過,只怕我用不上了……”
穆裴軒眉毛皺了起來,剛想說話,徐英騎馬湊了過來,道:“段老板,你倆說什麽呢?”
穆裴軒瞥他一眼,道:“有事?”
徐英笑嘻嘻道:“這不是看你們光顧着說話,都要被我們甩開了,你瞧,于二哥和許六都走出那麽遠了。”
段臨舟微微一笑,說:“我們就來。”
徐英“嗳”了聲,道:“你們可快點兒。”
話被打斷,便說不下去了,二人都夾了夾馬腹,胯下駿馬便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日頭漸升,霧霭慢慢散去,露出祁玉山的原貌。正值隆冬,樹葉已經落盡了,光禿禿的,透着股子蕭瑟之意。
穆裴軒和段臨舟趕了上去,于靖幾人已經不耐這樣慢悠悠的,一個個摩拳擦掌,擎着弓,說要打什麽獵物了。
除了跟着于靖和許方意來的兩人都來了,黎越的弟弟不會騎馬,二人同騎一匹,方垣雖是坤澤,不過方家是書香世家,方垣跟着家中長輩習六藝,自也練了騎射。
山野廣闊,馬蹄踢踏起來驚得林中飛鳥簌簌而起,偶有幾只伏地的鹿和野狍都擡起頭張望。于靖等人禦馬馳騁,夾雜着箭翎破空之聲,道不盡的意氣風發。段臨舟遠遠地綴着,冰涼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缰繩,心中驀地生出幾分悵然不甘。
他想,若是沒有這毒——冷靜如段臨舟,在這一刻,對段臨譽的憎惡一下子又湧了出來,他甚至想,讓段臨譽癱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實在是太仁慈了。
遠處的穆裴軒若有所覺,突然勒住缰繩,回身看向段臨舟。只見段臨舟騎在馬上,臉上沒有一貫的笑意,隔得遠,他看不清段臨舟的臉,卻無端地覺出幾分孑然落寞。他心中掠過一絲酸澀,猛地調轉馬頭就朝段臨舟躍了過來,不過幾息,他就已經近到段臨舟身前。
段臨舟遲緩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軒,說:“怎麽過來了,于靖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
穆裴軒說:“不打緊。”
他問段臨舟:“冷不冷?”
段臨舟搖了搖頭。
穆裴軒卻抓過他的手,段臨舟本就體弱,冬日裏手爐不離手,今日出來打獵,便沒有帶着。他們騎了這麽許久,一直握着缰繩,段臨舟的手已經冷冰冰的,穆裴軒一言不發地搓了搓他的掌心,直到他的手熱了起來,才道:“冷為什麽不說?”
段臨舟無奈笑道:“當真不冷。”
他身上披着厚氅,脖子上圍着狐貍毛,他們這一行人當中,只他裹得最嚴實。
穆裴軒道:“你和我共騎。”
段臨舟愣了愣,哭笑不得,說:“這樣你如何彎弓?”
穆裴軒不為所動,道:“本就是玩玩,捕獵自有他們。”
段臨舟搖頭道:“你的心意我領了,別因着我拖累你們,玩得不痛快。”
穆裴軒眉心緊皺,段臨舟笑了一下,說:“小郡王,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我?”
“你喜歡我?”
喜歡二字一出口,穆裴軒怔了下,抿緊嘴唇,道:“你是我的郡王妃,又是随着我出來的,豈能因這一趟再病一回?”
段臨舟:“哦?”
穆裴軒反問道:“不然段老板以為是什麽?”
段臨舟啧了下,嘆道:“你們去吧,我在這歇會兒。”
穆裴軒沒有說話,直勾勾地盯了段臨舟一會兒,突然傾身抓住段臨舟的手臂,一手攬住他的腰直接就将他換到了自己馬上。段臨舟毫無防備,不過須臾,就陷入了穆裴軒的胸前,他呆了呆,“小郡王……”
穆裴軒抖了抖缰繩,聽雷當即撒開蹄子動了起來,穆裴軒不鹹不淡道:“即便是你在我馬上,也無礙我挽弓射箭。”
段臨舟沒有開口。
誠如穆裴軒所說,他箭術極佳,即便是懷裏坐了一個段臨舟,也半點都不影響他。
遠處灌木叢微動,段臨舟看了過去,就見穆裴軒弦上已經搭了一支箭。铮的一聲,箭矢脫弦而出,直接射中了跳躍而出的灰毛野兔。
段臨舟看着顫動的箭翎,耳邊氣息微動,只聽穆裴軒說:“段臨舟,你不是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