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38
翌日,段臨舟果真沒起來。
他睡得昏昏沉沉的,穆裴軒替他把了脈心才稍定,可段臨舟虛浮的微弱的脈象卻讓他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
當天是個好天氣,于靖和許方意下午時來辭行,道是城中還有事在身,要先回瑞州城。
已近年關,他們出來這麽幾日,就已經是偷得浮生了。
于靖細心,不見段臨舟,開口問了一句,穆裴軒含糊地說在山中受了涼,還在休息。于靖斟酌片刻,道:“早些年我娘請過一位太醫院退下來的太醫替她調養身子,醫術還算不錯,他在雲州,我回去給他遞帖子請他走一趟瑞州。”
穆裴軒心中一暖,說:“有勞二哥。”
于靖哼笑道:“自家兄弟,有什麽可謝的,段老板是你的郡王妃,難得你喜歡,我們自是想着你們好的。”
穆裴軒說:“誰說我喜歡?”
許方意啧啧道:“瞎子都看出來了,狩獵都還要帶着同乘一騎,噫——”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搖頭嘆息,“兒女情長,兒女情長,太肉麻了。”
穆裴軒:“……”
他強辯道:“段臨舟身子不好,受不得涼,我是擔心他着了風寒,掃了游玩的興。”
于靖低笑出聲。
許方意伸手勾住穆裴軒的肩膀,壓低聲音道:“雖說中庸極難有子嗣,可也不是全無辦法,我有個族兄娶的就是中庸,二人前幾年還生了個小坤澤。”
他說:“等他今年來拜年時,我幫你讨教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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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無言,揮開許方意的手,甕聲甕氣地說:“用不着。”
于靖點頭道:“現下是還用不着,得先将身子調理好……”
“二哥——”穆裴軒耳朵微紅,趕忙打斷于靖,于靖和許方意難得見穆裴軒尴尬不已的模樣,都哈哈大笑起來。
于靖和許方意最先離開的。
黎越徐英幾人多在莊子內多留了一日,穆裴軒留在莊內看顧着段臨舟,他們自去玩耍,倒也自得其樂。
段臨舟這一覺,睡到了午時。期間迷迷糊糊地醒過一次,被穆裴軒半抱着塞了半碗粥,又喂了藥,眼睛都是半睜的,渾身綿軟無力。
穆裴軒險些就要讓分墨去城內請大夫,被流光勸住了。流光跟在段臨舟身邊久了,也略同岐黃之術,他是知道昨夜段臨舟和穆裴軒去了溫泉湯池的,如今不過一夜,段臨舟就成了這般模樣。流光再是未經人事,也隐約猜出了幾分,耳朵都微微發紅。
流光心中雖隐隐生出了埋怨,可他是段臨舟一手教出來的,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抿了抿嘴唇,到底沒有多言。
何況他知道段臨舟為什麽嫁給穆裴軒,如今見穆裴軒對段臨舟越發上心,心中松了口氣,卻又有些恻然。
段臨舟睡了多久,穆裴軒就在屋中坐了多久。
他手中捧着一卷書冊,整整一個上午,書冊沒有翻動幾頁,段臨舟身上蓋着的被子卻掖了許多回。
段臨舟清瘦,手腕白且細,腕骨突出,探出被子時,穆裴軒将他整只手腕圈在掌心裏,嫌硌,又忍不住撥了撥他的指頭。
段臨舟無知無覺。
房中無人,門緊閉着,窗開了半扇,只有他二人在。穆裴軒玩得他手指都熱了,突然那幾根手指動了動,穆裴軒猛地将他的手塞回了被中,神情也恢複了一派冷靜。
段臨舟是過了一會兒才醒的,他抱着被子,迷迷瞪瞪地緩了好半晌,啞着嗓子叫了聲“流光”。
段臨舟按了按太陽穴,說:“什麽時辰了?”
“午時一刻。”
段臨舟聽見聲音,擡起頭,就看見穆裴軒坐在一張圓木秀墩上,手中還握着一卷書。他愣了一下,道:“我睡了這麽久?”
穆裴軒不置可否。
段臨舟撐着床坐起了身,道:“這個時辰,郡王怎麽在這兒?”
穆裴軒不鹹不淡道:“于二哥和方意已經回城了,徐英和黎越去了山上。”
他補充道:“今晨突然送來了幾封加急文書要處理。”
段臨舟點點頭,他将醒,反應也遲緩,說:“我該送他們的。”
穆裴軒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道:“不礙事,他們都不是外人,不在意這些虛禮。”
屋外的流光聽見裏頭的動靜,送來了一應梳洗之用,段臨舟半閉着眼睛淨了臉,熱帕子敷着,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腦子裏卻突然掠過穆裴軒所說的加急公文,又看了眼穆裴軒,心想,難道是因為他,穆裴軒才留在了莊子裏?
段臨舟這一覺睡得久,像是做了夢,又像是現實,恍恍惚惚的,他仿佛還被穆裴軒攬在懷裏喂了一盅藥。
段臨舟以為是夢。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穆裴軒臉上沒什麽表情,說:“看着我作甚?”
段臨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咽了下去,搖頭笑道:“沒什麽。”
“我們什麽時候回城?”
穆裴軒道:“明日吧。”
39
幾人在莊內又多待了一日,第二天才一道下山回城。
這樣輕松快意的日子段臨舟已經許久沒有擁有過了,上馬車前,他回頭看了眼莊子,穆裴軒瞧見了,道:“你若喜歡,過了年得空我們再過來小住幾日。”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笑笑,說:“好啊。”
穆裴軒說:“等春暖開時,佃農已經春耕了,山上的杏花次第開放,和凜冬是全然不同的景致。”
段臨舟悠然神往道:“等春時,我們再來。”
徐英打馬湊過來,說:“段老板,你們可不許偷偷來,得叫上我們。”
段臨舟失笑,看了眼坐在馬上,戴着帷幕的方垣,方垣正撥開了帷幕,朝段臨舟無奈一笑,道:“徐英。”
他一開口,徐英立馬應了聲,“嗳!來了!”“段老板可千萬記得啊。”
穆裴軒抽他馬屁股上揮了一鞭子,道:“怎麽哪兒都有你?”
徐英“嗷”了一嗓子,罵罵咧咧地勒住缰繩,說:“又偷襲我。”
穆裴軒冷笑一聲。
黎越說:“好了好了,咱們該回去了。”
說罷,一行人熱熱鬧鬧地下了山,多是徐英的聲音,倏而問方垣,渴不渴,累不累?連見了遼闊蒼穹的一行飛鳥也要叫方垣看一看。
方垣極有耐心地回應他,素白的手指握着缰繩,身姿如竹,很有幾分如松如玉的卓然之态。
段臨舟看得啧啧稱奇,穆裴軒騎着馬就在車窗邊,他叫了聲:“小郡王。”
穆裴軒騎着馬踱近了,“嗯?”
段臨舟壓低聲音,說:“徐英屬意方垣,方垣也并非對他無意,二人青梅竹馬,為何——”
世家的天乾坤澤大都成婚的早,徐英較穆裴軒年長了三四歲,二人卻仍未定親。
穆裴軒看了那二人一眼,低聲道:“方垣的父親方院長不滿徐英性子跳脫,加之徐英如今功績未立,便是那個千戶之職,也是蒙了祖蔭,所以方院長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
其實若非方垣中意徐英,兩家又是近鄰,二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方院長只怕早早給方垣定了旁人。
段臨舟莞爾,道:“我倒覺得徐英赤子心性,又對方垣一片真心,二人若成了親,未嘗不是一段好姻緣。”
穆裴軒不置可否,他瞧着段臨舟目光還留在徐英身上,開口道:“坐馬車坐得累了?”
段臨舟收回了目光,看着穆裴軒,笑道:“有小郡王陪我說話,怎麽會累?”
穆裴軒輕哼了一聲,腰卻挺得更直了。
已是隆冬,路邊荒草萋萋,今日天色也陰,暗沉沉的,山頭攢着濃雲,風中送來凜冬獨有的幹燥清冽的氣息。
黎越說:“咱們這日子挑得真好,去時天晴和暖,回時恰好變天。”
徐英哼哼唧唧道:“那還不是我挑的好日子,我若不說,你們還不是悶在瑞州城裏。”
黎越笑起來,道:“是是是,多虧了你。”
“玩兒就屬你最在行了。”
幾人說笑着,瑞州高大的城牆在望,當即就到了分別之際,穆裴軒和徐英黎越定了年後再見,便各自告了別。
将走時,方垣騎馬到了段臨舟的馬車前,段臨舟已經下了馬車。
方垣說:“段老板,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段臨舟颔首道。
各自分別後,穆裴軒便和段臨舟就回了安南侯府。彼時府中年味更濃,俱都打掃一新,昭示着豐啓元年的新年将近了。
這也将是穆裴軒和段臨舟在一起的第一個新年。
40
穆裴軒和段臨舟回到府邸,便有管事來報這幾日陸續送入府中的年禮。二人一個是先帝親封的靖南小郡王,一個是嶺南首富,往來應酬多自不必說,竟比安南侯府的主院還熱鬧一些。
他們一回來就循着規矩去見了老夫人,老夫人見二人聯袂而來,再不似頭一回敬茶時的冷淡疏離,還有幾分錯愕。老夫人聽下人來報道是穆裴軒帶着段臨舟去了莊子時,當即就愣住了,知子莫若母,雖不喜這個兒子,可卻對他也有幾分了解。
穆裴軒性子桀骜,不喜歡的,絕對不會多看一眼,更不要說帶去莊子,同行的還有于家,徐家那幾個小子。
老夫人審視着段臨舟,穆裴之說要讓他弟弟娶段臨舟時,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反對,無他,只因段臨舟年紀長了穆裴軒許多,還是個商賈之身的中庸。
盡管最終段裴之說服了她。
可要老夫人接納一個低賤商賈做他的兒媳,是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這點不虞在看到穆裴軒那張冷淡的臉時,都變成了對穆裴軒的不喜,還夾雜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竟然能當真瞧上這麽一個中庸,實在是枉為貴胄。
穆裴軒神色寡淡,老夫人心中不喜,段臨舟笑吟吟的,瞧不清喜怒,幾人雖坐一廳,可氣氛卻有些尴尬。
老夫人對穆裴軒道:“既休沐了,就不要成日在外流連,你大哥如今正忙,你也多幫襯着他。”
穆裴軒垂下眼睛應了聲。
老夫人看了段臨舟一眼,對上青年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頓了頓,露出了幾絲不悅,卻忍住了,只是生硬道:“你身子不好,需要什麽藥材只管遣人去庫房取用。”
段臨舟客客氣氣地說:“是,母親。”
這二字一出口,老夫人神情都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段臨舟想起什麽,倏然一笑,道:“我聽聞母親素來愛南珠,前些日子底下的管事送上來一盒南珠,色澤晶瑩,品相極佳,顆顆碩大飽滿,正合孝敬給母親。”
他一口一個母親,目光又飄向老夫人鬓邊一支嵌了南珠的發簪,簪子是十年前的式樣,嵌的南珠約莫拇指蓋大小,遠比不上他那盒南珠。
老夫人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
穆裴軒開口道:“沒其他事,我們就不叨擾母親了。”
說罷,就起了身,段臨舟掩着嘴唇咳嗽了兩聲,也跟着穆裴軒起身,二人朝老夫人行了一禮,就走了出去。
長廊朱紅,二人慢慢地走着,穆裴軒說:“你何必故意惹惱她?”
段臨舟幽幽嘆了口氣,說:“都怪我,一時言語不當,招了母親不快。”
穆裴軒瞥了段臨舟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段臨舟那副作态分明就是故意的。段臨舟又嘆,說:“我只不過是見母親鬓邊的南珠小了,襯不出咱們安南侯府的氣派……”
“段臨舟——”穆裴軒打斷他。
段臨舟擡起眼睛看着穆裴軒,先問道:“你生氣了?”
穆裴軒思索須臾,搖搖頭,段臨舟笑了下,慢慢道:“你不知,我這人吃不得虧,誰讓我不痛快,我是定要回報回去的。”
“說一句冒犯的話,老夫人為人母,卻心有偏頗,有失公允,”他哼笑了聲,道,“我不喜歡。”
穆裴軒沉默了一會兒,道:“她有失偏頗,可和段老板你,又有什麽關系?”
少年人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段臨舟,段臨舟目光不自覺地游移了一瞬,悠悠嘆道:“誰讓你我夫妻一體,老夫人不待見我們聞安院,便是不待見我段臨舟。”
穆裴軒說:“僅僅如此?”
段臨舟瞧着穆裴軒,腳下靠近了一步,輕聲說:“郡王以為呢?”
穆裴軒直直地看着段臨舟,二人目光相對,看得段臨舟心中微顫,幾乎就要錯開眼睛,口中玩笑道:“自然還有——憐惜我們小郡王,可憐見的,娘在卻沒娘疼,還要被拿來時時和大哥比較一番,做大哥仕途的墊腳石……”
穆裴軒聽着他越謅越沒邊兒,眉心跳了跳,卻突然聽見他最後一句話,說:“什麽墊腳石?”
段臨舟眨了眨眼睛,道:“難不成不是?”
“這些年南境尚算太平,可和各部族卻也時有摩擦,尤其是四年前的阿勒爾部族叛亂。那場平叛當中,若非你一把火燒了阿勒爾的糧草,又豈會贏得那般快?可因着調動邊南戍軍的半塊虎符在你兄長安南侯手中,功績也一并算在了他頭上,而你,卻要不遠萬裏,遠赴京師那個大泥沼,前路不知。”
穆裴軒神色不定地聽着,眼神變得銳利,盯着段臨舟,說:“這些陳年舊事,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段臨舟笑道:“我是商人,段氏的商隊走南闖北,見的,聽的自然就多了些。”
穆裴軒看了他許久,道:“這些話不要再提了,無論是大哥也好,我也罷,我們身後的都是安南侯府。”
段臨舟不置可否。
穆裴軒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段臨舟,你可知我的郡王封號是什麽?”
段臨舟想也不想,道:“靖南郡王。”
穆裴軒緩緩道:“當年我父親尚在時,和如今執掌權柄的林相結了仇怨,安南侯府可以拿着那半塊虎符,卻不能再出名将。”
段臨舟一怔,旋即恍然,難怪自京師回來之後,穆裴軒雖被封了郡王,行事卻不複當年高調。
穆裴軒的封號是靖南,安南侯府是安南,未必沒有挑撥離間之意。這其中是誰的手筆,自不消多說。
段臨舟猛地想起了去歲的水患。
諸多念頭在腦海中翻騰,繞是段臨舟,也禁不住微微色變,生出幾分惱怒。穆裴軒只當他是明白個中緣由,為他不平,心軟了軟,說:“我父親常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求無愧于天地,無愧于心。”
段臨舟怔怔地看了穆裴軒許久,穆裴軒英氣的面容上猶帶幾分青澀的少年氣,他想,這人才十九歲。
穆裴軒十五歲上戰場,
而三年前入京時,穆裴軒不過十六。
京師于安南侯府而言,是何等龍潭虎穴,世人卻只看到了穆裴軒領了帝王親封,蒙受聖寵,卻不知其中種種艱險,更是常人所無法想。
段臨舟輕嘆了一聲,說:“你啊。”
他這話帶着無可奈何的嘆息,卻又露出幾分不加掩飾疼惜,聽得穆裴軒愣了愣,抿抿嘴唇,也不知說什麽了。
半晌,穆裴軒道:“我們回去吧。”
段臨舟應道:“好。”
廊外已是日近薄暮,夕陽将二人的身影拉長的,衣袖飄搖間,長廊內的影子交錯着貼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