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43

清閑的日子過得快,轉眼就到了除夕,天陰了幾日,這一日,段臨舟才醒,就聽流光說外頭又下雪了。

段臨舟雖畏寒,可因着瑞州少雪,倒是頗為喜歡下雪天的。

他被流光裹得嚴嚴實實的,才放出了屋子,揣着袖爐慢悠悠地在長廊裏轉悠。雪是小雪,簌簌地飄落如細鹽,襯得安南侯府的亭臺樓閣分外詩情畫意。穆裴軒向來比段臨舟醒得早,今天又是除夕,下午穆氏一族要去祖廟祭祖,自是早早地就忙碌了起來。

整個安南侯府都很忙,段臨舟難得做個閑人,他這些年奔奔忙忙,自打中了這毒之後,就困守在了瑞州,鮮少遠行。要是早些年,便是除夕,段臨舟也未必會留在瑞州城。段老爺子覺得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這兒子雖是個中庸,卻有經商天賦,不比天乾差,便也不再拘着他。

直到段老子死的那一年,他是在年二十九去的,段臨舟留在了瑞州,他緊緊抓着段臨舟的手,眼中俱都是遺憾。

說來二人父子緣薄,段老爺子是個商人,性情涼薄,若非段臨舟實在有天賦,段老爺子不會如此看重這個庶子。他知道段臨舟看着笑盈盈的,實則心氣高,等閑之輩入不了他的眼,更不要說家中這些嫡兄庶弟,段臨舟一個也沒放在眼裏。段老爺子怕他一死,這幾個兒子就沒了出路,臨死那兩年,和段臨舟看似不遠不近的,卻徹底放權給了段臨舟。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段老爺子死了之後,段臨舟心中大罵老狐貍,卻還是不可抑制地紅了眼睛。

段臨舟沒有虧待過段家的人,甚至段臨譽不甘心身為嫡子,卻教他一個庶出踩在了他頭上,屢屢生事,段臨舟都沒有想過要他的命。

直到他在京城毒發。

段臨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出神地看着廊外的雪松,想,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見那個老東西了。他要是知道自己毀了他的嫡子,還将段家基業拱手讓人,不知道該氣成什麽樣子——這麽一想,段臨舟涼涼地笑了一下。

段臨舟中毒之初,他覺得既是毒,總有解決之法,茍延殘喘了三年,這三年生生碾碎了他對生的所有希望。

段臨舟早已經準備好了赴死。

他又想起了穆裴軒,心中陡然生出幾分不舍和遺憾,消失許久的不甘竟一下子又蘇醒了一般。段臨舟心中竟生出了幾分迷茫,他嫁給穆裴軒——是不是錯了?

“怎麽在這兒站着?”一記聲音陡然傳來,段臨舟擡頭看去,卻見穆裴軒站在幾步開外,蹙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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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回過神,掌心貼着袖爐,揚揚下巴,說:“賞雪呢。”

穆裴軒道:“雪又甚可賞的,”口中說着,卻伸手拿手背貼了貼段臨舟的臉頰,段臨舟慢慢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軒,穆裴軒猛地收回了手,說,“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附庸風雅的文人才貪看雪景,段臨舟,你還小嗎?”

段臨舟哼笑一聲,說:“是啊,人家還小呢,”他語調上揚,低了聲音說,“郡王哥哥。”

穆裴軒:“……”

他不自在地蜷了蜷掌心,道:“瞎叫什麽。”

段臨舟笑了聲,說:“郡王忙完了?”

穆裴軒道:“嗯,別的事情有大哥。”

段臨舟點點頭,又看向外頭的雪,說:“這雪下了大半日了吧,”他嘆了口氣,說,“去歲水災就傷了根基,如今年裏鋪子的米價不斷上漲,這雪下一兩日便也罷了,要是再下下去,百姓約莫最次等的糙米都要買不起了。”

穆裴軒面色也微微凝重了幾分,沉聲道:“指揮使大人也有此擔憂,聽聞豐州已經發生了雪災,災情嚴重,豐州知州救災無方,凍死了許多百姓。”

段臨舟抽了口氣,他行商時曾經去過豐州,豐州位于瑞州西北,中間還隔着一個萬州。一旦豐州受災,流民未必不會逃難至瑞州。

段臨舟擰了擰眉,說:“當早做應災準備才是。”

穆裴軒道:“昨夜我大哥和知州,指揮使大人商談了一夜,初定了章程,不必過于擔憂。”

這雪直到天色擦黑也不見停,瑞州除夕年味重,即便下着雪,也絲毫沒有影響瑞州的百姓對過年的熱情。

安南侯府內難得熱鬧,穆裴軒和穆裴之兄弟都聚在一起,座上還多了許多穆氏族人,都是一并來守歲的。

這也是穆裴軒成親後過的第一個年,穆氏族人見過或沒有見過段臨舟的,都有意無意地打量着這位名震嶺南的段老板。段臨舟只作沒有發覺那些打量的目光,笑吟吟地站在穆裴軒身旁,身姿挺拔,氣度卓然,要不是眉宇間的病氣和籠罩在厚氅下過于纖瘦的身體,絲毫看不出是一個半只腳已經踏進鬼門關的人。

穆裴之和穆裴軒兄弟身份高,輩分也高,自也沒有人敢在他們面前造次。守歲時,他們坐在主桌上和族人閑談,年紀小的,紛紛披着錦裘鑽入了後花園中去放煙花。煙花備得足,一經點燃,刷地蹿上天際炸開缤紛多彩的火焰。

火樹銀花,好不熱鬧。

段臨舟站在廊下,揣着手仰頭看着蒼穹的煙火,此起彼伏的煙花炸開聲裏交織着紛紛揚揚的雪花,絢爛奪目,美得無法言喻。穆裴軒不知何時離了席,靠着漆紅的圓柱,靜靜地看着段臨舟。他察覺了穆裴軒的目光,轉過頭看了過來,見是穆裴軒,微微一笑,說:“小郡王,新年好。”

他說話時,不知誰恰巧點起了煙花,呼嘯聲掩蓋了段臨舟的聲音,穆裴軒揚了揚眉毛,走近了,說:“你說什麽?”

段臨舟笑了,重複道:“我說,小郡王,新年好。”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臉上也浮現了笑容,輕聲說:“新年好。”

守夜是要守一整夜的。段臨舟自然無法守一整夜,他看了一會兒煙花,就去歇息了。子時将過,穆裴軒披着滿身寒意回到屋子時,就見段臨舟已經睡着了。

屋內點了一盞燈,罩了燈罩,燈火柔和。

段臨舟側着頭,睡得正熟,一只手卻搭在了他的枕上。穆裴軒剛伸出手,想起自己的手還涼,貼着被褥暖和了些許,才握住段臨舟的手放入了被中。

突然,穆裴軒的目光留在枕下露出的一抹紅上,輕輕揭開,卻見底下放着一紙紅封。他愣了愣,伸手拿了出來,卻見裏頭是裝得一把黃澄澄的金锞子,個個都打得精細小巧,鑄有歲歲平安,吉祥如意的字樣。

穆裴軒盯着段臨舟看了許久,在心中默念道,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

44

段臨舟在安南侯府過了一個熱鬧的年。

穆裴之有兩個孩子,都是安南侯夫人李氏所出,長子穆瑾玉,次子穆瑾棠,年紀都小,年初一他們來給穆裴軒和段臨舟拜年時,段臨舟拿着打成小魚飛鳥的金锞子作壓歲錢,輕易就博了孩子的喜歡,圍着段臨舟一口一個小叔娘。

這稱呼新奇,段臨舟聽得揚了揚眉毛,穆家這兩個孩子生得好,又是新年,穿得圓滾滾的,很是喜慶。段臨舟看着覺得有趣,他私庫中稀罕玩意兒多,便讓流光揀了幾個孩子會喜歡的,諸如九連環,千裏目這樣的小玩意兒給他們玩兒。兩個孩子都被吸引住了,不管嬷嬷為難的催促,坐在毛絨絨的厚毯上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孩子雖是親兄弟,可性子卻有些不同。大的被規矩束縛着,教得板正守禮,見那千裏目實在新奇,段臨舟又教了他怎麽用,他新奇地睜大眼睛,段臨舟将千裏目遞給他,他才羞澀地道了聲謝謝小嬸娘,便興沖沖地趴窗戶邊舉着千裏目張望起來。

小的安靜,不過四歲,竟耐得住性子解那個九連環。

段臨舟看得稱奇,對穆裴軒笑道:“你這兩個小侄兒小小年紀,就如此聰明,不一般啊。”

穆裴軒直勾勾地盯着穆瑾玉手中的千裏目,随口道:“自玉兒和棠兒知事起,就被我大哥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段臨舟挑了挑眉,見穆裴軒看着穆瑾玉手中的千裏目,湊近了,笑道:“郡王對那個也感興趣?”

穆裴軒不自在地收回目光,道:“不過是瞧個新鮮罷了。”

段臨舟道:“那副千裏目五年前商隊出海時從番邦人手中換來的,”他眼裏浮現幾分笑意,說,“我記得還有一副,郡王喜歡,我待會兒就讓流光找出來。”

穆裴軒清咳了一聲,道:“小孩子玩的玩意兒——”

“這如何是小孩兒的玩意兒,”段臨舟笑吟吟道,“千裏目之所以叫千裏目,就是它能望尋常肉眼所不能及之處,雖不至千裏,于行船之時卻也大有助益。我如今是用不上了,在郡王手中,方不至使它蒙塵。”

他這話說得漂亮又體貼,穆裴軒瞧了段臨舟一眼,剛想說話,就聽穆裴玉叫起來,說:“阿爹阿娘來了。”

穆裴之和李氏是來尋兩個孩子的。

外頭正下着雪,二人自傘下踱入檐內,就見穆裴軒和段臨舟已經迎了出來。兄弟兩人寒暄了兩句,穆裴之無奈笑道:“我正好回來,聽說這兩個孩子窩在你這兒不願意回去了,就順路過來看看。”

穆裴軒說:“大哥又去了知州府中?”

穆裴之點了點頭,段臨舟道:“外頭風大,侯爺,夫人,裏面坐吧。”

幾人當即走入了暖閣,暖閣內溫暖如春,和外頭的凄風冰雪如同兩個世界,正在玩着的孩子見了穆裴之和李氏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叫道:“阿爹,阿娘。”

李氏嗔道:“說好了來給你們小叔叔小嬸娘拜年,怎的就賴在這兒不肯回去了?”

段臨舟笑道:“怪我,見玉兒和棠兒實在可愛,便忍不住多留了他們一會兒。”

李氏也笑,說:“你可別幫着他們,不然,他們以後可要常來煩你。”

段臨舟說:“求之不得。”

段臨舟自嫁入安南侯府之後,還是頭一回和穆裴之夫婦坐在一處閑談。穆裴之性情溫和,兄弟二人相對而坐,茶是段臨舟泡的,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蒼白瘦削的手腕,替二人斟茶。

李氏娴靜,并未理會穆氏兄弟的談話,坐在下首穆瑾棠身邊,陪着兩個孩子。

穆裴之和穆裴軒的談話也未避着段臨舟,他們所說的,除了豐州的雪災,還有北境蠢蠢欲動的胡人,朝中愈演愈烈的黨争。段臨舟看着這眉眼之間有幾分相似的兄弟,突然發覺這兩兄弟雖不親厚,卻也并沒有如外人所說的兄弟阋牆,水火不容,就連段臨舟都險些被穆裴之給騙了。

穆裴軒并不知道,段臨舟在和他成親之前,就已經和穆裴之打過交道了。

世人都道穆裴之雖出身将門,又是侯府嫡長子,可比之他年少成名的弟弟,穆裴之就顯得有些平庸了。

穆裴之與其說是武将,更像個文人,他在嶺南一帶也頗有才名。可于一個武将而言,再大的才名,沒有戰功,就成了赤裸裸的繡花枕頭,花架子。

段臨舟卻猛地發現,穆裴之或許不擅兵事,可他卻絕不是依靠祖蔭執掌邊南的那半塊虎符的平庸之輩。

他們談了好一會兒,段臨舟也離了座,去陪着穆瑾玉把玩那副千裏目。他有耐心,說話又有趣,不一會兒,就和穆瑾玉玩到了一處。

穆裴之正說着話,就見穆裴軒轉開了目光,循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就看見了和穆瑾玉一起拿着千裏目在窗邊看落雪的段臨舟。

穆裴之微微一笑,說:“看來你和段老板相處得不錯。”

穆裴軒不置可否。

穆裴之道:“如此就好,”他輕嘆了一聲,說,“如此我就放心了。”

穆裴軒一怔,看着穆裴之,道:“放心什麽?”

穆裴之道:“沒有因我而誤了你的幸福。”

穆裴軒抿抿嘴唇,沒有說話。

李氏見段臨舟陪着穆瑾玉在窗邊待了好一會兒,就将穆瑾玉叫了過來,捂了捂他冰冷的小手,說:“好啦,不要玩了。”

“外頭這麽冷,累得你小嬸娘病了可怎麽辦?”

穆瑾玉乖乖地坐着,李氏将手爐朝段臨舟的方向推了推,說:“暖暖手。”

段臨舟微笑着道了聲謝,李氏笑道:“沒想到你這麽喜歡孩子。”

段臨舟說:“夫人見笑了。”

李氏溫和道:“你也別稱我夫人,你是阿軒的妻子,若不嫌棄,随他叫我一聲大嫂吧。”

段臨舟擡起眼睛看着李氏,“嗳”了聲,叫道:“嫂子。”

李氏笑容更甚,道:“你這般喜歡孩子,待你身子養好了,便和阿軒生一個如你一般鐘靈毓秀孩子。”

段臨舟愣了愣,咳嗽了聲,道:“我是中庸……”

李氏道:“中庸只是不易生,不是不能生,你和阿軒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段臨舟摩挲着手中的暖爐,垂下眼睛笑笑,道:“那就承您吉言。”

穆裴之和李氏又坐了片刻,便帶着兩個孩子走了,穆裴軒看着幾人遠去的身影,問段臨舟:“剛剛和大嫂聊什麽?”

段臨舟挑了挑眉,湊穆裴軒耳邊低聲笑說:“大嫂說,讓我養好身子,給你生個小世子。”

穆裴軒:“……”

穆裴軒鎮定道:“你如何說?”

段臨舟大氣道:“我說生,生他個三四五六個!”

穆裴軒:“……”

他揉了揉自己泛紅的耳朵,說:“……段臨舟,你怎能在大嫂面前這麽說?”

段臨舟睜大眼睛,幽幽道:“原來郡王從未想過你我之間會有孩子?”

穆裴軒心道,那當然……當然是沒有想過的!他腦子裏二人才初初交心,哪兒能想到段臨舟已經想到生孩子了,還生什麽三四五六個——

穆裴軒定了定神,道:“我便是想,段老板怕也是有心無力。”

段臨舟哼笑道:“有心無力?”

穆裴軒上下打量着段臨舟,道:“被我弄生殖腔都要昏過去,段臨舟,你——”

段臨舟臉頰登時就紅了,他瞪了穆裴軒半晌,說:“小郡王,你這臉可不能随徐英學。”

穆裴軒道:“我何須舍近求遠?”

——這小子,拐着彎的說他臉皮厚呢,段臨舟氣笑了。

熱鬧的年一直過到初四,連着下了四天的雪終于見停了,一騎踢踏聲踏着剛清掃完積雪的長街上,直往安南侯府而來。

穆裴軒練完槍,沐浴換了身衣裳,正想去看段臨舟醒了沒有,就聽下人來報,徐英求見。

徐英這個時候來見他作甚?

穆裴軒右眼皮無端地跳了跳,他轉身就朝花廳走去。

徐英正候在廳內,來回地踱着步子,一見穆裴軒,快走了兩步,抓住穆裴軒的手臂,白着臉說:“裴軒,于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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