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47
随着段臨舟一起步出煨香樓的商賈見着段臨舟的馬車旁站着的少年都愣了一下,李疇見過穆裴軒,當即行禮道:“小民見過郡王殿下。”
他身後的商賈聞聲紛紛見禮,穆裴軒開口道:“不必多禮。”
段臨舟眼中都是笑,道:“郡王怎麽來了?”
穆裴軒道:“回去時正好看見你的馬車。”
段臨舟說:“郡王來了該進來的,外頭天寒地凍的。”
穆裴軒沒說,商賈都有眼色,向二人告辭,心中想,看來段臨舟和安南侯府不止是因利而結親,否則堂堂小郡王怎會親自來接段臨舟?
商人不過普通百姓,對王侯公卿有種天然的敬畏。他們看段臨舟,便又多了幾分慎重。
段臨舟想,穆裴軒出現的倒是恰到好處,他輕聲對穆裴軒道:“我們也回去吧。”
穆裴軒說:“好。”
說完,二人就上了馬車。馬車內溫暖,段臨舟長舒了口氣,靠着車廂上的軟枕,望着穆裴軒,笑道:“殿下等了多久?”
穆裴軒道:“我也是剛到。”
段臨舟“哦”了聲,尾音上挑,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軒,穆裴軒看了他一眼,錯開視線,才聽段臨舟問道:“聽下人說早上徐英急匆匆來的府上,出什麽事了?”
段臨舟将話說出口,又補充道:“我只是随口一問,不能說也不要緊。”
穆裴軒斟酌片刻,道:“你聽說過端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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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點頭道:“聽說過,當今幼帝的親叔叔,京城出了名的閑王。”
穆裴軒說:“于家卷入了端王謀反案。”
段臨舟微愣,說:“端王……謀反?”他喃喃道,“怎麽會如此?”
穆裴軒揉了揉眉心,說:“此事說來話長。”
段臨舟到底只是商賈,又久居南方,對朝中事知之不詳。穆裴軒倒也不隐瞞,将朝中的黨争三言兩語對段臨舟說得清清楚楚。
段臨舟若有所思地摸着掌心裏的袖爐,道:“于家如今怎麽辦?”
穆裴軒說:“瑞州治下三縣受災頗為嚴重,于伯父是一州知州,本就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乍聞于大哥的消息,氣急攻心——”他想起于知州慘白的臉色,和于靖面上的茫然無措,心也緊了緊,“事涉謀反,于家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怕這兩日,錦衣衛便會登門。”
謀反重罪如千鈞刀,又是官家事。段臨舟沉默了以來,說:“端王當真謀反了?”
穆裴軒抿了抿嘴唇,說:“只怕他們要的不是有沒有謀反,而是要借端王謀反一事鏟除異己。”
段臨舟說:“……他們怎麽敢?那可是天子的親叔叔——”話說着一頓,穆裴軒看了他一眼,段臨舟也反應過來,天子不過八歲稚童,真正掌權的是林相。
穆裴軒猶豫須臾,壓低聲音道:“我在京師時,曾見過先帝服用長生不老丸。那時先帝不過而立之年,正當壯年,可不過兩年,先帝便病倒了。”
段臨舟睜大眼睛,穆裴軒篤定道:“先帝死得蹊跷。”
“天子尚且如此,何況一個端王。”
段臨舟啞然無言。
過了許久,他猛地想起一事,說:“你說錦衣衛搜出了端王和西北永平侯的來往書信?”
穆裴軒嗯了聲,段臨舟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我和永平侯打過交道,段氏的商船出海,便會從番邦帶回一些大梁少見的東西,一些稀罕的,便放在了珍寶閣。永平侯每年都會着人從珍寶閣買走一些新鮮物件兒,他曾和我提及,那是送給一位故人的。”
能讓永平侯如此費盡心思搜羅新鮮事物的,又是故人,必然身份不尋常。而京中端王,生平好玩樂,最喜新鮮物件兒。
穆裴軒和段臨舟相視一眼,都敏銳地從中嗅出了幾分疾風驟雨欲來的意味。
48
陰雲壓城,彌漫的危險和緊迫讓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穆裴軒突然想起年幼時曾聽他父親說起過永平侯秦鳳遠少時曾在京城待了五年,說是待,其實是為質子,困守京師。直到西北烽煙四起,上一任永平侯披甲上陣,驅逐了入侵的蠻夷,立下赫赫戰功,可永平侯也在陣前中箭跌下了馬背。
永平侯傷重,半年之後,藥石罔醫,而那時尚是世子的秦鳳遠才得以離開京城,回到西北。西北不似邊南安定,西北戰亂頻繁,秦鳳遠骁勇善戰,頗為其父之風,因此在軍中聲望頗隆。
朝廷曾在西北設衛所,以指揮使來削弱戍邊大将的兵權,卻收效甚微,邊軍仍是只知永平侯,而不認指揮使。
西北邊軍,與其說是西北軍,不如說是秦家軍。
西北的永平侯歷來是梁都最為忌憚的邊軍将領,而今卻卷入了端王謀反案,穆裴軒想,當真是端王謀反,還是梁都懸在永平侯府的利刃終于揮下?
且不論秦鳳遠和端王的私交深淺,秦鳳遠豈能甘心束手就縛?
穆裴軒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他擡起眼睛,卻對上段臨舟探究的眼神,二人目光相對,穆裴軒有幾分不自在,轉移了話題,道:“怎麽今日突然會見了那些商賈?”
穆裴軒雖然不認識那些人,可見着了人,心中自隐隐能猜出身份。
段臨舟微微一笑,揣着手,靠着車廂,道:“商人聚集,自是言商了。”
穆裴軒:“哦?”
段臨舟說:“郡王可知這場雪災下什麽最貴?”
穆裴軒思索須臾,道:“糧食,禦寒之物。”
段臨舟微微一笑,點頭道:“大雪封路,又有流民四逃,商道難行,百姓擔憂城中斷糧斷物,便大肆囤積哄搶。”
“商賈趁勢起價,尤以米價薪碳最貴。”
“可這些東西,都不是瑞州盛産之物,要從他州運來,我便和豐年糧行的李老板做了一個局。”段臨舟并未隐瞞,不疾不徐将事道來,穆裴軒越聽神色越是認真,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段臨舟身上,他所見的段臨舟羸弱消瘦,仰賴黃湯苦藥,幾可算得上弱不禁風。如今看着段臨舟,即便是在馬車中,似乎也看到了段臨舟運籌帷幄,談笑自若的模樣,那雙眼睛都隐隐帶着亮光,拂散了久病的郁氣,如同明珠拂塵,隐隐透出灼目潤澤的光芒。
過了許久,穆裴軒認真道:“段臨舟,我替城中百姓謝謝你。”
段臨舟微怔,那份自如消失了,有幾分無措,他清咳了一聲,道:“我為聲名,沒有郡王所想的那般高尚。”
“聲名是比萬貫家財更難得的東西,”段臨舟說,“臨陽關是瑞州前往蒼州的必經之路,臨陽關上盤踞了一夥攔路虎,叫陸重,郡王應該聽說過。”
穆裴軒眉心皺了皺,道:“平崗寨?”
臨陽山山巒疊嶂,山道崎岖,易守難攻,平崗寨依山勢而守,打着劫富濟貧的名頭劫掠往來客商。瑞州客商深受其苦,哭訴到府衙,穆裴軒曾想去剿匪,可臨陽山在瑞州和雲州,闵州交接,匪盜狡猾,只得作罷。
段臨舟道:“正是,陸二哥是平崗寨的寨主,早些年,我的商隊就被他們劫過——”他想了想,笑道,“他們還将我綁上了山。”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道:“後來呢?”
段臨舟眨了眨眼睛,說:“自然是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化險為夷了。”
穆裴軒無言,段臨舟哈哈大笑,道:“其實那次也是兇險,我那批貨物極為重要,若是折了那批貨,我數年經營都得砸進去。”
“所幸當中有一個小頭目,他說服了陸二哥,”段臨舟說,“那人原是段氏一個長工的孩子,後來出去闖蕩,不知怎的落草為寇了。”
“有一年,長工得罪了管事,險些被打死,碰巧被我碰見了,我便幫了他一把。小頭目感念我相救之恩,費盡心思為我游說,道我是什麽義商,我也因此和陸二哥不打不相識。”
“從此段家商隊過臨陽關都暢通無阻,過了幾年,我勸說着将陸二哥将寨子裏的人帶下了山,入了段氏。”
“陸二哥雖說是為的寨中兄弟,可若無我這些年累下的聲名,陸二哥未必肯幫我,行商也不會如此順遂,”段臨舟說,“黃白之物固然能無往而不利,可當真想做大事,便離不開聲名。聲名方能聚人心,那才是真正的無形的利器。”
穆裴軒若有所思,說:“就如永平侯之于西北?”
段臨舟道:“還有安南侯府于邊南。”
穆裴軒笑了笑,看着段臨舟,說:“無論如何,我都當謝你。”
段臨舟哼笑一聲,說:“就這麽謝?”
穆裴軒眼神閃爍,輕聲道:“段老板想如何謝?”
段臨舟上下打量着穆裴軒,神色輕浮,俨然登徒浪子,眼神露骨又帶了幾分戲谑,看得穆裴軒耳根發熱,鎮定地回望着段臨舟。段臨舟傾身湊近,剛想開口說話,馬車卻突然停了,車外段九道:“郡王,公子,已經到了。”
段臨舟挑了挑眉,慢慢坐起了身,只低聲留下一句“咱們回去再議,”穆裴軒心中竟掠過一絲莫名失落,旋即又反應過來,逃也似的下了馬車。
車外寒意如刀,穆裴軒深吸了口氣,發燙的臉頰才慢慢冷卻下來。車簾撩開,段臨舟俯身而出,穆裴軒伸出了手,段臨舟微怔,看着穆裴軒,将掌心搭了上去。
那只手白皙修長,觸之猶有幾分涼意,穆裴軒下意識地握入了溫熱的掌中。
二人相攜回了府,穆裴軒心中卻記着段臨舟的那句“回去再議”,心思不由自主地左右飄蕩,他定了定神,按捺住滿腔绮念去了一趟主院和穆裴之談了談于家和京中之事。
等回到聞安院時,段臨舟正靠在床頭看賬,墨發披散,燭火之下透着股子寧靜溫潤。
穆裴軒煩悶壓抑的心都撥雲見霧一般,明朗了幾分,恰在此時,段臨舟擡起頭,看着穆裴軒,臉上露出一個笑,道:“回來了。”
穆裴軒:“嗯。”
“回來了,”他說。
穆裴軒是洗漱過了的,脫鞋便上了榻,二人将要就寝,下人将屋中燈也熄了幾盞,屋子裏便暗了下來。
穆裴軒剛躺下,段臨舟便鑽入了他的被中,冰涼赤裸的腳丫子就擠入了他小腿間,穆裴軒抽了口氣,看着貼過來的人,段臨舟笑盈盈道:“小郡王不是想謝我嗎?”
穆裴軒沒蹬開他,道:“你要如此謝?”
段臨舟一靠近穆裴軒,就入挨近了一個熱烘烘的火爐,惬意地舒了口氣,腳丫子抵在他小腿上蹭了蹭,說:“就這麽謝,晚上不許踢開我。”
他腳也是涼的,蹭着腿肉,穆裴軒身體緊繃了幾分,半晌将段臨舟的腳夾緊了,手也搭在他腰上,口中卻道:“你要是睡着了亂動,我可不管你。”
段臨舟随口就道:“那不行,”他握着穆裴軒的手臂環緊自己的腰,低聲笑道,“你得抱緊我。”
穆裴軒輕哼了一聲,說:“段老板,你是三歲孩童嗎?”
段臨舟說:“是啊是啊,郡王哥哥,我最不會睡覺了。”
穆裴軒噎了噎,道:“要是讓那什麽李老板張老板見見段老板這無賴小兒模樣,說不定就不願和段氏做生意了。”
段臨舟笑道:“那感情好,我是郡王妃,郡王怎麽都得養着我,我不用再費心費力經營生意了,豈不美哉?”
穆裴軒:“……”
穆裴軒穆小郡王對上厚顏段老板,再一次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