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69

戰局混亂,馬是戰馬,吃痛之下發瘋一般揚蹄縱了出去,雨又未歇,噼裏啪啦打在徐英臉上,他微伏低身子,緊緊攥住缰繩試圖制住癫狂的戰馬。鮮紅的血自開裂的虎口滲了出來,徐英恍若未覺,滿腦子都是黎越的那個眼神,他慌得要命,手中猛地又用力一拽,馬伸直了脖頸,前蹄也揚了起來,可力道太猛,徐英整個人都從馬背上摔将了出去。

亂石縱橫,灌木從立,徐英全顧不上身上的傷,手腳并用地自泥濘地裏爬起,就踉踉跄跄地朝那匹馬跑了過去。

“千戶!”有數十人跟着一道殺了出來,見徐英墜馬,都驚惶地翻身下馬,上前去扶住徐英。手剛碰上,就被徐英甩開了,他臉頰都是亂石灌木擦蹭出來的血,臉色慘白,滾開!”

将士見他要上馬,當即道:“千戶,不能回去!”

徐英充耳不聞,他一把牽住馬,就要翻身上去,那将士正是黎越身邊的趙六,大着膽子抓住缰繩,急聲道:“徐千戶!烏頭嶺早有埋伏,您一旦回去就是個死啊!”

徐英冷聲道:“松手!”

說罷,他就上了馬,趙六卻将缰繩攥得更緊,說:“黎千戶舍了命斷後才讓您出來的,您如今回去,也于事無補,說不定黎千戶已經——”

“閉嘴!”徐英狠聲打斷他,腦中理智全無,嘶聲說,“我不能丢下黎越!我再說一遍,松開手!”

趙六梗着脖子不動,仰頭看着徐英,徐英呼吸變得更加粗重,擡腳踹開那只手,握住缰繩雙腿緊緊夾着馬腹,卻見那數十人都齊齊站了開去,攔住他回去的路,說:“千戶,您不能回去送死啊!”

徐英臉色更是難看,咬牙切齒道:“都滾開,否則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們正僵持,突然,一個将士叫道:“千戶!有人來了……”

徐英回頭看去,就見大隊人馬正朝這邊而來,觀對方甲胄,正是邊軍。為首幾騎最快,徐英已經看見了馬上的周庭,心中一松,他趁着這一個空隙,驅馬自他們頭頂一躍而過,直接朝烏頭嶺而去。

烏頭嶺中。

雨水冰冷,濕透的棉袍沉沉地貼在身上,甲胄也重,壓得黎越幾乎站不住身體。以他一人之力,對上孫青,殊死一搏尚有幾分勝算,可再加上一個對南軍恨極了的叱羅王氏,除死無他路。

Advertisement

意外的,黎越心中很是平靜。

自從軍那一日起,他就已經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打算,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他胸口上還挂着黎清替他求的平安符,符是他在黎越頭一回出征前,着意在瑞州城外香火最盛的廣濟寺齋戒三天求的。

黎越不信神佛,黎清卻信得很,虔誠又認真。

每一回他上戰場抑或去剿匪平亂,全須全尾地回去後,黎清都要他陪着一起去廣濟寺還願。

這回他去不成了。

黎越騎的馬雙腿已斷,血淋淋地躺在亂石叢中,他身上已經不知添了多少傷,孫青和那鬼面人貓戲鼠一般,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孫青似乎是覺得無趣,便退在了一旁,看着那鬼面人和黎越相鬥。

咣當——是槍尖和劍鋒相撞的聲音,黎越失血多,動作也遲緩,槍尖一轉,就将他狠狠拍了出去。黎越只覺五髒六腑都震了震,仿佛碎裂了一般,渾身都疼得厲害,手指冰冷不堪,幾乎握不住劍,血沖到嗓子眼,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那鬼面人提着槍,輕步踱近,道:“我知道你,”那雙眼睛如惡狼一般,透着冰冷的笑意,說,“聽說你是穆裴軒的摯友,你說,他要是看了你的頭顱,會不會憤怒?”

黎越吃力地喘着氣,看着那鬼面人,嗤笑道:“藏頭露尾之輩,你便是殺了我又如何!你叱羅一族已經是喪家之犬,部族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你們就算是逃出了梁都,一輩子也只能這麽遮遮掩掩,如過街老鼠一般茍延殘喘!”

鬼面人槍尖一頓,冷笑道:“可今日的手下敗将,是你們。”

“今日死的是你們,不日,我們就将兵臨瑞州,什麽安南侯府,什麽南軍,”鬼面人陰恻恻道,“都将不複存在!”

黎越輕聲說:“是嗎?”

“你以為勾結叛賊,他們就能容下你一個異族?”黎越眼神露出譏諷,嘲道,“不過是利用你做個馬前卒罷了,真可憐啊,曾經煊赫一時的部族王室,竟淪為叛賊走狗。”

他這話說得誅心,頗有挑撥離間之意,就連孫青都看了他一眼,鬼面人登時怒不可遏,就在這時,黎越卻提劍縱身而起,直朝鬼面人撲了過去。劍勢銳不可當,殺意凜冽,直指他脖頸。鬼面人未料到他還有反抗之力,脊背都是一涼,握槍相擋之下,劍尖已經逼近。

千鈞一發之際,斜斜殺出一柄斬馬刀揮下擋住劍勢,狹長刀身一蕩,一條手臂直接飛将了出去。

長劍落地。

槍尖也自黎越胸膛一穿而過。

剎那間,黎越來不及感知到痛,恍惚裏竟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黎越——”幻覺一般,他偏頭看了眼,竟隐約看見徐英去而複返,黎越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個傻子。

徐英看着槍尖穿過黎越胸口時,腦子登時一片空白,幾欲瘋狂。他身後是急急趕來的周庭和所率援軍,孫青眯起眼睛,對鬼面人道:“走。”

鬼面人心有不甘,卻也不是戀戰之時,不再糾纏,翻身上了自己的馬,抽身而去。

徐英抖着手下了馬,腿一軟,險些跌倒,他看着血人似的黎越,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跪了下去将黎越抱起,“黎越,黎越——”

“軍醫呢,叫軍醫!”

他六神無主,眼睛通紅,“黎越……”

黎越渾身都是傷,臉色白得吓人,有那麽一瞬間,徐英幾乎覺得黎越已經死了。

黎越艱難地吐出一口氣,說:“……蠢貨,回來做什麽?以後別這麽意氣用事了。”

徐英嗚咽了聲,再控制不住,眼淚落了下來,“黎越,你挺住,軍醫……我帶你去看軍醫。”

黎越吃力地搖了搖頭,說:“我活不了了。”

他望着暗沉的蒼穹,雨不知何時小了,灑在臉上,竟少了幾分咄咄逼人之勢。黎越說:“……徐英,雨小了。”

徐英壓住眼睛的濕意,咬緊牙根,應他道:“雨小了,我們一會兒就回去。”

黎越聲音微弱恍惚,道:“瑞州應該也下雨了吧,黎清想種海棠,正好……正好能種了。”

他眼中突然煥發出光彩,拿着血淋淋的手抓住徐英的手臂,說:“徐英,幫我照顧黎清,照顧他。”

黎越說:“別讓我爹把他嫁去梁都,去了梁都……他會死的。”

徐英泣不成聲,說:“你弟弟……你自己照顧,我不照顧——”

黎越攥緊他的手,道:“幫我看着他,啊?答應我,徐英……”

徐英哽咽道:“好,我幫你看着他,看着黎清。”

黎越似是放了心,攥緊的手指也松了幾分,他望着穹頂濃黑的雲,仿佛看見了一道纖瘦的身影。臨出征前,是黎清替他收拾的衣裳,一邊整着衣服,一邊碎碎叨叨,“哥,再帶兩身衣裳吧,我聽說豐州亂得很,萬一你們戰事緊張,衣服壞了都沒人替你縫。”

“你去年新做的那身夾棉的裏衣呢?”

黎越說:“底下吧,別找了,”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去玩的,打仗講究不了那許多。”

黎清細聲細氣道:“有備無患嘛。”

黎越只好由他,過了一會兒,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床邊坐着,道:“行了行了,轉了這麽久,眼睛都花了。”

黎清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坤澤臉小,圓圓的,有種綿軟的肉感,白兔子似的,看得黎越手癢,伸手就揪着肉搓了搓。黎清脾氣也好,笑盈盈地看着黎越,任他将自己的臉頰揉紅了。

黎越看着他,眼神柔和下來,道:“別怕,哥哥不會讓爹将你嫁去梁都的,你好好待在家裏。”

他這些年總是比別人拼命些,想着立功,努力往上爬搏個前程,為自己,也為黎清。

黎清乖乖點頭道:“嗯!”

黎越說:“我已經尋好了哪兒的海棠花苗好,等開春,天氣回暖,就能栽下了。”

黎清抿着嘴笑,說:“好,哥,你院子裏也栽幾株吧。”

黎越笑道:“成,不過你得給我照看。”

黎清嘟囔道:“你帶回來的東西不都是我照看的嗎?”

黎越哈哈大笑。

懷中人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徐英呆呆地看着黎越,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