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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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回府衙時,段臨舟已經睡下了,他草草梳洗一番,換了身衣服,才上了床。他一靠近段臨舟,段臨舟便醒了,睡意惺忪地問道:“事情辦完了?”
穆裴軒一展臂,就将段臨舟摟入懷中,在他脖頸間深深地吸了口氣,答道:“辦完了。”
段臨舟被他小狗似的動作弄得發癢,含糊地笑了聲,蹭了蹭他的面頰,自他來阜州之後,穆裴軒夜裏都要摟着他才肯睡覺。
穆裴軒說:“我把趙謙侯殺了。”
“嗯,”段臨舟說,“殺了就殺了,”他伸手撫着穆裴軒的後背,少年人火氣旺,又是剛沖得熱水澡,結實的身軀熱騰騰的,不似他,床上暖過了,夜裏還要抱着湯婆子才睡得熱乎。穆裴軒被摸得渾身都放松了下來,将段臨舟的腳夾在腿肚子裏,段臨舟眯了眯眼睛,說,“不用擔心,朝廷無暇問責你,也不敢問責你。”
穆裴軒:“嗯?”
段臨舟這才想起二人自分別後,他還沒有将梁都發生的事情告訴穆裴軒,便道:“端王死了,秦鳳遠在京外得到消息,就跑了。”
穆裴軒微微一驚,說:“端王死了?”
段臨舟說:“在诏獄中自戕。”
穆裴軒思索須臾,慢慢道:“端王一死,梁都就亂了。”
段臨舟輕聲說:“正是如此,梁都的士子日日鬧着,錦衣衛鎮壓不過來,江州宣王,玉州信王相繼揮兵直逼梁都,北邊又有胡人肆虐,梁都焉有餘力管一個內侍是怎麽死的,即便是知道怎麽死的,也只能咽下。”
朝廷還要仰賴南軍鎮壓叛賊,一旦将穆裴軒逼得反了,梁都處境更是艱難。
穆裴軒心中自是也明白,他睜開眼望着床帳,道:“我少時也見過端王,若是先帝将帝位傳給他,說不定今日大梁又是另一番景象。”
可惜端王性子淡泊,不慕權勢,只安于做個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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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卻是一笑,說:“我倒不這麽認為,”二人頭挨着頭,一起躺着,段臨舟慢慢道,“大梁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大梁了。先帝在位十載,不理朝政,大興土木,修宮殿,建道觀,哪一樣花的不是這上上下下的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這還只是他們呈上去的,”段臨舟說,“他們自己昧下的,更不知多少。”
“上行下效,帝王修道觀,官員争相效仿,你見過那些數九寒冬去服徭役的百姓嗎?”段臨舟有些唏噓,道,“我當年行商過良州,良州知州為遙賀天子壽辰,修道觀供奉長生祿位,花費不知凡幾,我聽聞那一年服徭役的壯丁十去八九,都埋在了道觀底下。”
穆裴軒偏頭看着段臨舟,段臨舟搖搖頭,道:“我父親和我說過,他年輕時,有幾年朝廷賦稅低,便是商稅也低了,後來一年高過一年,許多小的商販無力承擔,便都幹不下去了。商人尚且如此,尋常百姓更是無力生存,他們活不下去,怎會不反?”
“今日便是沒有劉子異,他日也會有趙子異,王子異。”
這些話穆裴軒從來不曾聽過,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長在瑞州府城,目之所見,俱是富貴錦繡,即便是有自己的食邑,穆裴軒也鮮少過問。自小到大,穆裴軒覺得拮據之時,不過是軍饷難撥,為此,這幾年他自己的私庫掏得七七八八,卻也從來沒有垂眼看一看轄下的百姓。
段臨舟見他聽得認真,心中微動,輕輕笑了笑,道:“人說欲壑難填,我有時倒覺得,這些小老百姓最是好滿足。”
穆裴軒看向段臨舟,段臨舟說:“前年瑞州遭遇二十年來最嚴重的水災,為何瑞州不曾民變?年前的雪災,豐州隴州幾地卻嚴重至此?期間縱然有反賊生事,可若是百姓能活下去,又有誰願意冒着誅九族的重罪去造反?”
穆裴軒經他這麽一點,自是想起這二州的知州有多混賬,何止是這二人?穆裴軒幾年前去過梁都,梁都的紙醉金迷,奢靡浮華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半晌,穆裴軒道:“皇帝年紀太小了。”
皇帝年幼,即便是除了林相,他又将如何執掌權柄?可若是幼帝退位,又該由誰登上帝位?
這個想法太過危險,穆裴軒沒有再想,段臨舟也默契地轉開了話題。
過了一會兒,穆裴軒突然想起瑞州水患,他大哥所提過的赈災銀,下意識地開口叫了句:“段臨舟——”
段臨舟:“嗯?”
穆裴軒盯着段臨舟看了片刻,卻不知如何開口,段臨舟為何那時會插手此事,畢竟稍有不慎,他面臨的就是安南侯府和朝廷的發難,後來更以此為契機嫁給了他。
穆裴軒想,段臨舟還有很多事情瞞着他。
穆裴軒猶豫了許久,卻沒有問出口,再等等吧,等段臨舟親自告訴他。
穆裴軒說:“沒什麽,睡吧。”
段臨舟不疑有他,應了聲。
此後數日,穆裴軒和叛賊之間發生了數次交鋒,雙方均在試探,仿佛醞釀着一場暴風雨。
豐啓二年三月初二,據《豐州志》記載,靖南郡王穆裴軒率軍夤夜出城,于四更時分奇襲叛軍大營,殲敵三千,大捷。
這是南軍守阜州以來,轉守為攻的第一戰,亦是一場大捷,如初升的朝陽,拂散了長期以來籠罩在阜州和南軍頭上的陰霾。
周庭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臉頰,大呼過瘾,揚眉吐氣。這段時間以來,城中的時疫,短缺的糧草,醫藥,城外叛軍的騷擾,無不讓他們焦頭爛額,憋屈不已。
周庭都沒有想到穆裴軒竟敢在此時奇襲叛軍大營。
畢竟除了他帶黑甲鐵騎入城那一戰,因着穆裴之感染時疫,穆裴軒也多以防守為主,沒想到,他會突然襲擊叛軍。周庭沒有想到,孫青一幹人等自也不曾防備,又正是四更天,叛軍稀稀拉拉地準備燒火,就被摸黑而入的南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若非孫青反應快,他麾下叛軍也算訓練有素,戰果只會更豐。
牆上懸挂着地形圖,帳中是周庭,徐英等南軍将領,周自瑾也跟在穆裴軒身旁。
年輕的主帥已經脫了甲胄,長發高束,一身玄色窄袖勁裝,面容沉靜冷靜,卻自有一番讓人信服的氣度。
徐英說:“他們以為我們會被城中時疫困住,不敢輕舉妄動。”
另一個中年将領道:“如今他們退了三十裏,我們下一步該如何?”
穆裴軒伸手指向地圖,道:“叛軍根基在安陽,孫青在三十裏外,我們就将他們一步一步逼回安陽。”
周庭道:“叱羅人的那支騎兵不好相與——”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對上,周庭是朝廷遣來的指揮使,亦是梁都用來轄制安南侯府的。安南侯府卻對朝廷全然隐瞞了黑甲鐵騎,甚至将之隐藏,俨然成了安南侯府的私兵,一旦周庭将此事上報梁都,梁都必定追究。
穆裴軒雖是郡王,卻也是周庭手下佥事,二人共事多年,鮮有龃龉,私交甚篤,堪稱忘年交。
過了片刻,穆裴軒說:“騎兵交給付岳。”
付岳正是黑甲鐵騎的統帥。
商量罷,将領陸續退出了營帳,穆裴軒開了口:“周叔。”
周庭腳步微頓。
不多時,帳中只剩了穆裴軒和周庭二人,周庭回過身,看着穆裴軒,沉着臉,說:“老子就不該承你這聲叔。”
穆裴軒說:“周叔,您若想将黑甲鐵騎一事上報梁都,我沒有怨言,只是想請您等此間事了再給梁都遞折子。”
周庭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安南侯府這是欺君!若是被別人拿着了這個把柄——”
“周叔,”穆裴軒打斷他,“安南侯府世代戍守邊南,對陛下,對大梁忠心耿耿,從未有過二心,可我父親因何而死,您難道不知?”
周庭啞然。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穆裴軒沉聲道:“父親留下黑甲鐵騎,只是為了護住安南侯府。”
半晌,周庭甩了袖子,道:“罷了,我周庭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要不是你率軍前來,阜州說不定早就沒了。”
“還望小郡王好自為之,牢牢記住,黑甲鐵騎是大梁的黑甲鐵騎,邊軍是大梁的邊軍,從來不是哪家哪戶的私兵。”他轉身走到門口,聲音低了幾分,說,“這一回,梁都那邊我自會為你遮掩。”
穆裴軒定定地看着周庭的背影,慢慢垂下了眼睛。
日将薄暮。
孫青沿着小徑登上山丘,果然看見了雲琢,一身白衣的坤澤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
“聖尊,”孫青在他身後行了一禮。
雲琢也早已習以為常,說:“來了。”
孫青走近了,道:“山上風大,聖尊該回去了。”
雲琢手中握着不知從何處抽來的棕樹葉子,手指白皙而靈巧,慢吞吞的,隐約可見是只蚱蜢,他身邊也立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
雲琢随口應了聲,卻并未擡頭,孫青靜靜地看着雲琢手中小巧的蚱蜢,對孫青說:“小時候阿姐常做這種小玩意兒,從別的孩子手中給我換粗面饅頭,運氣好能換上一個,我和阿姐分着吃能吃一天。”
孫青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不過片刻,雲琢便将蚱蜢編好了,他捏着兩只小蚱蜢晃了晃,擡手丢給孫青,孫青接了個正着。
雲琢說:“送你了。”
孫青低聲道:“謝聖尊。”
雲琢起了身,撣了撣衣袖,道:“你在穆裴軒手上吃了大虧?”
孫青單膝跪了下去,道:“孫青無能,一時不察——”
雲琢神情倦懶,淡淡道:“不怪你,到底都是一群烏合之衆,訓練了一些時日,也比不得訓練有素的邊軍。”
二人一道下山,雲琢突然問孫青,說:“當初随我入教,你悔不悔?”
孫青不假思索道:“不悔。”
“沒有聖尊,孫青只能在山上為寇,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更不可能追随聖尊。”
雲琢說:“是嗎?”
孫青在雲琢半步之後,看着坤澤纖細的脖頸,輕聲道:“孫青願為聖尊赴湯蹈火,九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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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襲告捷,南軍士氣大振,穆裴軒着付岳率黑甲鐵騎出城,在叛軍營地周遭侵擾。付岳四十來歲,能征善戰,更擅詭道,他不和叛軍正面交鋒,殺了人就撤退,騎兵靈活,沖鋒時聲勢又大,以至于那一段時日叛軍聽見馬蹄聲就頭皮發緊。
除此之外,穆裴軒棄了孫青,另遣徐英,羅安等将領率兵出阜州,收複叛軍占據的各個大小城鎮。一路行軍以來,趙謙侯所為本就惹得衆将領不滿,而今他已經身死,城中自是一切以穆裴軒為尊。他年紀雖輕,可治軍極嚴,在軍中素有聲望,徐英,羅安等諸多将領無不以他命是從,當即率領懷揣着滿腔憋屈和昂揚複仇志的将士如虎狼一般,奔向安陽周遭城鎮,漸成包圍之勢。
孫青顯然明白穆裴軒的打算,他咬碎了牙,可孫青心裏很明白,對上穆裴之時,他們之所以能取勝,并非兵馬勝過他,而是因着他們早有謀劃,而穆裴之對他們一無所知。
兼之有時疫絆住了穆裴之。而今士氣也好,兵馬糧草軒而言,似乎都不再是問題,阜州城內也并未因時疫而低靡,成為一座死城。
叛軍一路退至蔔兒關。
蔔兒關是安陽防守的重要關隘,易守難攻,孫青據險關而守,一時間南軍和叛軍再度僵持,只不過攻守兩方換了位置。
穆裴軒高坐馬上,看着很有些年歲的城牆,蘭铎站在垛口,俯瞰着城下肅立的大軍,禁不住心神微微戰栗。蘭铎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随我出城迎敵。”
一旁的中年将領聞言皺眉道:“蘭将軍,孫将軍有令,只守不攻。”
蘭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今奉命守蔔兒關的是我。”
說罷,他帶着自己的親兵就下了城樓,轟然一聲,大門緩緩打開,蘭铎騎馬而出。戰場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了,已經是三月初了,瑞州早有春意,豐州卻依舊寒涼,一片肅殺意。穆裴軒在天乾面上的鬼面逡巡了片刻,直接縱馬出去,二人目光對上,都閃爍着幾分好戰之意。
穆裴軒記得徐英所說,黎越胸口那一槍,是這鬼面人所給的。
這個鬼面人對他懷着莫大的恨意,元宵之夜時,就曾派人刺殺挑釁他,似乎對他格外怨恨。
槍聲相撞,其聲激越,二人都騎着馬,持槍交手時,穆裴軒突然開了口,嘲道:“喪家之犬。”
蘭铎微微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裴軒,手下攻勢卻更見淩厲,穆裴軒波瀾不驚地接住他一記殺招,繼續道:“你叱羅一氏也算有些威名,而今竟淪落至此,只怕死了也難以魂歸故土吧。不知你父叱羅延真知道之後,見後輩如此,又當作何感想?”
蘭铎手中微頓,穆裴軒看着那雙異族的眼睛,嘴角浮現幾分嘲弄,道:“可惜,他沒機會了。”
“你說什麽?”蘭铎森然道。
穆裴軒輕描淡寫道:“他死了。”
“白馬寺大火,燒死在了火海裏,”穆裴軒是今晨收到段臨舟傳給他的口訊,道是京中白馬寺大火,而白馬寺內,正關押着叱羅王氏。二人轉瞬就交了數十招,穆裴軒語氣仍然緩慢,說:“你是延真的第幾個兒子?”他又是一頓,竟笑了笑,“延真也只剩下三子了,一個死于我父親之手,一個死在了我大哥手中,剩下兩個中庸,一個天乾——”
“你是延真的幼子吧。”
他将這些話不疾不徐說來,絲毫不見生死相搏的驚險,只有槍聲相碰和馬蹄聲踢踏徒添幾分殺機。
蘭铎被激得眼睛微紅,定了定神,冷笑道:“那又如何?”
穆裴軒道:“可惜了,我若是你,就該回去和齊木争一争高下,收服舊部,以待來日卷土重來。”
“穆裴軒,”蘭铎咬牙切齒,說,“你當我不知道你這不過是挑撥離間之計?”他刁鑽一槍揮向穆裴軒,穆裴軒險險避過,反手長槍刺出直指他咽喉,語氣惡劣又散漫,說:“叱羅氏和安南侯府相鬥百年,如今竟成了走狗惡犬之流,真是自甘下賤。”
他輕輕吐出那幾個字,手中攻勢驟然變得更加迅猛,蘭铎心中一驚,眼見一槍刺來,擡臂揮槍,二人槍尖連連碰撞,蘭铎只覺臂膀發麻,險些跌下馬背。他自是很清楚穆裴軒在拿那些話擾亂他的心緒,反應也敏銳,咽下口中血腥氣,說:“穆裴軒,聽聞當時死在烏頭嶺的那個小将領是你的兄弟?”
穆裴軒眼神變冷,蘭铎如同嘗着血腥味的猛獸,陰恻恻道:“你看過他的屍體嗎?要說這人也算是個硬骨頭,受了那麽多傷,竟然不曾服過一下軟?我們本想招降他的,他不願意,我們只能一刀一刀殺了,要不是周庭那個老匹夫,我還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
聽雷似乎也察覺到了主人的憤怒,打着響鼻,二人下手更見兇狠,都恨不得要對方的命。冷不丁的,蘭铎突然聽穆裴軒說:“如此恨我,你有父母親朋命喪我手?”
此話一出,蘭铎呼吸都變得更重,咬牙切齒地說:“穆裴軒!”
穆裴軒自言自語一般,說:“王氏中人?”
蘭铎恨他手中沾了他至親的血,卻全然不記得的模樣,血都似沸了,恨聲道:“四年前,三更時分——”
穆裴軒這才恍然,笑了,很是無所謂道:“我想起來了,四年前,我去夜襲你們大營時,确實殺了些人……”
還未等他說完,蘭铎已經憤恨至極地持槍攻上,說:“我延善王叔便是死于你手,穆裴軒,我定要殺你,以祭他在天之靈!”
穆裴軒見他已然動怒,心中冷然一笑,自他和這不知名諱的叱羅王氏打照面起,就發覺這人想置他于死地。這種恨,和兩國之恨不同,顯然是私仇,加之這些時日的試探,穆裴軒篤定此人意氣用事,又易怒,約莫是被劉子異抑或是他身後的九蓮教利用。
畢竟叱羅王氏想報仇雪恨,最佳選擇,就是回到阿勒爾部族,利用王氏餘威收攏舊部,再伺機東山再起,而不是自身羽翼未豐,就卷入大梁這攤渾水裏。
戰鼓擂動,穆裴軒和蘭铎在陣前交手,你來我往間,自馬背戰至馬下。二人俱是天乾,骨子裏的好戰和侵略性一展無遺,新仇加舊恨,蘭铎恨不能殺穆裴軒而後快,灰色的眼瞳隐隐泛着野獸一般的兇狠,突然,他抓住一個間隙,就要趁勢要穆裴軒命之時,卻對上了穆裴軒的眼睛。
那雙屬于梁人少年的眼睛,冷冷淡淡的,夾雜着一絲譏諷,教憤怒和仇恨沖昏了頭腦的蘭铎登時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脊背莫名發涼,下意識地退開片刻,只這片刻,穆裴軒手中長槍就自他肩頭穿過。
要不是蘭铎反應快,穿過的就不是他的肩頭,而是胸膛。
蘭铎反手持槍逼退穆裴軒,退了兩步,也不再戀戰,屈指吹了聲口哨翻身上馬就欲回城。他身後親兵也驅馬迎了上來,南軍戰鼓擂得更響,徐英沖得最快,方才蘭铎那一槍看得他心都跳出嗓子眼,若非二人時常過招知道穆裴軒留了後手,只怕要當場驚呼出來。
徐英問道:“不追?”
穆裴軒也上了馬,道:“不追。”他看着那座城牆,目光冷厲,仿佛透過厚重的城牆看見了安陽城中的首犯,他攥緊缰繩,道,“蔔兒關不宜強攻,先退兵。”
退兵時,二人并辔而行,徐英說:“郡王,方才為什麽不直接殺了蘭铎?”
他清楚穆裴軒的槍法,知道他那出手時偏了兩分。
穆裴軒說:“我想賭一把。”
徐英:“嗯?”
穆裴軒神色冷靜,淡淡道:“今晨段臨舟給我傳訊,白馬寺失火,我詐他延真死于火海。”
徐英皺眉道:“可蘭铎回去對峙一番不就明白了?”
穆裴軒反問道:“這場火你猜是阿勒爾部族自己放的,還是九蓮教的人放的?”
徐英若有所思。
穆裴軒說:“他們既拿了叱羅王氏,自是要以他們為人質,拿捏蘭铎。”
“我只不過是提醒蘭铎,”穆裴軒涼涼一笑,道,“劉子異到底是梁人,不會全然信任一個外族,便是他信任,叛軍的将領便甘心被一個外族人壓一頭?他們各有所圖,便成了一盤散沙——”
穆裴軒頓了頓,吐出幾個字,“不堪一擊。”
就如穆裴軒所料,蘭铎草草地包紮了傷口之後自是去尋孫青問起白馬寺營救一事,方從孫青口中得知,延真并未死于火海。
他尚未問及他們何時才能到安陽,就見孫青沉着臉,質問他為何貿然出城?
雙方又是一番争執,鬧了個不歡而散。
阜州城內。
穆裴軒率軍去了蔔兒嶺,段臨舟雖想一同前往,可到底阜州需要主事之人。段臨舟身子弱,一經忙碌,不知何時吹了涼風,就有些咳嗽,所幸只是小小的風寒。
紀老大夫自來到阜州之後就一頭紮進了庵廬,他每日都接觸病患,自沒有來為段臨舟診治。細細算來,二人一并來阜州之後,還未見過幾面。
段臨舟擱下筆,按了按眉心,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問流光:“庵廬中如何了?”
流光見狀上前替他添了熱水,伸手按着段臨舟的太陽穴,低聲道:“紀老大夫和何軍醫正在商讨着藥方呢。”
“鄧軍醫遺留的手劄裏留下了幾個方子,是他依據時疫症狀所開,只是還未來得及驗證,便——”流光說,“聽說紀老大夫很贊同那幾個方子,日日都抱着古籍,想必不久就能和何軍醫敲定最合适的方子來了。”
段臨舟心中微松,道:“那便好,吩咐庵廬裏的人,仔細紀老大夫的身體,他畢竟上了年紀。”
流光道:“是,公子。”他說完,看着段臨舟眼下的青色,忍不住埋怨道,“您別盡讓別人小心身體,您也該多休息才是,萬一郡王知道您病了……”
段臨舟說:“別告訴他,喝兩日藥便好了。”
流光咕哝道:“您說得輕巧,那日您突然發了低熱,沒瞧見周行臉都白了,就要去給郡王傳信。您想想,萬一您真的病了,阜州這一大攤子事該怎麽辦?”
段臨舟見他啰啰嗦嗦,無奈笑道:“好了好了別念了,我耳朵都給你念起繭子來了。”
“我心裏有數,如今正是戰事緊要關頭,別讓阜州的事去打擾郡王。”
不但紀老大夫忙,何軍醫一樣忙得要命,庵廬中的大夫吃住都在庵廬,照看病人,好在時疫不曾再擴散,只是仍未有治療的方子。
一天沒有治療的方子,就會有人死。
何軍醫洗淨了雙手,見一個藥童提着食盒,方想起已經到了午時,“給紀老大夫的?”
藥童應了,何軍醫道:“你先去用飯吧,我提過去。”
說罷,就接過了食盒,擡腿朝紀老大夫的屋舍中走去。
他剛走近,就見紀老大夫拿着幾張紙走來走去,口中念叨着什麽,他披頭散發,白須雜亂,衣裳還是兩日前換的。何軍醫扣了扣門,叫道:“紀老大夫。”
紀老大夫充耳不聞,突然拔足又折回書桌前,提筆就在其中一張紙上劃去又添了幾個字。他自顧自地頻頻點頭,直到何軍醫又叫了兩聲,方如夢初醒,一把抓住何軍醫道:“何家小子,快随老夫去抓藥,我定了一張方子……”
何軍醫雙目大睜,也顧不上食盒,拿起那張方子看了幾眼,登時喜形于色,道:“好啊,好啊,小子這就去抓藥,這就去——”一邊說,提着衣袍就朝外走去,走了兩步,直接跑将起來,紀老大夫也跟了上去。
抓藥,煎藥,又給一個患了時疫的病人服下。
滿屋子都是覆着臉的大夫,無不直勾勾地盯着那個病人,何軍醫和紀老大夫在最前頭,二人也目不轉睛地看着,不知過了多久,只見那病人痛苦的呻吟漸漸低了下去,神情變得平和,紀老大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道:“退了,不發熱了!”
“當真?”
“這方子管用?”
一個個大夫你一言我一語,恨不得再給那病人服幾帖藥,當即見效,可即便是如此,也足以讓他們激動不已。
紀老大夫語氣篤定道:“立即按方子去煎藥,給患時疫的病人服下。”
“好了,總算有法子了,”不知是誰聲音裏已經有了幾分哽咽。
他這一哭,滿屋子的大夫藥童都濕了眼睛,一個軍醫道:“天佑大梁,天佑郡王!”
“天佑大梁,天佑郡王!”
消息傳到段臨舟耳中的時候,段臨舟險些打翻了藥,直直地盯着流光,“真的?”
流光喜極而泣,說:“公子,真的,紀老大夫親自派人傳的話,最早服藥的病人身上的紅疹都淡了。”
“咱們不怕時疫了。”
段臨舟說:“我看看去。”
說着就要往外走,流光忙攔住他,“公子,您可不能去。”
段臨舟想了想,方穩住了心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了聲,道:“不管怎麽說,這是好事,我這就寫信給郡王。”
“我給您研磨,”只要段臨舟不去庵廬,流光自無二話。
信剛寫就,段臨舟轉了轉手腕,就聽下人來禀,“郡王妃,有客來訪。”
“來人自稱您的故人,姓方,叫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