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79
段臨舟沒有想到這一戰慘烈至此。他默然無言,擡手輕輕撫摸着穆裴軒的脊背,無聲地安撫着少年人崩潰的情緒。
穆裴軒哽咽道:“我應該一早就跟來的,我要是一起來,說不定黎越不會死,大哥也不會腹背受敵,染上時疫……”無法對人言的懊悔悲恸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穆裴軒不是不自責的,黎越是他摯友,穆裴之是他嫡親的兄長,短短一段時間內,痛失血親至交,焉能不痛?
自他驚聞噩耗伊始,穆裴軒就強自壓抑着,可随着穆裴之一日一日病重,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穆裴之的死成了身上的千鈞重擔,心中不能宣之于口的惡瘡,毒膿。
穆裴軒已經習慣了克制,可不知怎的,一見段臨舟,聽他輕聲細語地說了那麽一句,所有情緒瞬間如同潰堤的洪流。
段臨舟哪兒能不明白,他低聲道:“這和你無關,不是你的錯。”
穆裴軒泣聲隐忍,段臨舟撫着他的後背,脖頸,任由少年人發洩着心中的悲痛,過了好一會兒,才偏頭吻他的額頭,眼睛。段臨舟的吻很輕,好像只是溫柔的安撫,穆裴軒抱着段臨舟的手臂不斷收緊,許久才漸漸平靜了幾分。
穆裴軒說:“你不應該來。”
他聲音裏還夾雜着哭過的鼻音,透出幾分少年氣,段臨舟看向穆裴軒,穆裴軒卻也醒悟過來,不願讓段臨舟見自己的狼狽,偏着頭,按着段臨舟的後腦不讓他擡頭。
穆裴軒說:“別看。”
段臨舟好聲好氣道:“好,不看。”
他說:“我原是想着再帶些大夫和糧草藥材過來的,只不過——”
段臨舟沒有将話說完,只是道:“讓我留下吧。”
穆裴軒想也不想,斷然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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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也不惱,輕聲說:“你先聽我将話說完,如今這阜州城外有叛賊,內有時疫,你正缺人手,我留下,城中時疫和糧草一事,你盡可放心交給我。”
穆裴軒說:“不成,時疫兇險,你身子弱,萬一……”
段臨舟笑了笑,道:“我待在府衙,不往庵廬中去便是,”他說,“你們不是已經将患了時疫的百姓都攏在了庵廬?”
“我自會多加小心。”
穆裴軒恍若未聞,坐直了身體,盯着段臨舟,道:“你不能留下。”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穆裴軒的眼睛留着圈紅,神情卻很冷靜,道:“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讓你留在阜州。”
段臨舟微微皺起眉,耐着性子,認真道:“即便我此時回去,你且看城外的叛賊,他們正盯着阜州,我這一進一出必定驚動他們,他們一旦知道我的身份,這一路必然不太平。”
“何況我來時長途跋涉,如此倉促之下再回程,”他嘆了口氣,說,“我吃不消。”
穆裴軒目光落在他幹燥又沒有血色的嘴唇上,他滿身風塵,足見這一路風雨兼程。段臨舟垂下眼睛,說,“沒有三五日,根本再經不住長途跋涉,已經留了三五日,那多待幾日也算不得什麽。”
穆裴軒心中很明白段臨舟這是為了留下故意示弱,可看着他蒼白的臉頰,話在舌尖轉了幾圈又不知如何開口,半晌,只吐出一句,道:“段臨舟,你不能再出事。”
段臨舟心中動了動,擡頭看着穆裴軒,湊過去抵着他的額頭蹭了蹭,說:“我知道。”
穆裴軒到底是妥協了,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腕,因着經年持槍練武,指尖結了粗糙的繭子,他緊緊攥着段臨舟的瘦削伶仃的腕骨,許久都沒有松開。
段臨舟就這麽留在了阜州城。
穆裴軒不再說什麽,卻讓周行跟在段臨舟身邊,段臨舟知道穆裴軒已經退了步,倒也不曾說什麽。段臨舟連日長途跋涉,早已經是強弩之末,穆裴軒自來阜州,也不曾好好睡過一覺,屋子裏只有彼此,二人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睡了大半日,穆裴軒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猛地坐起身,轉頭看見安睡的段臨舟,心神才定了定。
不知怎的,穆裴軒看着段臨舟,心中竟莫名地平靜,好像飄飄蕩蕩的柳絮,在那一刻終于着了地。
沒有人知道他在靈堂前看見段臨舟時有多驚慌。
不是驚喜,而是再真切不過的驚惶,他怕段臨舟也如他大哥一般。
穆裴軒已經失去了兩個兄弟了。
穆裴軒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伸手輕輕碰了碰段臨舟的臉頰,段臨舟興許是真的累得狠了,竟也未醒。他想,幸好,他大哥讓他娶了段臨舟,也幸好段臨舟嫁給了他。
逝者已去,穆裴軒并未長久地沉湎其中,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
天黑時,流光就帶着段氏商隊的人入了城,隊伍中還有一并跟來的許多大夫。大夫自有何軍醫安排,他見紀老大夫還愣了下,鄧軍醫和紀老大夫都在瑞州城中,只不過一個效力于朝廷,一個在城中開醫館,彼此卻常有往來。
何軍醫當即就行了禮,紀老大夫見他額間和臂膀上的麻布,心中微沉,卻沒有多問,只是拍了拍何軍醫的手臂。
何軍醫眼睛微紅,又對着紀老大夫行了大禮。
誠如段臨舟所說,阜州不比瑞州,外憂內患之下,穆裴軒确實缺人手。有段臨舟為他處理阜州城內諸事,穆裴軒便能騰出手專心和叛賊交鋒。
黃湯味苦,饒是段臨舟吃慣了藥湯,也被這藥味兒嗆得滿面發苦。
紀老大夫已經進入了庵廬,進入庵廬中的大夫不便再出去,他便在庵廬為段臨舟開了藥方。段臨舟吃着這苦藥,不得不懷疑紀老大夫是故意開這苦藥,罰他不遵醫囑,跋涉數百裏。
他如此說,便和流光念叨。
流光笑道:“紀老大夫也是為了您好。”
段臨舟哼笑了聲。
流光嘆道:“主子,您留在這阜州便留了,何必如此勞心勞力……”
“你不明白,流光,”段臨舟說,“于公且不論,于私,我和小郡王已經成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其實忙些對我來說是好事,”段臨舟笑了笑,說,“你看,如果不是事情緊急,我還不知我縱馬跑這麽久還能活得好好的。”
流光咕哝道:“也不知是誰骨頭疼得輾轉難眠……”
段臨舟一噎,又笑道:“可我不是沒事嗎?如此可見,閻王爺想收我,還遠着呢。”
流光看了段臨舟一眼,到底是沒有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周行前來禀報,道是趙內侍又遣人來了。段臨舟一口将藥喝了個幹淨,就将藥盅遞給了流光,說:“他又想要什麽?”
周行神情古怪,自他家小郡王入城之後,興許是因為侯爺染上了時疫,他不願再登府衙門,老實了一段時間。可侯爺一去,小郡王又将城中之事都交給了段臨舟,趙謙侯便坐不住了,今日要梁都的廚子,明日要能歌善舞的伶人。
段臨舟想了想,竟也都由了他去。
周行說:“城中布料粗糙,他想請郡王妃為他送去蓉州的錦緞……”
周行都沒臉将話說下去,段臨舟神色從容,聞言眉梢一挑,他還未說完,流光先憤憤不平起來,“阜州偏遠,城外正在交戰,咱們上哪兒給他去弄蓉州的錦緞?”
“而且城中還在喪期,他便如此……”
段臨舟摩挲着修長的手指,道:“給他找,”他看着流光,意味深長道,“大張旗鼓地找。”
流光一怔,旋即恍然,說:“公子是想……”
段臨舟語氣波瀾不驚,道:“趙謙侯今日如此對我們,足見當時也曾為難侯爺,他是梁都派來的監軍,是梁都的眼睛,留之無益,郡王也不會留他,只不過,總得有個契機。”
流光能跟在段臨舟身邊這麽久,自是聰敏,聞言臉上露出笑,道:“流光明白了。”
段臨舟閉着眼睛盤算了片刻,又道:“不過還不夠,趙謙侯身邊那個叫朱苓兒的坤澤,你尋人在他面前扇扇風,把風傳趙謙侯耳朵裏去。”
流光應道:“是,公子。”
段臨舟說話時并未避着周行,他不想穆裴軒去做這些耍弄人心的詭谲小計,卻也不憚他知道自己耍手段。
段臨舟是什麽樣的人,從來不需要遮掩。
流光辦事快,那朱苓兒本是花樓中的伶人,後來因着貌美,被阜州富紳帶入府中,輾轉又送到了趙謙侯手中。
朱苓兒和昔日花樓中的頭牌交好,頭牌喜不自勝地收下了流光送去的一匣子東珠,翌日,就着人邀了朱苓兒相見。
朱苓兒自是赴約。
頭牌不經意地問起朱苓兒有何打算,朱苓兒疑惑不解,頭牌說,他可聽說侯爺還在時,趙大人曾去尋過侯爺的麻煩,此事若是教郡王知道了,只怕——
他将話點到即止,又幽幽地感嘆城中時疫不知還要捱到幾時,城外叛賊又兇,萬一阜州城守不住了,叛賊又歷來進城先殺官——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番話說得朱苓兒坐立不安,自小門回了府衙臉色都是白的。
趙謙侯膽小怕事,又心虛,分外忌憚穆裴軒,經朱苓兒耳旁風那麽一吹,竟想出了一個連夜逃出城的法子。
那一夜,正是弦月,慘白的一彎月亮挂在樹梢。
幾輛馬車出了府衙,直往守衛最為松散的北門而去。
趙謙侯買通了北門的守門官,打算趁着巡防将士輪換交接之時自一處老舊的城牆豁口處離開,到了城門處,馬車将停,趙謙侯心髒依舊砰砰砰直跳,他聽車門外傳來守門官的聲音,“趙大人,已經安排妥當了。”
趙謙侯方扯了扯衣袖,爬下了馬車,對那守門官說:“杜小旗,你且放心,待本大人回了梁都,必不會忘了小旗今日相助之恩。”
姓杜的守門官低着頭,賠笑道:“多謝趙大人,多謝趙大人,小人的前程可就都仰望趙大人了。”
趙謙侯敷衍地應了聲,問道:“從何處走?”
守門官忙伸手指了一個方向,道:“您這邊請,咱們得快些,過了這個空檔今天晚上可就走不了了。”
趙謙侯提着袍子,手中還抱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俱都是這些時日以來鄉紳給的孝敬。一行十餘人跟着守門官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他們自低矮的民房間靠近了城牆,城牆高逾數丈,很有幾分壓迫力。
趙謙侯咽了咽,動作分外輕,天黑得很,可他們不敢打火把,只能摸着牆走。
突然,聽守門官說:“到了。”
此處城牆果然較別處低,他在牆上一按,就摸着了地方,開始拆出一塊塊石磚,趙謙侯道:“還不快幫忙!”他心中焦急,當即也湊了上去,一塊一塊地拆除石磚,弄得灰頭土臉。他搬得太專注,一時間竟未注意那守門官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只聽得遠處一聲喝道:“什麽人!”
“有內奸!”“有叛賊!”
呼喝聲登時此起彼伏,趙謙侯吓得一個哆嗦,就覺破風聲傳來,竟是一支支利箭,他頭皮發麻,忙開口欲喊,“不是內奸——”
幾個字剛出口,就見一抹寒光疾射而來,他睜大眼睛,只見遠處亮起了一支支火把,火光照亮了高踞馬背上的少年将軍。他手中挽着長弓,捏了兩支箭,臉色淡漠,看在趙謙侯眼中簡直如惡鬼修羅。
旋即,趙謙侯肩膀一痛,整個人就被釘在了牆上。他雙目圓睜,看着穆裴軒,此時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尖聲道:“穆裴軒,你個小雜種,你設計我——”
話沒說完,又是兩箭,一支箭中了他另一個肩膀,另一支箭卻是直中大腿。
慘叫聲接連響起。
穆裴軒驅馬上前,看着幾欲昏死過去的內侍,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森然道:“鬼鬼祟祟,破牆而出,不是內奸是什麽?!好你個趙謙侯,竟敢勾結叛賊逃亡敵營。”
“今日,本郡王便殺了你,以儆效尤!”
說罷,抽了一支箭,看着趙謙侯眼中的恐懼,神情未變,利箭射出直接嵌入他胸膛。
穆裴軒這一箭射得巧妙,并未直指心髒,他要趙謙侯痛極而死。
直到看着趙謙侯在他眼前斷了氣,穆裴軒才收起了手中的弓箭,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那小旗臉上。小旗一改谄媚讨好,脊背挺直,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中庸。
穆裴軒道:“你說你叫周自瑾?”趙謙侯通過一個豪紳找到了北門的一個小旗,殊不知,那個小旗和周自瑾是至交,便将此事告知了周自瑾。因着穆裴之,周自瑾對趙謙侯恨之入骨。今夜趁着天黑,看不清彼此,他索性和小旗交換了身份,親自将趙謙侯帶入甕中。
周自瑾道:“回郡王,正是小人。”
穆裴軒說:“以後你跟着我吧。”
周自瑾眼睛微紅,大聲道:“是,郡王!”
穆裴軒打馬離去,周自瑾回身看着被釘在牆上,血淌了一地的內侍。
“周哥,屍體怎麽辦?”一旁有人問。
周自瑾惡狠狠地說:“丢後山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