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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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口縣丢了?!”
竹口縣失守的消息一經傳入安陽城,當即引起安陽城內震動,劉子異又驚又怒,拂落了案上的案牍,道:“柴猛呢?”
禀報的斥候小聲道:“柴将軍……殉職了。”
劉子異眉毛緊皺,沉聲道:“竹口縣究竟發生了什麽,怎麽會如此輕易就教穆裴軒攻下?”
斥候身旁是自竹口縣逃回來的,聞言更是不安,嗫嚅道:“回義王,那穆裴軒狡猾,讓人混進了竹口縣,裏應外合打開了竹口縣的城門,才……才……”
劉子異冷着臉,道:“人是怎麽混進去的?”
那人低下頭,道:“他們假意投奔柴将軍——”
話在劉子異沉沉的目光裏再說不下去,劉子異按了按眉心,他當初接納柴猛,看重的是柴猛悍勇,手中又有五千之衆的部衆可堪一用。那五千部衆大都是匪盜流寇,戰力遠勝一般流民,事實也的确如此。柴猛率領着他手下的流寇大軍攻城略地,鮮有州縣能抵抗,可問題也暴露無遺,此人到底是個匪盜,手下流寇也非受過訓練的士卒,軍紀散漫,屢屢無視他下的不得擾民的律令。
聖尊曾提醒他柴猛不可重用,劉子異以為他能掌控,直到他屠戮了文縣縣令全家,更放縱底下的人在城中奸淫擄掠。
劉子異本想尋個機會将柴猛明正典刑,可柴猛已然有些擁兵自重的意味,未防他狗急跳牆,劉子異只得緩緩圖之。沒承想,柴猛竟成了朝廷鷹犬攻向安陽的突破口。
此間是安陽城府衙,堂內俱都是一起起義的,自豐州失利之後,義軍便節節敗退,而今竟又失了竹口縣——竹口縣一丢,朝廷大軍必然兵臨安陽城下。
堂中除了孫青,豐州府兵統領許江河之外,大都是普通百姓,驚聞此噩耗,各自對視幾眼,有的面露惶然,有的大罵柴猛。孫青和許江河倒是冷靜,劉子異看向孫青,問道:“竹口縣一破,朝廷的人不日就會兵臨安陽城,不知孫将軍,有何良策?”
孫青沉吟片刻,道:“安陽一戰已成定局,依我之見,不如退往隴州。”
劉子異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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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青神情冷淡,絲毫不似在談自己一方的失敗潰退,道:“穆裴軒本就是從瑞州而來,穿過萬州,豐州,只要我們退到隴州,即便是穆裴軒,只怕也鞭長莫及。”
“而且這一仗已經打了數月,朝廷這些年國庫空虛,給邊軍撥軍饷向來不爽快。據我收到的消息,端王一死,梁都就亂了,朝廷自顧不暇,更無力支撐南軍的辎重糧饷。”
隴州貧瘠,比之豐州更甚,堂上人聽聞要退往隴州都有些不願,可到底不願直面穆裴軒的鐵騎,頓時一個個面面相觑,都看向主座的劉子異。
劉子異道:“此事容後再議,當務之急,是城門防守。”
“孫将軍,許統領,安陽城便交給二位了。”
出了議事堂,劉子異和孫青,許江河都朝內院走去。
屋內設了香案,供奉着一尊神龛,正是低眉斂目的聖主像。雲琢跪坐在蒲團上,閉着眼睛,虔誠地誦着經,他生得白,一身素衣,滿室檀香裏越發顯得幹淨聖潔。劉子異望着雲琢,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愧疚,他雙膝一彎就跪了下去,低聲叫了句:“聖尊。”
“劉子異無能,竹口縣失守,只怕朝廷鷹犬不日就将到安陽了。”
雲琢睜開眼睛,看着那尊聖主像,說:“起來吧。”
劉子異不吭聲。
雲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劉子異,說:“你是義王,膝下何等貴重,豈能輕易跪拜?”
劉子異看着雲琢,雲琢面容不悲不喜,眉心紅痣顯得慈悲而平和,他輕聲道:“若非我錯留了柴猛——”
雲琢說:“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穆裴軒能攔住你伐梁,卻阻不住天下大勢,”雲琢不疾不徐地說,“大梁已失人心,群雄逐鹿,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子異,你是聖主擇出的明主,仁慈并非你的錯,是柴猛好大喜功,不堪重用。”
劉子異怔怔地看着雲琢,心中大定,虔誠道:“是,多謝聖尊教誨。”
說罷,才慢慢起了身。
劉子異走後,屋內只有孫青,許江河和雲琢三人,雲琢在前,二人跟在坤澤身後轉入屏風後,方見一方桌上攤開了一副輿圖,正是安陽城的輿圖。
雲琢看着那方輿圖,自言自語道:“早聞穆裴軒擅戰,且看看是他安南侯府更勝一籌,還是我宣平侯府棋高一着。”
孫青皺了皺眉,輕聲道:“聖尊,安陽城守不住的。”
雲琢微微一笑,說:“我知道。”
孫青看着雲琢,年輕的坤澤手指細軟白皙,如玉一般,摩挲着輿圖,道:“可我要他吃下安陽城,也傷筋動骨,就像——”
“穆裴之拿下豐州一般。”
雲琢既意已定,孫青自無二話,幾人在屋中又商量了片刻,孫青和許江河退出屋子。許江河冷不丁地說:“孫将軍,一旦安陽城破,請孫将軍務必保護聖尊安危。”
孫青看向許江河,豐州民變之前,鮮有人知道,豐州府衙統領是九蓮教的護法。
孫青不假思索道:“自然。”
竹口縣飽經風霜的城牆上揚着的義軍旗幟換了穆裴軒的穆字大旗,穆裴軒在竹口縣休整了一日,就率軍朝安陽城迫近。
竹口縣一戰,陸重和周自瑾力斬柴猛,立了大功,二人自是随軍奔赴安陽。這一日是個好天氣,周自瑾騎在馬上,小聲地對陸重說:“二哥,昨天郡王跟你說了什麽?”
他嘀嘀咕咕道:“昨天郡王臉色難看,可将我吓了一跳。”
陸重也騎着馬,聞言看了眼遠處的穆裴軒,想起昨日穆裴軒入府之後将他留下單獨時說的一番話。
陸重知道自己意氣用事了。
依照原定計劃,本該是他們送出城防圖,再和穆裴軒裏應外合破開竹口縣大門,一舉拿下竹口縣,而非他單槍匹馬去尋柴猛的晦氣。
穆裴軒并未責怪他,少年将帥已頗有大将之風,一派沉穩,只道行軍途中一切當聽命行事便作罷。
陸重知道,他到底是段臨舟的人,加之他本就不是軍營中人,穆裴軒不會越過段臨舟對他多加指責。
若是落在有心人眼裏,說不得要落個貪功冒進的罪名。
陸重是江湖人,講究個快意恩仇,他瞧柴猛不痛快,就要自己去尋回場子。可一旦他出事,折在竹口縣,即便殺了柴猛,穆裴軒也不好對段臨舟交差。
陸重并不愚鈍,昨日見了穆裴軒的臉色,對上戎裝少年的目光時就已經醒悟過來。二人都是聰明人,穆裴軒不多說,陸重殺了柴猛的志得意滿也散了幾分。
陸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問周自瑾,“昨日不是讓你去城門口嗎,怎麽跟來了?”
周自瑾嘿嘿一笑,道:“我去了,走到一半,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就想回來瞧瞧。”
陸重笑道:“你小子——行,這個救命之恩二哥記住了。”
周自瑾擺擺手道:“咱們本就是一起來的,自然也當一起回去,不過,二哥,你為什麽又折回去殺柴猛,等咱們攻破了安陽城不是一樣能殺了他?”
陸重“啧”了聲,道:“他讓咱們當了那麽多天的夥夫,豈能就這麽算了,”他對周自瑾說。“不過你可不能學我。”
周自瑾恍然,看着陸重,說:“二哥,等這回事了,你也從軍吧,行商委實太屈才了,到時咱們一塊兒馳騁沙場,建功立業!”
陸重頓時哈哈大笑,道:“我不成。”
周自瑾說:“為什麽?陸二哥你有勇有謀——”
陸重說:“人各有所求,我志不在此。”
他道:“這些年我跟着東家行上,出海見過廣袤無垠的海域,南下深入過十萬大山,也出過關,去過番邦異國,天地之遼闊,遠非我所能想象,我便想着走得再遠一些。”
于他而言,功名利祿是樊籠拘束,遠不及自由珍貴。
周自瑾聽他所說,不由得悠然神往,嘆了口氣,道:“二哥,聽你說的,我都想跟你一起去了。”
陸重大笑,說:“那可不成,各走各的路,我是閑雲野鶴慣了,受不得官服拘束,你不一樣。”
周自瑾想了想,的确如此,他做了多年守城門的小吏,而今因為侯爺,他終于得遇伯樂,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怎麽甘心就此舍棄,想是如此想,心中卻有幾分悵然。
竹口縣離安陽城不遠,穆裴軒率領大軍,一路暢通無阻,就到了安陽城外。
安陽城內俨然嚴陣以待,早有準備,穆裴軒并未強攻,而是于十裏外安營紮寨。穆裴軒看着遠處的安陽城,城牆高,慘白的月光映襯之下,如同一面覆霜的堅壁。
無論如何,安陽——他勢在必得。
蘭铎率軍戍守在蔔兒關,穆裴軒原本以為除了一個孫青,叛軍當再無可用之才。可不曾想到,真正交手之時,叛軍的實力卻依舊不容小觑。
更讓穆裴軒留意的是叛軍的防守之策。
劉子異麾下叛軍大都是普通百姓和流民,不谙戰事,根本無法和邊軍相較,可安陽城中的戍城士卒手段卻層出不窮,還搬出了北邊抵禦胡人常用的床弩。時下大梁的床弩多供于戍北軍威懾胡人,南軍中配備的床弩尚且可數,更不要說安陽這樣的地方。
安陽城中的床弩從何而來?
周庭出身戍北軍,對床弩更為熟悉,道:“孫青曾是戍北軍中人,莫不是他着人打的床弩?”
話這麽一說,周庭卻也知不可能,孫青在戍北軍中軍階不高,如何能接觸到這等機密?他想的明白的,穆裴軒自然也清楚,他想,難道叛軍和戍北軍有勾結?
可去歲冬,因着朝廷拖延軍饷,戍北軍中已經發生過一起嘩變,胡人更是劫掠邊境,戍北軍內憂外患,又怎能将手伸到豐州?可先是孫青出身戍北軍,加之戍北軍中的床弩,和這詭谲莫測的守城之策,分明彰顯着城中或有一人出身戍北軍。
穆裴軒敏銳地嗅出了幾分對弈一般的意味——叛軍中有人在和他對弈,這人不在意生死輸贏,透着股子冷靜的瘋狂,如同暗中窺伺的毒蛇。
這一仗打得比穆裴軒料想的要久,就是周庭,都有幾分焦躁。
周庭險些被床弩所傷,胳膊吊了起來,臉色也有些蒼白,他思索着這些時日和安陽城的交戰,總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不知怎的,竟讓他想到了宣平侯雲儲。
可雲氏滿門都因造反而被誅殺了。
穆裴軒正在和徐英議事,餘光瞥見周庭欲言又止,問道:“周指揮使,怎麽了?”
周庭見營帳內只有他和徐英,躊躇須臾,說:“不知小郡王可曾聽說過宣平侯雲儲?”
穆裴軒眉心微皺,看着周庭,周庭緩緩道:“宣平侯雲儲當年也被稱之為不世出的将才,我見叛軍這些日子的用兵之道,頗有雲儲之風。”
穆裴軒還未說話,徐英先驚道:“雲家不是滿門都被斬首了嗎?”
周庭說:“的确,雲家阖族二百三十六口人,盡都在梁都被斬首示衆。”
當年雲氏掌有二十萬戍邊軍,雲儲反了之後,接連攻下大梁北地九州,逼近臨關,臨關是京畿門戶,一旦臨關失守,梁都堪危。後來雲儲兵敗,武帝恨極了雲氏,不但誅了雲家滿門,更是對邊關武将生出諸多忌憚。
虎符一分為二,便是自此事而來。
周庭嘆道:“我也有些奇怪……興許是我想多了吧。”
穆裴軒卻道:“周指揮使所言,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英啞然,看着穆裴軒,喃喃道:“這劉子異——還真是了不得,宣平侯府餘孽,叱羅王氏,他竟然都敢收入麾下……”
穆裴軒淡淡道:“只怕劉子異并非真正的幕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