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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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天寒,玉安也冷,穆裴軒回去時,新宅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子裏燒了銀霜炭,暖烘烘的,他摘下大氅交給分墨,轉過屏風,就見段臨舟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手中握着的一卷賬冊要掉不掉的。

突然,那幾根細瘦的手指一松,賬冊往下滑,穆裴軒腳下快,伸手撈住了那卷賬冊。

在新地方,段臨舟本就睡得淺,當即就被這動靜驚醒了,“郡王?”他睜開眼,就瞧見了穆裴軒。穆裴軒将賬冊放在一旁,道:怎麽不先睡?”

段臨舟搖了搖頭,穆裴軒道:“乏了先歇會兒,賬冊看不完。”

段臨舟說:“玉安幾個掌事手裏的。”他們剛到玉安,明裏暗裏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段臨舟不便去見玉安鋪子的管事,便讓江漁跑了一趟。

江漁帶來了鋪子的賬本,和近些時日玉安的消息。

賬冊裏夾雜着信箋,送來的原件是聞風院裏專人寫就,尋常人看不懂,段臨舟拿着之後便謄抄了一遍,他将泛着墨香的信箋給了穆裴軒,道:“你先看看。”

穆裴軒應了聲,看着他面容上的疲憊之态,忍不住拿手背貼了貼他的臉頰,道:“費心了。”

段臨舟觑他一眼,懶洋洋地靠着,說:“今日去見了小皇帝,覺得如何?”

穆裴軒評價道:“心思深。”

蕭珣在他面前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殊不知這套把戲穆裴軒當年在梁都就玩過了,不過是為了示弱于人前,伺機而後動。

何況他還在宮裏殺了林相,誅了他滿門。這樣的魄力,這樣的手段,豈是一個尋常孩子能有的。

即便他身後站着秦穹。

穆裴軒垂下眼睛看着段臨舟遞予他的信箋,上頭的字跡筋骨遒勁,很有股子落拓灑脫的意味,拇指摩挲了須臾,方細細翻看了起來。聞風院傳上來的消息比他們所猜測的更為詳盡。在梁都時,林相張太監勾結和世家打擂臺,世家被摁了多年,如今林相死了,張太監也在南遷途中遭了冷箭身亡。世家趁勢而起,太師秦穹便是出身世家,他們憋屈了這些年,如虎狼一般,要圈新地盤,自是要和玉安的虎狼撕咬一番的。

遷都也有個好處,小皇帝蕭珣原本年幼,由端王、林相還有其他幾位大臣共同輔政,如今死的死,殉國的殉國,朝堂洗牌,蕭珣直接親政也無人再拿他年幼說事了。如今玉安掌兵的除了信王手裏的水師,還有掌着京營的營帥付如晦,錦衣衛指揮使郭淮。

蕭雲旌而今帶着戍北軍守在衡州,防着秦鳳遠的西北大軍。戍北軍在博州臨關和秦鳳遠交鋒,損兵折将,如今虧得厲害。蕭家原不姓蕭,蕭家祖上是給太祖養馬的,後來出了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帶着蕭家改換門庭。因着蕭家世代效忠帝王,又經三代,被賜了國姓。

正是如此,雲氏被誅之後,蕭子行才能接管戍北軍。

蕭家可說是大梁皇室最忠心的看家狗,可即便如此,蕭家在梁都的世家裏也是要矮一頭的。

玉安雖說只是個府城,可玉安富庶,除了信王一支,大的有孟家,曹家,謝家,宗家幾個世家,世家之間盤根錯結,早就深深地紮入了玉安的每一寸泥壤。

段臨舟說:“孟家風頭最盛,孟欽殊任着玉州鹽運使,”鹽運使主管鹽業,錢多,“信王妃就是孟欽殊嫡親的妹妹,也因為他,信王妃雖跋扈,信王只能多加忍讓,傳出了懼內的名聲。”

穆裴軒沉吟片刻,道:“他如今動作頻頻,想來是見朝廷南遷之後,朝中多空缺,眼熱,不甘做這從三品的鹽運使了。”

段臨舟說:“玉州鹽運使是個實差。”

穆裴軒笑了一下,道:“孟欽殊在鹽運司經營多年,他若能再進一步,便是有人坐了他的位置,也不敢越過他,鹽運司還是他的。”

段臨舟也反應過來,他啧了聲,說:“孟家如日中天,其他幾家未必坐得住。”

穆裴軒道:“他們坐不住才好。”

玉安城裏的水太深,風波詭谲,稍有不慎就要身陷泥沼。穆裴軒來玉安,除了親自探一探個中深淺,為的是那顆救命的珠子,無意撥弄玉安的風雲。可架不住小皇帝待他親近,時常召他入宮伴駕,這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穆裴軒要上小皇帝的船。

穆裴軒曾經在梁都待過,自是有些故交,他的故交大都是勳貴子弟,昔日一道在梁都裏鬥雞走馬的纨绔。梁都風雨飄搖,也落不着他們頭上,一個個自是好好的。熬過了倉惶的南遷,又抖擻起來,着錦穿羅的打玉安大街上招搖,好不快活。

這些勳貴子弟裏,勇毅侯家的小公子和穆裴軒當年很是交好。那小公子喚李承意,是個天乾,年紀和穆裴軒相仿,年少時就好吃喝玩樂,如今瞧着也沒多變。

玉安東安坊多銷金窟,溫柔鄉。

空氣裏飄着脂粉香,婉轉的小調裏透出玉州當地的綿軟,缱绻起伏間,頗有醉生夢死的意味。酒過三旬,李承意也喝多了,腳步踉跄,穆裴軒伸手扶了他一把,道:“今日便到這兒吧,我着人送你回去。”

李承意抓着他的手臂,道:“那不成,咱們兄弟多年未見,就得不醉不歸。”

穆裴軒說:“你醉了,我也醉了。”

李承意打了個酒嗝,一雙教酒熏紅的眼睛盯着他看了須臾,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道:“你哄我,你沒醉,你沒醉,”他一屁股坐下,又伸長了手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說:“穆二啊,咱們當年梁都的這些人裏,只你最得意了。”

“你看看,渺然、明秀殉國了,談六折在了南遷途中,”李承意說,“談六是病死的,他受了驚,夜夜噩夢,最後就這麽死了。”

穆裴軒沉默不語,姜渺然是安國公的孫子,姜家阖族文人,卻都留在了梁都,齊齊提劍上了戰場。安南侯府和國公府交好,穆裴軒當年和姜渺然關系也最是親近。

“我們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了梁都,南遷——說得好聽,都是一群喪家之犬——”

這話犯忌諱,穆裴軒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承意,好了,這話不該說。”

李承意渾不在意地笑,說:“有什麽不該說的,你知道玉安的那些人都怎麽說我們,喪,家,之,犬,”末了四字,他是一個一個吐出來的,泣血似的,“教秦鳳遠打得抱頭鼠竄,還将京都丢了,我們是大梁的罪人。”

“穆二,我夜裏總夢見渺然,你說我當時怎麽沒留在梁都,我應該和他一起留下,一起守着梁都,也好過這般茍活着……”

穆裴軒看着癱坐在軟墊上的李承意,他其實心裏也瞧不上李承意這般自怨自艾,後悔不已的模樣,有什麽用呢?于他們而言,這不過是午夜夢回的愧疚罷了,清醒時,依舊醉生夢死,無所作為,倒不如姜渺然以身殉國來得有骨氣。

李承意醉糊塗了,颠來倒去的都是懊悔,痛苦之辭,穆裴軒嘆了聲,道:“承意,大梁還未亡。”

李承意茫茫然擡起頭。

穆裴軒道:“梁都雖丢了,難道不能拿回來嗎?你是公卿子弟,享百姓奉養,既有心複興大梁,又何必夜夜買醉?”

李承意淚漣漣地搖頭,說:“我不成,我不成,我就是一個纨绔……”

穆裴軒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還未做,怎麽知道不成?”

李承意呆了呆,許久沒有說話,穆裴軒摘了他手中已經空了的酒杯,握着他的手臂扶他站了起來,道:“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李承意搖搖晃晃地起身,大半身子抖靠在了穆裴軒身上,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熏熏然地問:“穆二,你呢,你又是為的什麽呢?大梁還是天下?”

穆裴軒心中一凜,垂眼看向李承意,李承意卻已經閉上了眼睛,好似那句話不過是一句醉話。

東安坊裏燈火通明,袅袅的絲竹聲傳了出來,夾雜着吳侬軟語的小調。勇毅侯府的下人已經駕來了馬車,穆裴軒将李承意送上車廂內,吩咐下人仔細照顧着,轉身時,卻見街角邊坐了個擁着破舊襖子,瞧不清臉的老乞丐,他縮在角落裏,一只枯瘦的手拍在大腿上,哀哀戚戚地吟唱,“……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天街踏盡公卿骨……”①

穆裴軒恍了恍神,分墨為他披上大氅,道:“郡王,咱們回去嗎?”

穆裴軒深吸了口氣,道:“回吧。”

① 韋莊《秦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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