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平事變
北平事變
蘇婉容在南京的份量極重。
十四歲藝成,六朝金粉年節選送首飾進宮時,馬皇後于那一大盤金釵中,一眼便選中了蘇婉容的作品。
那釵兒名喚“三千情絲卷飛鳳”,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灑出無數金絲,千縷萬道,纖毫畢現,令馬皇後為之驚嘆。
數年後朱元璋重制傳國玉玺,請人畫下圖樣,數百工匠無一敢接。
傳國玉玺工序繁複是假,朱元璋稍有不滿意便要誅人九族,工匠們恐懼忤逆了真龍則是真。衆人鉗口結舌,朱元璋一怒之下,便要将工匠盡數問斬。
馬皇後是個極善良的女子,心內終究不忍,遣散了衆人,傳來六朝金粉的蘇婉容。朱元璋方消了怒氣。
那夜殿內便只四人,蔣瓛随侍,蘇婉容便安靜坐在大殿中,蹙眉看了圖樣片刻。
“皇上要棄九疊文不用,換玉箸文”蘇婉容頗有點意外。
朱元璋眯起眼,反問道: “你會刻印可是官宦人家之後”
蘇婉容一面取過刀,答道: “大都破後,蘇家南遷,皇上入主應天府那年,先父罹患風寒不治……”
馬皇後接口道: “你賣身葬父,險些進了舞煙樓那事,本宮倒是聽徐将軍約略提過。”
蘇婉容淡淡一笑: “溫姐姐為我付了銀子,又讓我到六朝金粉當匠娘,徐将軍一家的恩德,婉容自當銘記于心。”
朱元璋點了點頭,蘇婉容與馬皇後随口閑聊家常,對這坐于一旁的暴君竟是全然不懼。
蘇婉容好整自暇道: “當年先父為元寧宗刻私印時,婉容便在一旁打下手,北元暴虐無方,欺壓我漢人百姓,那印的石料,可是比傳國玉玺貴重多了。”
朱元璋微一愕,繼而大笑道: “如此看來,朕是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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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瓛暗自捏了把汗。
蘇婉容娓娓答道: “問朝臣無用,要問百姓。”
“你很好。”朱元璋極是滿意。
那夜蘇婉容起刀,修印,直刻到雞鳴時分,更與馬皇後敘了一夜話,蘇婉容投了馬皇後的緣,令皇帝,皇後心懷大暢,馬皇後本想将其收為義女,蘇婉容卻委婉地拒絕了。
臨去時,蔣瓛交班後,情不自禁地追着蘇婉容直到殿外,蘇婉容在午門外停下了腳步。
便是如今這對夫妻并肩跪着的地方。
蔣瓛如今已是白發蒼蒼,馬皇後已死,朱元璋駕崩,午門前的侍衛換了一撥,又是一撥。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間哪得見白頭。
蔣瓛忍不住別過頭看了蘇婉容一眼,這些年來,老伴保養得極好,依稀還有當年風華絕代的影子,然而眼角的皺紋卻不可阻撓地顯示出歲月的無情。
“想什麽呢老沒正經的。”蘇婉容嗔道。
蔣瓛微微一笑道: “想你當年為何連公主也不當,可是怕了先帝”
蘇婉容淡淡道: “倒不是怕了先帝,而是……認了馬皇後當幹娘,你道一國之君會把自己的義女嫁給一個侍衛麽”
蔣瓛呵呵笑了幾聲,跪在殿前,捋須道: “那是後來的事兒,怎能作數”
蘇婉容心不在焉道: “沒有當時,又哪有後來呢”
蔣瓛不禁睜大了眼,嘴巴微微張着,一副傻樂的神情道: “夫人,你當時就……”
“……”
蘇婉容抿着笑: “皇上出來了,朝哪兒看呢你。”
“皇上駕到——!”
“蔣老,蘇姨快快請起!”朱允炆紅着眼出了殿,親自将蔣瓛夫妻扶起。
雲起臨時換上了侍衛袍,安靜立于一側。
蔣瓛出了口長氣,嘆道: “劣徒這次又惹了什麽滔天大禍”
朱允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蔣瓛把朱允炆視作小輩,那問卻是奔着黃子澄去的。
黃子澄冷冷道: “每次都有蔣老出面收拾,兩位在京城也算是泰鬥了。”
朱允炆忙道: “太傅言重了,蔣老是三朝老臣,如今還特地進宮來,朕于心不安,蔣老請。”
說着便将蔣瓛讓進殿內。
黃子澄落在朱允炆身後,當即緩步跟上,忍不住又斜眼去乜蘇婉容,心道都說蔣夫人貌美無雙,秀外慧中,巧手能奪天工,怎就配了蔣瓛這糟老頭子
殊不知蔣瓛當年也是大內宮廷排得上號的美男子,蘇婉容發現黃子澄那無禮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遂溫柔淺笑道:
“孔孟之道,非禮勿視,太傅的書……都讀到狗身上去拉”
那話一出,黃子澄登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蘇婉容聲音不大,卻傳出午門外,衆跪着的錦衣衛轟然大笑,齊聲道:
“師娘威武——!”
“……”
黃子澄渾然不知該如何應答,這一群錦衣衛簡直就是無法無天,欺人太甚!
朱允炆從小也是在侍衛堆裏打滾大的,反而不好苛責,又想及雲起本也沒犯甚大錯,靜了片刻,頗有點內疚道: “是朕的錯,都散了罷。”
一輪火紅的旭日于東方升起,正投于午門前,照得金陵宮群上,琉璃瓦金碧輝煌。
雲起方道: “榮慶,散了。”
于是錦衣衛作鳥獸散,朱允炆将蔣瓛夫婦讓進殿內,自吩咐打點一頓早飯不提。
且話說拓跋鋒離了皇宮,與城外等候良久的三保彙合。
城牆下只有三保一人,三保定定地望着城牆,手中牽着匹馬。
“我讓兩位小王爺先走了,沿着官道,你現便去……”
拓跋鋒倏然出劍!說時遲那時快,馬三保瞬間拔出彎刀,诤的一聲架住長劍。拓跋鋒翻劍直削,三保恐懼地後退,連着數下兵刃相撞之聲,拓跋鋒劍身粘住彎刀,擡手橫揮,登時拍在三保臉上。
那一下直抽使上了綿力,令馬三保痛苦地大叫一聲,彎刀脫手,摔在地上。
“五招。”拓跋鋒冷冷道: “替雲起教訓你的。”
三保眼中露出一絲憤怒。
“走。”拓跋鋒翻身上馬,等待三保上來。
三保拾起彎刀,一手捂着高高腫起的側臉,踉跄走開,答道: “我不回去。”
拓跋鋒眉頭一蹙,狐疑道: “王爺還吩咐了你什麽”
三保嘴角溢血,含糊道: “沒有吩咐了,我要回去陪着小舅爺。”
拓跋鋒嘲道: “用你陪”
三保答道: “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王爺歸王爺,舅爺歸舅爺,那是兩檔子事,除卻我身不由己,為舅爺招來的麻煩……”
拓跋鋒漠然打斷了三保的解釋: “他喜歡吃烤鹌鹑,加點蜂蜜。晚上睡覺時喜歡蹬被子,注意春寒,井裏的水要燒開才能喝。”
三保一頭黑線地把彎刀插好,拓跋鋒不再吭聲,策馬奔上官道,遙遙追趕逃出京城的朱氏兄弟。
數日後,北平。
“兩個大男人,白天喂飯,晚上一起睡,到哪裏都勾肩搭背的,像什麽樣子!”徐雯叉腰怒斥道。
朱棣一面賠笑,一面躲到朱權身後,徐雯叉着腰正要去擰朱棣耳朵,忽聽府外管事急急來報“王爺!夫人大喜!朱鋒帶着小王爺回來了!”
徐雯登時尖叫道: “我的心肝——!”
于是數月前姐弟相逢的狗血戲碼再度上演,一團火似地紅袍撲出廳外,只不過這次的對象換了朱高煦,朱高熾與拓跋鋒完全被忽略在一旁。
“可算是沒缺胳膊少腿地回來了——”徐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號道。
拓跋鋒解下馬鞍,把軍馬交給小厮,打量了徐雯片刻,抗議道: “我也是你兒子,怎麽不抱我!”
朱高煦抱着親娘大聲嚎啕,徐雯又嬌又嗔地橫了拓跋鋒一眼,抱着小兒子自進去檢查了。
沒缺胳膊斷腿兒,也得仔細看看有沒有鞭抽滴蠟等痕跡出現。
徐雯走後,朱高熾理解地拍了拍拓跋鋒肩膀: “我還是她親生的呢,你就更別說了。”
沒有想象中的英雄式歡呼,這多少令拓跋鋒有點失落,府裏上下人等都歡迎小王爺去了,确切地說,是歡迎朱高煦去了。
拓跋鋒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只見朱棣和朱權并肩出府,徐雯已張羅着給朱高煦辦壓驚宴,沒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份內事——一如讓小厮掃花園裏的落葉。
拓跋鋒只好無聊地走開,回房裏睡覺并等待晚上的洗塵宴,菜一定很豐盛,只希望別睡過頭了,又沒人來叫。
“師哥疼你。”拓跋鋒哼哼道,他躺在床上,架着二郎腿,一手枕在腦後,另一手則對空氣比劃着,把并不存在的“雲起”側抱在胸前,漸漸地睡了。
半夜,四處都是火光,拓跋鋒猛地睜開眼,只聽房外傳來嘈雜的聲音,更似有上千兵士團團圍在王府外。
厮殺聲不斷傳來,王府外親兵撕心裂肺的慘叫,天空被映得血似的豔紅,丫環們的尖叫,小厮們慌張的吶喊……
王爺去哪了拓跋鋒狐疑地心想。
是了,下午見他與朱權出了城,現在王府裏就剩徐雯,該是北平布政使反撲了
拓跋鋒伸指揭開窗簾,朝前院處眺望。
拓跋鋒猜得沒錯,他直着脖子望了半天,身後房門倏然被一腳踹開。
“朱鋒!謝貴派兵來攻打王府,王爺和十七王爺都出城去了!他們在外頭回兵打城,謝貴要捉王妃當人質!你快點——!”
拓跋鋒摸了摸咕咕響的肚子,跟着那傳話管事跑向前廳。
徐雯站在前院,面前是奮勇作戰的王府親衛,背後是瑟瑟發抖的朱高煦與一臉平靜的朱高熾。
徐雯猶如護犢的雌虎,悍然道: “王府養着你們的妻兒這許多年,今天是各位勇士奮戰的時候了!都給我打起精神!讓謝貴那慫包看看北平将士的本領!王府軍絲毫不輸給于朵顏三衛!”
徐雯乃是将門虎女,從小跟随徐達輾轉征戰,見過無數戰場與死人,個性又極是潑辣,此刻一嗓子把士氣盡數激了起來。
拓跋鋒冷冷看着調兵遣将的徐雯,徐雯又轉頭尖叫道: “豬瘋!你來得正好!給我滅了那慫蛋!”
這些天,拓跋鋒受的委屈,不滿,憤怒終于無法再壓抑下去,忍耐的最後防線瞬間崩潰,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悲憤交集地大吼道:
“別開玩笑了!餓着肚子怎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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