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楚孑下了河, 第一反應,就是冷。
雖然現在是五一,夏天正盛, 但剛剛喝了不少酒的楚孑身子太熱了,冷不丁的進到河水裏, 還是覺得有些刺骨。
身上的衣服也黏黏的粘在了身上, 他今天穿的衣服比較寬大, 此刻造成了不小的阻力。
但他還是奮力地朝明楓落水的位置游去。
河水比他想象中的要深, 而且河底有不少水草, 楚孑覺得被很多東西絆住了腳, 又消磨了不少力氣。
他終于來到了明楓的身邊,但明楓此刻的體态已經變成了頭上腳下,整個人像是一支箭一樣紮在水裏。
楚孑想将他向上帶,也想将他翻過來,卻怎麽樣都做不到。
明楓此刻還有意識, 他看向楚孑,眼神絕望而又凄涼。
楚孑想通過口鼻給他度過一口氣, 但明楓死死咬緊了嘴唇。
甚至, 他的雙手輕輕托了楚孑一把, 似乎是想讓楚孑上去,不要管他。
楚孑浮上水面,憋了一口氣,潛下水去,只見明楓的雙腿都被綁在了一起,而且下面還墜着長長的一根繩子, 繩子的盡頭是一塊漆黑的東西。
這下,楚孑确定了, 明楓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自己投河的。
楚孑試着拽了拽那根繩子,但是沉得不像話。
他試着解開繩子,但在水中這繩子又長又阮,還被旁邊的水草阻塞了不少。
楚孑無奈,只能再浮上水面,試圖從身上找到一個利器劃開繩子,但他身上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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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潛下水,想從明楓的身上找到一些利器,但依舊,什麽都沒有。
他只注意到,明楓的手臂上有一個銀色的手串,是個小箭頭的造型。
但這個東西想要劃開繩子也太過勉強了。
楚孑一路向下紮去,試圖解開那硬物上面的繩子。
這硬物,竟然是東發村的村碑。
但依舊,上面的繩子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解不開,扯不斷。
明楓已經昏迷了。
楚孑的體力也幾乎到了極限。
他甚至想象不到,這麽沉重的東西,明楓是怎麽搬到這裏,再扔進河下的。
楚孑打算浮上水面,向別人呼救。
溺水的十分鐘內,都有機會能被救活的。
然而。
絲絲縷縷的水草卻纏住了楚孑的腳踝。
楚孑已經幾乎脫力,他不得不再潛下去,将水草扯開。
這讓他也耗費了自己全身的力氣。
緊接着,他向上浮去。
他在水底,看到了長長的繩子,看到了水草,看到了繩子捆綁着的健壯但脆弱的男人,看到了魚,看到了折射進水裏的虛幻的月亮。
他看到了和明楓的頭重疊的,慘淡凄涼的月影。
楚孑好不容易浮上了水面。
他正打算大口呼吸,再潛下去給依然昏迷的明楓渡一口氣,但忽然,他看到一個漆黑的物體在順着水面,朝自己飛速靠近。
咚——
順流而下的浮木撞擊在楚孑的脖頸以及胸膛之上。
楚孑只覺得一口氣悶在了胸口,怎麽喘也喘不上來。
緊接着,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如流星墜入黑夜一般消失了。
……
楚孑再有意識的時候,四周一片溫黃的光線,眼前只有一方小小的書桌和一盞臺燈。
這是,又死了麽?
楚孑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說了“又”字。
上輩子他死了之後,什麽也感受不到。
他本人,也沒有太強的,想要感受到別的東西的意願。
但這輩子不一樣。
他能腳踏實地的工作,他可以看書,他有了愛他的家人,他還有了同齡的朋友。
楚孑第一次覺得自己并不是那麽十分的想死。
入殓的事做了不少,葬禮也規劃了不少,楚孑還是在這一刻,忽然體會到了死者的心情。
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他想起來還沒完全回過勁來的城西殡儀館,一直在缺人卻又招不上人的令歸公司,還沒做好的關于寵物殡葬的研究,還沒和貓教授寫好的論文……
還有那并未完全倒臺的楚家公司,楚城那個讓他有些看不透的人。
有遺憾的人生。
可真幸福啊。
這說明活着的時候多姿多彩。
還有人,還有事可以記挂。
楚孑低頭,看向桌面。
不知道何時,他看到了無數的書,無數的資料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都是為了這次的科研課題而做的準備,還有很多書還來不及看完。
楚孑輕輕拂過這些書,這些書也像是感應了楚孑的手勢一樣,自動的翻着頁面,調整着自己的大小。
楚孑莫名地感覺到了一陣安心。
“讀書救得了華國人系統竭誠為您服務。”
楚孑聽到了這樣一聲。
緊接着,他看到了無數的資料自動連接成線,又彙合在一起。
其中有用的、重點的部分已經全部被标紅。
而之前,他在各個城市搜集的關于寵物殡葬的數據也變成了動态的可視化的表格。
橫豎是沒事情做,楚孑又開始思考起來,看向這些材料。
不僅僅是這些材料,還有更多的、更複雜的材料,連最邊邊角角的歷史書楚孑都不放過。
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只覺得自己只是在看書,一本本的看過去。
同一時間,在他面前,一座座新的記憶宮殿拔地而起。
楚孑花了一些時間,把這些繁複的只是撞進了新的宮殿裏。
上一輩子,他的記憶宮殿有一整棟三層的建築。
而這一段時間,他的記憶宮殿又起了三座。
不僅僅是華國的歷史。
霓虹國、燈塔國、歐羅巴地區……楚孑幾乎都看了個遍。
而且,他不只是看,他也在記着,在腦海中組織着。
若是一般的學者,想要做一個行業多國情況的橫向對比,也許需要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
但在楚孑眼前,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他也不需要喝水、吃飯、休息。
他将無數的知識和信息中有用的部分摘取了出來,然後将其餘的暫時儲存進了記憶宮殿裏。
除此之外,他還看了上百篇國內外的論文。
不止是學習最先進的死亡研究的學者的思維和經驗,更重要的,是學習如何撰寫合格的學術論文。
思路、行文、結構、引用規範……
楚孑把這些在未來幾乎要形成肌肉記憶的技巧都深深地刻進了腦海裏。
終于。
《寵物喪葬服務:市場調研與發展趨勢》的初稿就這樣形成了。
無數的資料分門別類整理齊全,各國的數據和發展歷程也盡在于此。
後續再有補充的資料,也只有放進大框架裏就好了。
《動物殡葬與社會文化:從死亡觀念到祭奠習俗》的提綱也在同一時間完成。
所需要的,只是關于東發村等等村莊裏一些民間傳承下來的動物殡葬方式了。
楚孑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看着面前浩如煙海的書目和原始資料,他莫名地想到一句話——
“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
笛墨市醫院。
幾位醫生正圍着楚孑,為他做檢查。
“患者的傷情并不嚴重,雖然有腦震蕩的症狀出現,但總歸患者年輕,身體素質極佳,所以問題不大。”
醫生為面前的幾個人解釋着。
他們市的醫院很少會接待這麽“重要”的人。
本來症狀就不重,但沒想到來了十幾號人,都是東發村的村民,來看小楚情況的。
“謝謝醫生,那他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呢?”阿戒焦急問道,“都三天了,他怎麽還不醒呢?”
“從生理指标上看不出太大的問題,”醫生答道,“患者還沒有醒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之前太累了,他現在是在為了恢複體力進入了深度睡眠。”
阿戒、王一弗和劉冰這才放下了心。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阿戒是一直很了解楚孑的,這個人沒有一刻是閑着的。
哪怕身體是閑着,腦子也不閑着。
不然,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殡葬學三年的課業都學完,而且還能幫他把令歸公司規劃的井井有條,更別提還能照顧家裏,每個月開車帶父親去複查,每周都幫母親做家務了。
就連這次受傷,都是想救下那個投河的人。
這樣的人,活着哪能不累啊?
楚孑一直在笑,一直在想辦法解決問題,似乎從沒有被什麽事困擾過。
而此刻的他神色特別溫和,甚至流露出了一些少見的脆弱。
阿戒在心裏默默承諾,他一定要更快地成長起來。
至少在自己的學業和令歸殡儀策劃公司,這兩件事上,他不能再讓這位好朋友擔心了。
楚孑長呼了一口氣。
然後,他終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楚哥!”阿戒喜上眉梢,“你醒啦,太好了!”
楚孑喉頭滾動半晌,然後才聲音艱澀地開了口:“有水嗎?”
阿戒立馬遞上杯子和吸管。
清亮甘甜的液體順着嗓子湧入了楚孑的身體。
楚孑方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很快,他試着動了一下四肢,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力氣。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真的很怕,怕這一切都是一場夢,自己所做的都是無用功。
但好在,這些都是真的。
楚孑坐了起來,看到了404的三位小夥伴,也看到了一群樸實的農民。
就在這樣感人的場面之下,楚孑再次開了口:
“你們誰帶電腦來了嗎?手機也行。”
他得趕緊把論文寫出來!
一旁站着的醫生人都傻了。
從醫這麽多年,他見過醒來哭的、鬧得,見過找愛人情人家人孩子的,就是沒見過一醒過來就要電腦的。
阿戒也愣了半天,然後才回過神:“我帶了,放車上了,這就給你拿。”
“好。”
阿戒說完,就撥開人群拔腿向樓下跑去了。
楚孑在等阿戒回來的時候,又把兩篇論文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發現還沒忘,這才開心起來。
阿戒腿腳很快,不一會就回來了。
楚孑立即開始看了戰鬥模式,打開word,雙手噼裏啪啦地敲起子來。
醫生人更傻了。
這是在寫……論文?
從昏迷中蘇醒的病人第一件事是寫論文?
這件事本身就夠他寫一篇論文了!
沒準還是SCI呢!
阿戒看到醫生和護士一臉驚訝的樣子,擺了擺手:“安啦,這是楚孑的基操罷了。”
王一弗和劉冰也點點頭:“沒錯,這就是楚孑。”
在他們心中,楚孑做出什麽事,都算不得太奇怪。
畢竟,這可是楚神啊。
一班老鄉也誇起來。
“不愧是高材生……”
“這麽好的一個孩子,以後肯定能為國家做貢獻……”
“就是可惜了,我家沒有合适的閨女,不然說什麽也得讓他當我家女婿……”
面對一切聲音,楚孑完全心無旁骛。
他就像是一個在趕稿的網文作者,那不是在打字,而是在鍵盤上拉練。
雖然在腦海中寫完了,但如何用word,用自己的手指把論文漂漂亮亮、規規矩矩的打出來,則又是一個學問了。
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手指酸痛,眼睛也開始幹澀了。
而初升的太陽透過窗外的陽光照了進來,照在了楚孑的手指上。
楚孑終于敲完了最後一個字。
他看向四周,只有阿戒還在陪床,此刻正在另一張床上睡的香甜。
他本不想吵醒阿戒,因為阿戒也很累了,需要休息,但似乎是聽到他這邊的鍵盤聲停了,阿戒忽然起了身。
他睡眼惺忪地看向楚孑,迷糊問道:“楚哥,打完字啦?”
“嗯,”楚孑點點頭,“多謝你啊,還留在這陪我。”
“不客氣捏,”阿戒伸了個懶腰,“你能醒過來,腦子還不受影響就最好了,我也就是陪你睡了三天,沒什麽大不了的。”
“三天?”楚孑說着就看向電腦上的時間,這才發現已經到了第四天了,一時間有點震驚,“我昏迷了三天?”
阿戒點點頭:“是啊,楚哥還挺能睡的。”
楚孑忽然想起來另一個問題,問道:“對了,明楓怎麽樣?”
“唉,”阿戒神色黯淡了下去,“我們發現你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明楓到底是沒救上來。”
楚孑陷入沉默。
他還記得自己在學校圖書館樓頂抱住的那個險些墜樓的青年。
但這一次,他并沒有能如願救起明楓。
也許這就是無常的人生。
不是所有事都能得償所願。
“你知道明楓為什麽投河自盡嗎?”楚孑問道。
阿戒搖搖頭:“不知道。”
“他父母是什麽反應?”楚孑又問,“也沒提過嗎?”
“哎,別提了,”阿戒看了看手表,“他們家的葬禮今天這個點兒應該都辦完了,誰也沒邀請,匆匆忙忙就拉去火化了。”
怎麽會這樣呢。
雖然明楓不是村長夫婦的唯一的孩子,但也不至于關系差成這樣吧。
楚孑不知道這一家人到底發生了。
正想着,醫生進來了,又對着楚孑檢查了一番,說他狀态還不錯,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阿戒又開始跑前跑後幫楚孑辦出院的手續,二人還在醫院旁邊吃了午飯,等回到東發村已經是下午了。
楚孑先是和憂心忡忡的劉冰父母道謝,然後又把論文整理了一兩遍,這才走出了房門。
他還是往城西頭去的,他還是想去老村長家看看。
楚孑還沒弄清懂東發村給狗辦葬禮的起源和傳承原因,想去看村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想再了解了解明楓投河自盡的原因。
這件事就像梗在他心裏,一直都不太舒服。
但阿戒劉冰和王一弗都不願意讓他單獨行動,幾個人最終商量了半天,由身強力壯的王一弗擔任起了保镖的職責。
楚孑覺得無語,又有點好笑,難道他還能再掉水裏一次嗎……
但為了讓三兄弟安心,他也沒說什麽。
二人走了十幾分鐘,很快就到了明村長家。
楚孑叩響了房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應門。
應門的男人應該是明楓的哥哥,看上去和明楓一樣高大威猛,本來黑着一張臉開門,但看到楚孑,神色這才緩和了些許。
“你是……那天也在河裏的楚孑吧?”明家大哥問道。
“是的,”楚孑低下頭,“還請您節哀。”
“好……多謝。”
明家大哥打開門,讓楚孑和王一弗進屋,“你們進來喝杯茶吧。”
二人進屋,發現這裏雖然是村長家,但并沒有多華麗,甚至還有點破舊。
客廳不過十平米,就擺着一張沙發和一個茶幾。
屋子裏光線晦暗,窗簾都被拉起來了,讓人幾乎看不清東西。
明村長正和妻子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
二人見到來者是楚孑,神色這才有了點活人的氣息,起身道:“小楚,你來啦?”
“明村長,明大姨好,”楚孑禮貌問好,“您二位還好嗎?吃飯了嗎?”
二人趕緊迎楚孑坐下,強擠出笑容,“吃了吃了,都好都好。”
明家大哥端了杯水過來,也客氣道:“謝謝你啊,小楚,還想着來看看我們。”
“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這種事,還連累到你,”明村長說道,“你的醫藥費是多少,我們明家都出了吧,真的,太對不住你了。”
楚孑趕緊擺擺手:“我還是學生呢,學校可以報銷的,不用您這邊幫我付。而且那晚上我也是自願去救明楓的,我其實很愧疚,沒能成功把他救上來。”
明村長聽到這話明顯一怔,然後決絕地轉過頭:“提他做什麽,不用提他了。”
明家大哥在一旁也說道:“爸,你別這樣啊。”
“不争氣啊,不争氣!”明村長嘭的一聲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個臭小子,死就死了,還要連累別人!”
“別說了,爸,這還有外人在呢,”明家大哥不好意思地沖楚孑笑笑,“不好意思,我們家現在事情比較多,請問你來是有什麽事嗎?”
楚孑只覺得有些奇怪。
再怎麽樣,明楓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而且,葬禮在上午剛剛過完,關系再怎麽不好,也不至于這樣吧?
明村長給他的感覺,是明楓在生前做了一件很對不起這個家的事,所以才這麽生氣。
楚孑知道這個時候再去提明楓的事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
那天在水中,和明楓對視之後,他總是忽然想起那個人。
他從沒有在一個人的眼神中見過那麽深層的絕望。
只要一想起那個眼神,還有那天的月亮,楚孑的心理就泛起了一陣難受。
可面對眼前,這麽客氣、拘謹的一家人,楚孑一時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個別的話題。
“知道您家事情多,但我還是要不好意思叨擾一下,我是璞蘭大學社會科學院的學生,我正在做一個課題,”楚孑解釋道,“是一個關于動物殡葬的課題,因為看到東發村對于去世的狗還會舉行葬禮,覺得很好奇,但我向村民詢問,他們又都不知道這個習俗的來源,所以我想借您手裏的村志看一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村長似乎沒想到楚孑到這裏來是為了看村志,聽完反應了片刻,才慢慢道:“啊,村志啊,在我這呢,我來找找。”
接着,他又慢悠悠地走到了裏屋,翻找了片刻,拿出了幾個破舊的厚皮本子,交到了楚孑手裏。
楚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心情也變得莊重起來。
在他手裏的,就是這個村子的歷史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麻煩你在這裏看吧,”明村長說道,“這東西比較珍貴,是好幾代村長共同撰寫、保護的,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如果弄丢的話,我下去了以後,沒法跟他們交待啊。”
楚孑鄭重地點點頭:“沒問題,我就在這看就好。”
“你說想看看我們為什麽給狗辦葬禮?”明村長想了想,“這村志我反反複複看過好幾遍了,似乎也沒有你說的內容,要不你再仔細找找?”
“好。”楚孑将幾本村志都放在茶幾上,剛打開看字,卻發現看不太清,有點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打開窗簾呢?”
明家大哥明顯遲疑了,朝窗邊走去:“我看一下。”
他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向外看去。
楚孑也順着這道微微亮的光線向外看去。
只見一河之隔,有些來來往往的村民,正指着明家,說着些什麽。
明家大哥趕緊把窗簾放下,“不好意思啊,窗簾還是先拉上吧,我給你拿個手電棒可以嗎?”
楚孑點點頭:“多謝了。”
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楚孑就開始看起來村志。
有點奇怪的是,其中最古老的那本村志上面,序號寫着大寫的“貳”字。
楚孑翻開這本村志,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撲面而來。
上面的日期,是“光緒廿三年”。
廿三,即二十三年。
光緒二十三年是1897年,距今一緊過去了一百多年了。
楚孑沒想到,東發村的歷史這麽悠久。
他一字一句,細細看去。
東發村在光緒二十三年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口只有幾十人的小村莊。
他們這裏主要種植的作物是水稻,但當年因為大雨,收成并不算好。
幸虧彼時的清政府已經有了“凡地土有數年無人耕種完糧者,即系抛荒,以後如已經墾熟,不許原主複問。”,所以,雖然每一畝地的收成不好,但東發村勝在地廣人稀,耕地衆多,所以也足夠過活。
而且,在當時,農民是可以去找官府用“借呗”的,無論是耕牛、工具,還是種子,甚至是口糧,都可以找官府去借。
所以,即使那時候農力底下,東發村都能算得上是一個能讓人安心度日的地方。
之後,就不斷有來自隔壁甘省、陝北、湖廣地區的流民遷入東發村,東發村的村志裏詳細記載了這些人的姓氏、名字和祖籍。
“這本裏有寫我家祖宗是怎麽來的這裏吧。”明村長看楚孑看得十分投入,問道。
楚孑:“對,這裏顯示您家祖先是雲貴地區的回民。”
“哦,不過我們現在都從漢族了,”明村長嘆了口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不住祖宗啊。”
“爸,您別說這些啊。”民家大哥勸道。
“唉,我這幾天反反複複地做夢,”明村長低着頭,“我總覺得,到了地底下,咱們明家的長輩祖輩都饒不了我,誰讓我……我把咱們民族都改了啊……”
明村長顯然是想說別的事,但這句話只能說到這個程度。
說完,明村長也意識到了什麽,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臉。
“您放心,明村長,您這樣不算是數典忘祖,”楚孑只能勸道,“您知道您這一支的‘明’這個姓氏是怎麽來的嗎?”
明村長擡起頭,看了楚孑半晌,搖搖頭:“不知道,孩子,難道你知道?”
“嗯,大概了解一些,在清朝同治年間,也就是差不多1870年左右,雲貴地區有一批回民為了顯示自己支持反.清.複.明的決心,這才開始用的漢族姓氏明。”
而楚孑根據村志記錄的明家遷入東發村的時間,猜測村長一家,應該正是這些回民的後人。
“也就是說,我家老祖宗,其實就想挑好了這個字,打算做漢人的?”老村長松了口氣,“是不是這樣啊,孩子?”
“也許是的,”楚孑笑笑,“但總之,這個姓氏是他們挑的,再加上和東發村的村民通婚了這麽多代了,您的确有漢族的血統,所以說自己是漢族人也沒有任何問題。”
村長這才放下心,感嘆道:“多謝你啊,孩子,還得是找你們這些有知識的人來幫我們看看,你這麽一說我就松了口氣,我也算是少了一件對不起祖宗的事啊……”
明家大哥看向父親,“爸……”
明村長擺了擺頭,并沒有再說下去了。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楚孑邊看邊回答道。
村志的一大好處,就是無比詳盡,将村子裏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記載。
這不僅對于社會學的學者來說,是一個無比寶貴的財富,幾乎是以最微觀的視角看到這個社會的變遷與變化了,對于歷史學家,自然也是珍寶。
楚孑往後翻看着。
後面幾本也講的都是差不多的事,無非是誰來了、誰走了,哪家和哪家因為田地吵架了,因為借了陳谷子之類的争執。
從清末到民國,再到抗日戰争,然後一段蝸行摸索的歲月,直到今天的盛世。
他能看到,村民們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到一斤畝産萬斤,再到後來引入了科學的農業發展觀念,一切走上正軌。
他也能看到東發村幾個家族的興衰榮辱,能看到東發村出的各式各樣的奇才怪才,在全國,甚至是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
東發村雖然只是一個幾百人口的小村,但卻跟着這個社會在一路變遷,蓬勃發展。
這些村志裏沒有宏大敘事,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存、生活、生育、生産。
雖然都是家長裏短的事,但楚孑看得津津有味。
就好像是這些村民又在他的眼前活過來了一樣。
楚孑一邊往後看着,一邊給明村長講清他們這個村現在的這些人都是從哪裏過來的,祖籍在哪,因為一件什麽事才來到了今天。
明村長聽着聽着,就開始自己謄抄下來,說回頭要講給村民聽。
其實在編號為貳的那本當中,就已經有關于動物殡葬的描述了,講着哪只黃狗死了,村民們為它們辦了怎麽樣的儀式。
而這些儀式和楚孑那天看到的大同小異。
楚孑又仔細翻看幾遍,确認了,他們只有,或者說只記錄了狗的葬禮,對于別的動物倒沒有涉及。
除此之外,楚孑還發現了兩處不對勁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這最後一本,編號為“貳拾”的村志,當中有一頁紙被撕掉了。
所有的村志,雖然有的年份久遠,紙都脆了,但能看出來是受到了精心的保護。
唯獨這一本,又是明村長記錄的村志,中間卻有一頁看上去是被直接扯掉的。
那本村志記錄的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那一頁并不像是以前就扯掉的,更像是不久前才扯掉的,因為紙的毛邊看上去都還在。
如果只是寫錯字,只要在旁邊修改就可以了,楚孑看到之前的村長都是這麽做的。
可如果不是錯別字,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讓明村長把一整頁都撕掉了呢……
楚孑一時間想不明白,而且還是第二處奇怪比較重要。
這些村志,有些年份是接不上的。
楚孑反複看了幾遍,這才發現,原來“貳”後面那本的序號已經變成“肆”了。
而之後的序號也斷斷續續,經常有缺損。
“可惜了,好多人的祖輩都不知道是怎麽來的,”明村長剛把楚孑說的話都記錄了下來,看到楚孑正在比對着序號,嘆了口氣,“這村志是不完整的,少了好幾本,其他的也就罷了,标號十幾的那段歲月大家也都明白經歷了什麽,但最關鍵、最重要是的第一本沒有了,鬧得我們都不知道這個村是怎麽成立的,連個村慶日都沒有。”
“是啊,”楚孑翻看完,也不免覺得可惜,“那些都是怎麽弄丢的呢?”
明村長啧了一聲,只道:“不可說,不可說啊。”
楚孑也明白了,便沒有追問。
只是他內心裏,也不免覺得可惜。
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有太多珍貴的東西都消失了。
楚孑想,如果知道這個村最初的那批人是怎麽來的,或許能知道這種古老的寵物殡葬形式是如何誕生的。
這對于他的論文十分重要。
甚至可以說,是這篇論文唯一缺少的部分了。
他将村志都拍了照,自己留了一份,也給貓教授發過去了一份。
貓教授很快發了一排感嘆號過來。
不難想象,身為一個歷史和社會學的交差學者,貓教授看到這份資料是有多麽興奮。
但同時,他也為這消失的第一本感到了惋惜。
不過社會學和歷史學的工作大概都是如此,根據現有的現象和一些零碎的記錄,推斷出往日的情況。
社會本就是一個複雜有機的整體,總是有辦法相互補全的。
更何況,楚孑總覺得在自己昏迷的日子裏,似乎從什麽地方看到過關于這種儀式的記錄。
只是那記錄應該不在歷史或者社會學的資料裏,他當時只是匆匆掃了一眼。
砰砰砰——
楚孑正想着,忽然被敲門聲打斷了思路。
明家大哥看了看表,默念了一聲“時間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開門。
楚孑只見敲門的是兩個穿着清潔工制服的人,他們還拿着吸塵器、拖把等等物件,看上去全副武裝。
“你好,請問是你們家叫的清潔服務嗎?”排頭的大哥問道,“我們是歡歡清潔公司的。”
明家大哥趕忙把二人迎接來,“沒錯,是我們叫的清潔。”
清潔工大哥環顧了一下四周,皺了皺眉:“不是說只有十二平米要清潔嗎?”
明村長起身,指了指裏面的房門:“對,只要把那間屋子清理了就可以了。”
“就清理一間屋?”清潔工感到有些奇怪,“想怎麽清理啊?”
明村長想了想,決絕道:“全部都扔掉,裏面的家具、各種東西,都扔了就可以了。”
“啊?全都扔了?”清潔工到那屋子看了看,又折回來,“這屋子裏是你什麽人啊?”
“是……”明村長長舒一口氣,“是我兒子。”
清潔工看向明家大哥,問道:“你要把屋子裏的東西都扔了嗎?”
“呃……”明家大哥卡了殼,“那不是我的屋子,是我弟弟的屋子。”
這話說完,楚孑愣了一下。
他和王一弗面面相觑。
明楓的葬禮今天上午剛剛辦完,楚家人竟然想把他的遺物全都給扔了?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一點都不留?”清潔工也感覺有些驚訝。
明村長點點頭:“一點不留!”
清潔工聽完,思考了半天,将手一背:“那不行啊,要把你弟弟的東西都扔了,你弟弟得在這才行,不然回過頭來找我麻煩怎麽辦?”
清潔工見二人不動,又說:“要不你們給他打個電話也行,我得經過主人允許才行。”
“打不了電話。”明村長低聲道,“我小兒子他已經……死了。”
“吓,遺物啊?”清潔工顯然吓了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不行不行,這活兒我接不了。”
明家大哥不太明白:“不都是清理東西嗎,是不是遺物有什麽區別。”
清潔工兩手一攤:“我兒子明天婚禮,我碰不得這些啊。”
“那能不能讓你們公司換個人?”明家大哥追問道,“或者讓你同事下手也行。”
“我們公司人都派出去了,”清潔工查了查手機,“最快也得下周才能派別人來了,而且你家這個情況得加錢,能接受嗎?”
明村長:“就不能快點嗎?加錢好說。”
清潔工不樂意了:“說實話,這份錢我們其實都不太想賺的,尤其是你家這種新發喪的,如果知道是這個情況,我們都不來。”
“好吧。”明村長眼神更加黯淡了,“辛苦你們跑一趟了。”
清潔工也沒再說什麽客氣話,只是轉頭離開了。
楚孑還見到那位清潔工在明家門口的地毯上蹭了好一會腳。
“怎麽辦?”明家大哥問道,“爸,一定要把小楓的東西都扔掉嗎?”
“扔!”明村長糾結半晌,咬牙切齒道,“全都扔掉!”
明家大哥:“那找誰幫忙啊,咱們認識的清潔工都不願意幹這個事……”
“我來吧。”
明家大哥一愣,才發現開口說話的人是楚孑。
“我來幫您家收拾明楓的遺物吧。”楚孑誠懇說道。
“這不合适吧?”明村長眨了眨眼,“怎麽能麻煩你做這些事呢?”
楚孑又解釋道:“我是殡葬學的學生,我們學到過,在很多發達國家,都有專門的遺物整理師,所以我想我也能勝任這份工作。”
“那好吧……”明村長握住楚孑的手,“你可是幫了我們家一個大忙啊。”
“沒事的,也感謝您能給我一個實踐所學的機會。”
答應完,楚孑就回家叫了阿戒一起,和他說清了情況,阿戒也很快過來幫忙。
劉冰也幫忙去鎮上買裝備和紙箱等等用得着的東西了。
于是,楚孑、阿戒和王一弗一起,決定先進明楓的房間看個究竟,計劃一下到底都需要什麽東西。
吱呀——
房間門被他們輕輕地推開了。
等三人看清了裏面放着的東西的時候,卻同時驚訝的話都說不出來。
只見櫃子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獎杯,牆上也貼滿了獎狀和嘉獎令……
只不過上面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連同一旁放着的拳擊手套和沙袋一起,看上去都很久沒被人動過了。
楚孑走上前,輕輕擦拭掉一個獎杯上的灰。
然後,他發現,這個獎杯獲得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正是村志被撕掉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