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好!”
周大哥和小楊立即答應了下來。
雖然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麽, 但通過剛剛幾小時的相處,他們已經開始相信了面前這個相貌不錯的年輕人。
而且,楚孑也并不是光指揮別人自己不做的性格。
他上岸之後立馬從明村長家借來了粗繩子, 然後将一端交給了周大哥、王一弗和小楊他們幾個,自己則又潛下水, 将繩子結結實實地綁在了村碑上。
陽光正烈。
小河旁, 四五個男人赤着膊, 奮力地将河水裏的重物提上來。
這場景引得周圍無數村民駐足察看。
他們都不知道這些陌生人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他們在幹嗎啊?”
“這不是前兩天明家兒子跳河的地方嗎?多不吉利啊!”
“這是在拉村碑上岸嗎?”
“聽說明家那位而兒子就是捆着村碑跳進河裏的, 你們說那村碑不會有問題吧?”
在他們眼中那塊被綁着堕水的村碑并沒有什麽要緊的。
甚至不如明村長家這一場八卦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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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孑顯然并不這麽以為。
水底水草重重, 給他打撈村碑的工作添了不小的阻力。
最後, 連劉冰都找來水性極佳的錢嗣禮也一并下了水,幾人合力,才終于把村碑拉了上來。
明村長被各路村民指指點點的,臉上也有點挂不住。
本來兒子跳河就是這村裏最大的事了,現在還有一幫子外人來撈村碑, 那就更是顯得的叛經離道了。
“別撈了,快放着吧, ”明村長急忙道, “那村碑也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件, 就沉在河底吧。”
“不行,”楚孑抹幹了臉上的水,就急忙跑到村碑旁邊,開始翻看起來,“這村碑很可能都有兩三百年的歷史了。”
“可是這東西一直就在這裏啊,風吹日曬的, 也看不出什麽。”明村長不太明白楚孑非要撈起這塊村碑的意圖。
楚孑卻也沒再回答,只是翻過那塊村碑。
村碑确實石塊老石頭了, 正面刻着東發村,顯然是建國之後的字體。
但村碑的背面卻凹凸不平,楚孑還記得那天在月光之下的水底看到它的樣子,那些紋理并不像是自然地風化和腐蝕,更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楚孑立即摸着石頭上的紋路,在旁邊的泥地上寫着。
漸漸,他發現,這似乎是個“熊”字。
楚孑估測不出這個字的年代,只覺得依照這樣的風化程度,總不低于百年了。
而這雕刻的手法似乎刻的是篆體字。
多在明清時期用于碑文書寫。
所以,楚孑猜測,這個村子,很有可能最開始叫作“熊村”。
在建國之後才改成的“東發村”。
只是這個村子四周都是平原,還有不少河流,怎麽看都不像是有熊的樣子啊。
怎麽會起這個名字呢?
楚孑思索着,又開始翻看這塊石碑,終于在底部又摸到了一些凸起。
一般的碑文用的都是陰刻,而這兩個字卻是陽刻的。
陽刻的缺陷就在于更容易被磨損,但幸虧這兩個字似乎一直在最底下,風吹雨淋受到的并不多,所以保留了下來。
楚孑仔細摸了半晌,終于确定,這也是兩個漢字。
“冉祖”
冉祖……
能在這個地方刻下字的,要麽就是誰的标記,要麽就是當初雕刻這塊石碑的工匠的名字。
只是冉祖這個姓氏未免生僻。
但歷史研究不怕生僻,就怕太常見,如果這裏要是刻着個王字,那就真不知道該如何調查了。
瞬間,楚孑回到系統裏,只見漫天的資料平鋪在了他的眼前。
這儲存這部分記憶的宮殿的最角落,楚孑将那本旅游冊子攤了開來……
半分鐘後,他給貓教授打去了電話。
一分鐘後,貓教授給了他西南省博物館典藏部一位負責人的電話。
*
範和平關上了自己辦公桌前的臺燈,嘆了口氣。
今天是他在西南省博物館典藏部,古文獻組任職研究員的最後一天。
他剛剛過了六十歲的生日,就要退休了。
他的書桌很是整齊,雖然堆滿了各類文獻和參考書籍但絲毫不顯淩亂,頗有老一代學者的講究。
範和平剛剛度過了六十歲的,一直在和這些古文獻打交道。
他走過長長的走廊,看向別的組別還都燈火通明的。
而自己的組已經早就下班了,自己已經算是留的最晚的一位了。
為何會如此呢?
因為西南省博物館裏的文物,要論起來,古文獻是最少的一部分。
首先,所有的文物裏,古文獻都屬于極其稀少的一類。
因為無論是紙張還是竹簡,都極難保存,所以傳世量非常少。
而一般情況下,重要的古文獻都已經交給國家博物院或者文物局進行研究了。
能留在他們博物館的古文獻,無非就是一些地方志之類的東西。
更何況,對于一個博物館來講,最吸引人的從來都是那些精美的文物,比如玉器、瓷器、漆器……
沒什麽人來博物館是為了看古書的。
久而久之,古文獻組就成了這個博物館最不被重視的組。
範和平嘆了口氣,這也沒辦法。
雖然他這一輩子都在研究古文獻,但也只是省博物館的一顆螺絲釘罷了,似乎有他沒他都一個樣。
甚至在他離開後,這一組都不存在了,被書畫組合并了。
想到此,範和平的心情就更低沉了幾分。
“舅舅,恭喜退休。”
一個穿着風衣留着短發的女性攔住了他。
範和平擡頭,見是自己的侄女,立即揚起笑臉:“小白,怎麽這麽有空來找我,今天不用上課嗎?”
“我給學生放假了,”白岑笑着揚了揚頭,“舅舅退休這麽大的事,我怎麽會不來呢?”
範和平瞪大了眼:“放假?你們随便給學生放假,璞蘭大學不會追責嗎?”
白岑擺了擺手:“都當上考古系的教授了,總該有些優待吧。”
“也是,”範和平爽朗一笑,“你繼母身體怎麽樣?快康複了嗎?”
“不知道,都是我前夫幫着看呢,”白岑挽過舅舅的手,“別說這個了,我們文獻組組長今晚想吃什麽?我來請客啊?”
“好……”範和平剛擡腳,忽然手機響了。
“怎麽這時候有電話?”白岑問道,“也不見什麽時候古文獻組這麽忙了。”
範和平示意白岑安靜。
然後他接起了電話。
“範先生您好,我是楚孑,璞蘭大學毛小茂教授,也就是您之前學生的學生,我正在我們省東發村做一個課題,注意到了這個村子的早期的一位雕刻工匠的姓氏是冉祖,我記得貴博物館有一份古文獻資料,是清光緒年十餘年左右的一位小說家,請問您可以幫忙查看一下嗎?”
範和平的神色立即嚴肅了起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詢問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一份古文獻資料?”範和平立即往回走着,“是一本什麽樣的資料?”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位小說家的草稿,其中有提到他生活的村子有一位雕刻師傅姓冉祖,單名一個均字。”楚孑邊回憶邊想,“這份草稿曾經在貴館2007年的‘百代生活’展覽上展出過,後面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我想起來了,那名作者叫作王印喜,”範和平飛速回憶着,“我記得那是一份并沒有什麽研究價值的草稿,上面很多文字都是亂塗亂畫的,也沒有被任何典藏收錄過,你竟然能記得上面的文字內容?”
“是的,不知道範先生方不方便幫忙查看一二。”
“方便、方便,”範和平說着就快步走到了古文獻庫房,輕車熟路就找到了那份藏在匣子裏的資料,掃視兩眼,“确實,其中有一句話提到了他曾經生活的村子裏,有一位名叫冉祖均的雕刻工匠……”
楚孑松了口氣,看來自己沒記錯,然後他想了想又問道:“請問王印喜先生還留下了別的文字記載嗎?”
“有的,雖然他的小說保存下來的不多,質量也不算上佳,但還是留了一些的,”範和平感覺到了久違地熱血沸騰,“我這就幫你找找。”
“多謝,以及,據您了解,冉祖是不是個很稀有的姓氏呢?”楚孑追問道。
“的确是,”範和平思索片刻,“我閱讀過的古文獻大多數都會記得一二,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姓氏,應該不是個漢姓,也不是滿姓……”
“是少數民族普米族的姓氏,”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白岑忽然答道,“楚孑同學你好,我是咱們學校考古系的白教授,曾經做過民族史的研究,你說的冉祖這個姓氏是普米族的四大姓氏之一,但普米族大多只在我國的雲貴地區,你剛剛說那位雕刻工匠在咱們省的村子裏?”
楚孑聽到另一個教授的聲音愣了一下,連忙答道:“是的,在東發村,我把定位發過去了。”
白岑查看了地圖片刻,又問:“這個村的起源是什麽?村志有記載嗎?”
“沒有,我也是想查到這個村子的起源,”楚孑答道,“大致可以推測是光緒二十年左右建成的村落,裏面有一位普米族的工匠,然後就沒了。”
“有了,看看這個,是王印喜的小說,”範和平又拿出了保存在真空袋中的幾張舊宣紙,“但是也都殘缺不全了,很難拼湊出完整的話來。”
白岑趕緊用自己的手機開了視頻,給楚孑打了過去。
三人也不管別的,也沒有寒暄,就這樣擠在漆黑狹窄的倉庫,看着那些文字。
半小時、一小時……
時間流逝的飛快,連周圍別的組別的研究員都已經下班了,卻看到古文獻組的等還亮着。
他們也都感到驚奇,立即湊了過來。
不一會兒,小小的資料室擠滿了人。
大家聽完楚孑講述東發村奇怪的狗類葬禮儀式,都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于是,都自願加班,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搜索着、查詢着。
深谙古代經濟學的研究員根據村志的紙張、墨跡推斷出了東發村的經濟狀況。
也有深入研究過民族考古學的研究員說着普米族的演變歷史。
還有瓷器組、金銀組的人根據東發村村志中的婚慶、葬禮所記錄的用品,推斷了東發村整體的習俗……
一小時前,東發村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村子。
但此刻,它已經變成了這些研究員眼中的一道趣題,等待解讀。
雖然也許它的歷史價值并沒有那麽高,但對于東發村的村民來說,能知道自己村子的來源,總歸是好事一件。
而最終,還是古文獻組的範和平研究員從王印喜和友人的一封書信中找到了答案。
那篇書信,王印喜提到,他自己的曾祖父,是因為家鄉的一場暴雨導致流離失所,這才不得已到了西南省。
隔壁研究環境考古學的人立即掐算,發現這是嘉慶年間的一場橫跨西南雲貴的一場水災。
正是這一場水災,導致了雲貴地區很多少數民族——其中很可能就包括普米族——的遷徙。
而他們為什麽會正巧遷徙到了西南省呢?
“大姨嫁陝二姨蘇,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問原籍,現無十世老西南。”
另一個研究員補充了一首《竹枝詞》,描述的正是嘉慶年間西南省浩浩蕩蕩的遷□□動。
這時候的西南省不止有來自雲貴的流民,還有江北、江南甚至甘州的居民。
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江廣填西南”*。
也就是說,熊村的先人正是在那樣的時代洪潮之下湧入的西南省。
而這其中,竟然有幾位普米族的居民。
幾位一直深造民族歷史學的學者提出,東發村似乎并不像是單純的普米族後人形成的村落,因為從村志來看,他們的婚嫁儀式,都有兩湖地區漢族的影子。
白岑這才猜想到,在一個村子形成的初期,也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風俗重新交融的時期。
古時候的普米族歷來崇敬狗和羊,認為狗是菩薩和天神所賜,而且,以前的人類壽命短,狗的壽命長,是狗自願将壽命交換給了人類。
所以,才形成了有一個人就要養一只狗的獨特風俗。
而神賜的狗死去之後當然不能随便埋葬,于是在熊村,開始了對狗的葬禮。
雖然沒有詳細的史料記載,但楚孑他們猜到,之所以要用五種顏色祭死去的犬只,是來源于普米族的神話,說神賜給普米族的狗共十只,系紅珠狗、貝殼狗、綠松石狗、金狗、銀狗各兩只。
而葬禮必須的那一把尺子,也是“補全”了狗交換給人類的壽命。
至于熊村為何是“熊”村,則更是普米族這種儀式漢化的一個有力作證。
因為“熊”姓就是普米族大姓“尚”姓的漢化版。
這足能看出,在熊村形成伊始,就有了漢化的意識了。
如此,東發村的神秘儀式,以及他的歷史被一衆研究員剖析了個清清楚楚。
一衆研究員解密之後,方才大呼過瘾,還在聊着東發村的細枝末節,意猶未盡。
範和平被各種年輕的研究員圍着,只覺得心潮澎湃。
他好久沒有在研究當中找到這種激情了。
他看向手機屏幕的另一端,發現這個提出問題并試着解決問題的青年,也在笑着。
範和平忽然覺得,自己的退休,也沒那麽悲傷。
“真好啊,”他對身邊的侄女說道,“還有人記得我們古文獻這麽細枝末節的東西,看來我所做的,也并不是毫無價值。”
“當然了,舅舅,如果不是您,我也不會走上歷史研究這條路啊。”白岑攬過舅舅的肩膀。
然後,她又看向屏幕中的青年。
“叫楚孑是吧?”白岑低聲道,“之前我在圖書館見到的那個對甲骨文很有研究的學生,好像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