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明村長被這突如其來的握手弄得僵在原地, 不知如何是好。

王一弗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也和劉冰一起出來,看着。

“當時真的是我的失誤, 我的個人偏好和不了解,導致了明楓的開除。”老教練說道, “現在的我真心感到後悔萬分, 希望你還可以原諒我。”

“原諒什麽?”王一弗神色已經冷了下來, 也不顧劉冰的阻攔就走上了前, “如果不是你給明楓開了精神情況出現問題的診斷, 明楓他也不會一直去不了別的隊伍, 很可能後面還能為我省甚至我國拿到不少獎項呢。”

老教練看了王一弗一眼:“話可不能這麽說……”

王一弗捏了捏拳頭:“現在明楓叔已經去世了,你還說這些原不原諒的話,有什麽意義啊?你無非是想讓自己心理好受一些罷了。”

老教練一時無話。

全場就這樣安靜了很久。

“王同學,你怎麽這麽跟教練說話呢……”明村長有點着急了。

“明爺爺,您還不明白明楓是怎麽死的嗎?”王一弗也急了, “他不是自殺的,他是因為您, 因為老教練, 因為之前的我那樣的人存在, 才變成這樣的……”

明村長瞪圓了眼睛。

這話就像是紮在了他的心窩處,讓他幾乎難以喘息,踉跄幾步,跌坐在了長沙發上。

“你……”明村長有氣無力。

但王一弗并沒有因此而閉嘴,而是繼續道:“現在明楓已經去世了,無論我們做什麽都彌補不了他的缺憾了。”

他又看向老教練:“過去二十年了, 您以為得到了家屬的原諒就能松一口氣了嗎?絕不是這樣,如果覺得內疚就對了, 就這樣帶着內疚一直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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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練只覺得所有的話都噎在了胸口。

最終,他嘆了一口氣。

“我自從把明楓開除之後,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

“當時的我太年輕,太篤定。随着年歲的增長,我才知道這世界絕不是非黑即白的,還有很多很多的灰色地帶。”

“但為時已晚了,我的自尊讓我無法承認這樣的錯誤。”

“所以,我一直沒有找到明楓,沒有求得他的原諒。”

“甚至,我一直在努力地避開有關于明楓的消息,這樣在我腦海的想象之中,他還會過得很好,那我也不算錯的離譜。”

“但如今的事情成了這樣,我就再也沒法騙自己了。”

“你說得對,我希望得到家屬的原諒,也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罷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說完,老教練脫下了帽子,沖着明楓的房間,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便離開了。

明村長卻還愣着在原地。

楚孑趁剛剛大家沉默的間隙,去查看了一些關于同性戀的文獻。

他才發現,同性戀身邊的人有一個通病。

那就是越親近,越固執。

對于同性戀者的歧視,其實最親近的人,比如家裏的長輩或者子女,才是最篤定的那一個。

對于明楓來說,最篤定的,就是他的父親,明村長。

更何況,如今明楓已經去世。

如果明村長意識到了自己是錯的,那麽将有無限洶湧的後悔向他湧來。

就算是他的潛意識,也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事實上,不僅僅是對于同性戀的歧視,很多事都是如此。

往往家人才是你最堅定的反對者。*

不是鄰居,而是母親幫渴望自由的女兒纏上小腳;不是親戚,而是父親打斷了逃出家鄉的游子的雙腿;不是路人,而是家長修改了“不聽話”的孩子選報的專業。

這種情況在鄉村更甚。

鄉土的華國就是一種類似“熟人”社會的存在。*

在這個熟人組成的社會中,會形成一種與普世價值有所出入的獨特價值觀。

這一套價值觀最堅定的擁趸者往往只有幾個人。

但他們能輻射的人群卻非常之大。

楚孑無法判斷這些價值觀到底有多少好,多少壞。

但就是在這樣不同的價值觀之下,形成了“十裏不同俗,百裏不同音”的華國鄉村獨特風貌。

所謂虛無缥缈的命運,就是在某個價值觀下長大的經歷,僅此而已。

總有登高望遠者,也總有投河落水者,都是尋常。

楚孑見全場都陷入了安靜。

老村長坐在沙發上,又拿起了村志,反複摩挲着。

劉冰的眼眶紅了,但扭過頭去,避開父母的目光,輕輕擦拭着。

王一弗悄悄上前兩步,像座小山一樣擋住了劉冰。

而剛剛跟着老教練一起進來的四五個中年男性還站在房間裏,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楚孑觀察了幾人的服飾,半晌,對他們說道:“我們要把明楓叔的房間收拾幹淨,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來幫幫忙吧。”

這話像是大赦一般,讓整個屋子又活了過來。

幾個人立馬跟着楚孑進了明楓的房間,劉冰和王一弗也墜在最後跟了進來,劉冰的父母也只說自己去做飯了,徑自離開。

“王一弗,你是不是需要幾位叔叔幫你搬一下東西?”楚孑問道。

“對對,”王一弗指向一旁放着的健身器械,“得麻煩兩位大叔幫我一起搬開這些。”

“好,沒問題,”排頭的大哥說道,“我姓周,還沒結婚呢,你們甭叫我叔了,叫我大哥就行,我和小楊一起幫你們搬東西吧。”

“多謝。”王一弗說道。

周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剛剛說的話真不錯,我一想也覺得當時的自己是個混賬,怎麽就沒伸出手,幫明楓一把呢。”

“對啊,”小楊也點頭,“當時我其實也不是覺得惡心或者之類的,我只是不理解那麽高那麽壯還那麽有男人味的明楓哥怎麽會這樣。”

“可不,”旁邊的男人也搭腔,“那時候我們都是二十來歲,從小就在體校長大的,接受的信息太閉塞了,後來出到社會上,什麽活都幹過,什麽生計也都試過,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才發現取向不一樣算個屁啊,大家都是滄海裏的一個沙粒罷了。”

王一弗點點頭,看向劉冰:“唉,我差點也成這樣。其實真的,做朋友的話,這些事都算個屁啊。”

“可不。我當時還擔心人家看上我,後來想想,我是什麽東西啊。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怎麽就那麽狹隘,其實這都不是什麽大事,真是……唉。”

這話引起了其他幾人的共鳴。

大家都紛紛說着自己彼時的心境,自我檢讨,後悔無比。

說話間,劉冰也麻煩了兩個大哥幫忙一起清掃房間。

大哥們手腳也很麻利,也沒太多機會,一通埋頭苦幹,效率奇高。

“不過,各位當初都是省隊的成員吧?”楚孑問道,“為什麽聽各位的意思,之後在社會上混的并不算順利呢?”

“嗐,這事你去打聽打聽問問就知道了,退役的運動員,極少極少能混出頭的,”周大哥嘆了口氣,“尤其是我們這種練得一般的,還只會埋頭苦練,不會當教練之類的,更是沒轍,拿了比錢就到社會上了,別的手藝也不會,只能瞎混吧。”

“我們玩散打的還算好了,”小楊也說,“運動壽命比較長,可以到二十五六歲,甚至三十,你看隔壁練跳水和體操的,對身體損害本身就打,退役年齡又小,如果練項目當時沒有成績的話,後面出來更慘,好多都只能拿低保了。”

“練舉重的也是,聽說過那個女子隊冠軍退役後去當搓澡工了不?”

“還有練蹦床的去刷碗了,都一樣……”

“是啊,以前就很夠嗆了,現在也沒好到哪去,小吳不是剛退役嗎,基礎安置費和運領補償費加起來也就拿了不到兩萬,你說夠幹什麽的呀……”

幾人說起處境來不一而足。

但總體來講,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的運動員并沒有出挑的成績,且超過百分之六十都屬于非健康狀态。

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退役後,其實都選擇了體力工作,有近百分之二十的完全沒有收入,平均月收入也只有4000元左右。*

這還是在有頭部運動員每月拿到超過二十萬的高昂收入的平均值下。

楚孑聽到這話,也不免覺得悲傷。

我國現行的運動員體制,無非就是一個“卷”字,大部分資源都像頭部集中。

而塔腰和塔身的情況不容樂觀。

這還只是從經濟方面的評判。

如果要考慮到心理協助甚至是有無幫他們融入社會等等更軟性的角度,那麽就更是無法言說了。

這到底是不是明楓選擇墜河的一個因素呢?

楚孑也一時想不清楚答案。

但萬裏高樓總得有人遞出第一塊磚。

在迅速詢問阿戒并計算出大概情況之後,楚孑問道:“請問各位對這份工作的看法如何呢?”

周大哥一愣:“什麽工作?”

楚孑指指大家手下的行為,說道:“幫助逝者整理遺物。”

他很清除的記得,現在不論是令歸還是城西殡儀館,都急需招聘人才。

而他們最需要的,是膽大心細,體力過關,為人踏實的人。

這樣看來,退役的運動員就是最好的選擇。

“呃……”周大哥心有顧慮,“我們能行嗎?”

“我們這裏的工資比當地的平均工資略高一些,屬于中等收入職業,”楚孑介紹道,“而你們的工作也頂多是這個層面的體力工作,僅此而已,但我們主要是擔心各位的心理會覺得忌諱。”

“忌諱?”周大哥笑了,“我們都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裏的,在隊裏的時候天天背各種規範,當然不會忌諱了,只是我擔心我們弄不好。”

“我們當然也會有培訓,”楚孑認真道,“反正也不急,您這邊可以慢慢做決定。”

“好……”

周大哥話音未落,小楊卻開了口:“我想做這份工作,算我一個。”

楚孑感到有些驚訝:“這麽快就做好決定了嗎?”

小楊認真地點點頭:“是的。”

他看向箱子裏放着的明楓的各式各樣的獎杯,語氣愈發堅定。

“我害死了一個人,或者說,至少我對明楓哥一直在旁觀。”

“那麽就讓我,用我這雙手,為那些死者做最後的整理,當做贖罪吧。”

……

在幾人的合力幫助之下,明楓的房間很快就收拾好了。

當他們把所有明楓的遺物擡上車的時候,明村長就那樣一直呆坐在黑暗的房間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楚孑看着滿車的物品,不免覺得唏噓。

這是一個人一生的痕跡。

其實人們死後,留下的東西,也只有這麽多而已。

他看向明家,看向這個村子,又看向那條奔湧的河流。

這裏之後就再也沒有明楓這個人的痕跡存在了。

就在他們即将點火啓程時,明村長忽然跑了出來。

他看着楚孑,想說什麽,卻又只是嘴唇翕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而他手裏,還抱着村志

——被他撕掉的,第二十本村志。

楚孑的腦海中,又迅速閃過了前幾本村志的所有信息。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之前看到的無數歷史資料中,也有一塊信息闖入了他的意識之中。

然後,他忽然“叮”的一下發現了什麽。

緊接着,所有人都看到楚孑就像是瘋了一樣,脫下了鞋子和外套就直直紮入了河水中。

王一弗和一衆退役的大哥都吓壞了,趕緊也跟着跳了下去,撲通撲通和下餃子一樣。

片刻後。

楚孑浮上了水面,對一衆還在河裏找他的人喊道:

“快幫我把村碑擡上來!”

“我好像知道是誰刻的這塊村碑了,他是這個村子的第一個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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