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楚孑看着自己手中被屠銮教授不明分說就塞進了的鏟子有點尴尬。

此刻他們站在隔梁上, 被一幫霓虹仔看着,東北的冷風夾雜着西伯利亞的寒氣。

不知怎得,楚孑的心中升起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他看向自己的“劍”, 那是一把平頭的鏟子。

楚孑知道,一提到考古, 大家都以為考古人員是用洛陽鏟的, 但其實這種平平整整, 看上去像是泥瓦匠砌牆用的鏟子, 才是大家最常用的。

手鏟通常都是一側兩邊開鋒, 另一次有個凸起方便手握, 而把柄則是木頭的。

其實現代的手鏟大多是更耐用的塑料柄,但很多考古人員,尤其是老一輩人不喜歡塑料的觸感,所以還在用木質的。

楚孑能看到,這個手柄上篆刻了一個“銮”字, 顯然是屠銮教授私人的鏟子。

不過就是說出來還随身帶着手鏟,這真的很考古人了。

從這把手鏟的磨損痕跡來看, 應該少說也用了十幾年了, 這東西就像是作家的鋼筆或者廚師的菜刀一樣, 還是用慣了的才好。

而也正是因為此,所以田野考古人員不太會借用彼此的手鏟,楚孑曾經看一個紀錄片中說道,把自己用慣的手鏟借給別人就像是把剃須刀借給別人一樣,渾身不舒服。

而且,手鏟除了習慣之外, 還有一層傳承的意味。

老師通常都會給自己的學生送上一把手鏟,這算是考古學界的小習慣了, 标志着薪火相傳。

楚孑忽然想到,自己手裏的這把鏟子,會不會是屠銮教授的老師周一良教授送的呢?

周一良教授是陳寅恪的徒弟,而前者被後者用了“破門之罰”以表示斷絕師徒情誼。

Advertisement

根據(從史佳妤得來的)小道消息,屠銮教授也不被周一良教授所承認了。

這一串師門似乎有些不能調解的矛盾。

可這把手鏟屠銮教授卻一直用到今天,豈不是……

“下去的時候小心點啊,楚孑,”秦铎輕聲提醒道,“你就随便鏟鏟就行。”

“好。”楚孑定了定心思。

他從隔梁下探方,站在了這個本就不大的探方的最下面。

然後,他珍而重之地,學着之前那些考古人員的樣子,鏟了一捧土。

這動作的象征意味遠大于實際的意義,因為這裏的探方既然是做教學用的,顯然已經提前勘測過,不會有什麽珍貴的文物。

但這是楚孑生平鏟的第一次土。

艾青曾經在詩中寫道,“為什麽我眼中常含熱淚,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而這片在祖國東北部的土地,雖然此刻是冰冰冷冷的,但楚孑卻莫名想到了她的興衰榮辱,她是如何第一個面臨戰亂,然後被解放,之後建設了鋼鐵猛獸一般的重工業基地,而又蕭條至今的。

雖是冰冷,但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一樣,熱情、開朗、熱血難涼。

楚孑将這些土靜靜放在了一旁。

他的視線看向兩側,忽而一凝。

秦铎見楚孑這份反應,忽然想起來了:“楚同學,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見到文化層堆積啊?”

确實。

楚孑見到這個一米多深的探方兩側的土壤顏色并不一樣,像是五花肉一樣分了幾種色彩,而且土質也并不相同。

“嗯,這也是咱們這次考古的一個重點,”秦铎介紹道,“起初就是在甲區有一個小小的斷崖,發現了這樣的地層堆積現象,總厚度在一百二十到二百五十厘米之間,自上而下大概可以分為四層。”

聽到這話,那位日本教授也趕緊招呼自己的學生,一群人像是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跳下了探方,仔細觀察着土層。

可惜考古工地不能拍照,他們的手機也都上交了,不然楚孑真的想好好研究一下。

因為文化層堆積是很珍貴的現象,是考古學文化遺存的載體,可以說搞清楚了地層堆積的情況,就能摸清一片遺址的年代和分期了。

這就像是年輪一樣,代表着不同時期的地面經過一系列運動将上一層覆蓋,一層層疊加起來,只有縱向挖掘才能看出來。

而且從眼前的剖面來看,這裏的文化層堆積非常明顯。

文化層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劃分的,不只要根據土質、土壤外觀來分辨,還要根據遺跡的疊壓打破關系來分地層。

這就是所謂的“考古地層學”,算得上是考古學的基礎知識。

但就像數學是所有理工科的基礎一樣,其中的學問大了去了,也不是誰都能輕松的學會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華國,考古地層學的奠基人是梁思永先生。

大家對于梁啓超和梁思成,甚至是梁再冰和梁從誡幾位可能比較熟悉,但并不知道這位“二兒子”梁思永先生其實是我國考古學界的一顆明珠。

梁氏家族精英無數,梁思永則是遠赴哈佛讀了人類學與考古學,被譽為“中國接受西方正規考古學訓練之第一人”。

梁思永先生是在30年代時對安陽殷墟後崗的考古作業中,證明了著名的後崗三疊層。判定了商文化、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之間的相對年代關系,從而将殷墟的神秘面紗再揭開了一層。

楚孑正聽一旁的日本教授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只見屠銮教授的神色更加不快了。

然後,他也沒想到屠銮教授也下到了探方內側,靜靜聽了一會,忽然開口:“楚孑,你來分辨一下這裏遺址文化層的分層情況吧。”

此話一出,日本教授應該立馬給自己的學生翻譯了一邊,探方裏忽然寂靜了,所有霓虹國學生的視線都看向楚孑。

楚孑還沒來得及答應,就見秦铎也下來了,悄咪咪扥了扥屠教授的袖子,低聲道:“這會不會有點難為小楚了啊?”

要知道,對于一個普普通通的考古學本科生來說,第一次來工地就能說出文化層的分層情況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更別提楚孑他還是個二專業的學生了,還當着一班外國人面,所以秦铎才覺得這麽緊張。

但屠銮卻擡了擡袖口,看向楚孑:“這種基本功不過關,我也不留你了。”

一幫霓虹國學生聽完這話更興奮了,帶着點進展但又幸災樂禍的表情看向楚孑。

這種突如其來的壓力,哪個學生不懂啊!

楚孑長舒了兩口氣,凝了凝神。

雖然這很難,但他也沒有慌。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

畢竟當初誰都說大一想發CSSCI是天方夜譚,但他不也發了嗎。

楚孑開始冷靜觀察起探方的剖面。

同一時間,他的腦海中也在飛速運作,把之前看過所有的關于新樂遺址的信息都找了出來。

正當秦铎想給他一點提示的時候,楚孑直接開了口:“這第一層,也就是所謂的上文化層,出土了極為少量的雙魚紋青銅器,還有列蹀,也就是類似項鏈的飾品,還有些陶器等等,所以這一層并不是單一的文化層。”

楚孑見周圍的霓虹學生都一臉不明所以,而自家秦铎和屠教授都是一臉松了口氣的表情,又解釋道:“雙魚紋青銅器和列蹀都是女真族常見的器具,而在宋代的時候,東北地區被稱為‘金國’,正是女真族掌控的,後來的陶器則帶有很明顯的明清特色,所以是融合了這幾個時代的文化層,我猜想很可能是由于近一千年以來因為河流泛濫形成的淤積層。”

秦铎聽完,暗暗給楚孑比劃了一個大拇哥。

楚孑放心片刻,又繼續說道,“第二層是中文化層,土質像是黑褐色亞黏土,想來應該是新石器末期的,也正是在這一層中有大量的石器、陶紡輪等等器物。”

“這一層應該是距今三千至四千年左右沼澤發育泥炭層,對吧?”

秦铎認真地點了點頭:“沒錯!”

看來屠銮選這孩子當學生是有原因的,這份功底真的很了不起!

楚孑又蹲下觀察了片刻,方才開口:“這第三層應該是最難發掘的,因為泥土成分十分複雜,能見到裏面含有貝殼和大量的動物骨骼,不過我不是研究古生物的,看不太出這骨骼屬于什麽生物。”

“不過,因為第二層中完全不含貝殼等等,所以還是能分的出來,如果要說點別的,應該可以說這層中的骨骼類保存的都不錯,因為有這麽多貝殼的存在,能減緩骨骼類的降解。”

秦铎眼睛都瞪大了:“這你怎麽都知道啊?”

楚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原本是理科生。”

“可以的,”秦铎拍了拍楚孑的後背,“幸虧我們屠教授先把你搶走了,不然你要是跑去學更冷門的古生物學就壞了!”

“還有最後一層呢,”屠銮教授的臉上看不出開心,但站着的姿勢放松了不少,“最後一層有什麽?”

通常,因為文化層堆積的最後一層都是年份最久遠的一層,所以能确定它的情況很難,這也是最考驗基本功的時候。

但楚孑只是稍稍思索片刻便回答:“這是生土層,土質土色是純淨的黃色細沙,應該距今一萬年左右了,可能是全新世早期的平原階地吧?”

屠教授聽完,微微點了點頭:“還算像話。”

楚孑這才松了口氣。

剛剛他腦筋飛轉,說完這一通都感覺自己缺氧了。

但因為新樂遺址的土層還是比較好分類的,疊加的狀态并不算多,所以他才能說出來。

要是更複雜一點,可能就需要有經驗的人指點才能作答了。

而劃分完年代層,楚孑也對這裏有了新的認識。

一片土地到底要經過多少變遷,才能變成如今我們看到的樣子呢?

上面又有多少祖先的汗水、淚水、足跡,才能演化出此種模樣呢?

只是過去的一百年裏,這片土地就經歷了無數變遷,而在更遠的時光中,她又是如何發展的呢?

考古學的有趣之處,大抵就是如此吧。

向下,也是向前。

楚孑正想着,只聽見周圍響起了一陣掌聲。

他看到旁邊的霓虹國學者都換上了一副崇敬的表情。

但楚孑并沒有理會這些人的神色,只是兀自攀上了隔梁,望向遠處。

他現在心中所想,秦铎、屠銮教授以及在這裏工作的數十位華國田野考古的學者也許能懂。

可是這些外國人或許永遠不懂。

他也無法進行任何解釋,因為這是只有華夏民族才能理解的熱忱。

他的心中千言萬語,最終彙成了一句話。

起先只是好奇,但現在,他可能真的喜歡上考古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