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鶴發童顏。
趙捷望着他,腦海被這個四字成語所填滿。
作為一個出身梨園世家又從小接觸戲曲的青年演員,趙捷對藝術有天然的領悟力。這樣矛盾的美感落在他眼裏,分外動人心魄。
趙捷甚至覺得,如果把杜譽看作一幅畫,白頭發正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用。
宛如嚴冬剛剛降下來的雪,在水泥地上鋪了滿滿一層,掩蓋了一切肮髒與殘破,纖塵不染,粉飾太平。
他一直盯着杜譽看,以至于忘了自己的饑腸辘辘。
“你總看着我做什麽?”學生們都走了,杜譽終于能稍微休息一會兒。他坐到趙捷對面,拿起桌上的蒲扇給自己扇風:“再不吃,包子就涼了。”
“哦。”趙捷終于想起來自己手裏還攥着兩個包子。
“你要是覺得噎得慌,我這兒還有豆漿。”杜譽指了一下桌邊的暖瓶:“自己倒。”
趙捷搖了搖頭,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個包子:“那個……”
“昨天的信我看了。”杜譽打斷了他的話:“你回去告訴老程,就說我好幾年沒上臺也沒練功,戲詞都快忘幹淨了,實在是生疏,難以當此重任。”
聽他這麽一說,趙捷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他想起了程雲禮對他的囑咐:“杜前輩,我知道你可能不願意讓我喊你師叔,但是我還是要說,這事跟我師父沒關系,都是為了我師祖周榮璋老爺子和咱們臨東省京劇團。”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犟呢。”杜譽不耐煩了。
眼見那些上班的也開始出來買早飯,他索性不再廢話,重新回到了攤位前招呼客人。
高中生們大都拿了早飯邊走邊吃或者去學校吃,上班的卻不一樣。他們的時間稍微充裕一些,八點之前到單位就行,因而許多人選擇吃完了再走。
很快,趙捷的身邊坐滿了人。吵吵嚷嚷的說話聲随着升騰而起的煙與熱氣四散開來,讓這條已有了不少年頭的巷子沾染上了一層古樸的煙火氣。
杜譽身在其中,并沒有半分違和,仿佛他就是為了這般世俗的生活而生的。
趙捷望着他,一種類似于十六歲時的少年心緒在闊別六年之後浮上心頭。在他眼中,杜譽這個名字又一次和京劇合二為一了起來。
跑碼頭,唱堂會,捧角兒。而京劇本身,自誕生之初就是一門世俗的藝術。
正如周榮璋老先生早年間曾經留下的一句:何須殿前三千衆,願得人間一炷香。
“你還不走麽?上班快遲到了吧。”忙碌的間隙,杜譽抽出空來問他。
趙捷确實到了該走的時候,可他不甘心:“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杜譽沒說話,态度顯而易見。
趙捷失落地站起身,往停着自行車的巷口走去。
“把背挺直,彎着腰多難看吶。”杜譽分外不滿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師父沒教過你嗎?松松垮垮的像什麽樣子。”
趙捷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不由得愣怔地轉過頭。
“快走吧。”杜譽沖他擺了擺手。
趙捷趕在最後兩分鐘進了排練大廳。衆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拉胡琴的弦師蔣正清正在調試琴音,他的宋同師兄也甩起了水袖練身段。
“小趙!”見他進來,宋同停下正在練習的戲:“你怎麽才來呀?程團長正找你呢。”
“是嗎?”趙捷放下自己的水杯。
“他看起來挺着急的,讓你一來了就去他辦公室。”宋同對他說。
趙捷匆匆趕過去的時候程團長正在看往年的資料。他戴着老花鏡,一手拿着一個厚厚的本子,另一手給趙捷開了門。
“小趙,”他推了一下快滑到鼻尖的眼鏡:“要是你杜師叔不願意來,你可得做好上場的準備了。”
“啊?”趙捷露出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可是之前您說過我可以不用上場的。我剛分來省京工作還不到一個月,我怕我會……”
“這還沒上呢,怎麽先打起退堂鼓來了?”程團長板起臉:“小趙,你得提一提你的精氣神。這對你來說是個鍛煉的機會,你得珍惜才行。”
對方都這麽說了,趙捷自然說不出推辭的話,哪怕他心裏實在沒底。
“離紀念演出還有半年,時間來得及。我試試能不能聯系一下你那些在外省的師叔們,多請幾位過來。”程雲禮說:“今兒是周五了,從下周一開始你跟着你師兄排練吧。”
趙捷下午下班回家的時候李淑茵和趙毅兩口子已經回來了。他開門進屋,只見趙毅正坐在沙發上端着茶杯看報紙,而李淑茵正在擺弄一團淺黃色的毛線,不知道這回打算織什麽。
“趙捷,”李淑茵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鏡:“我和你爸今天吃飯早,把炒的菜給你留出來了一小份,放在廚房竈臺上了。”
“哦。”趙捷放下背包:“我還不餓。”
“上了一天班了,怎麽可能不餓?”李淑茵顯然不信:“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呀?”
趙捷坐到沙發上,面露難色:“爸,媽,程團長說紀念演出我也要上臺。”
聞言,趙毅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你覺得怎麽樣?”
“我當然很擔心。”趙捷立刻實話實說:“我的舞臺經驗太少了,害怕發揮不好,丢了師父、師叔和師兄們的臉,也讓咱們京劇團蒙羞。”
“別想這麽多。”趙毅抿了一口茶:“既然他讓你上,你就認真排練,到時候肯定沒問題。”
“對了,你前兩天說的那個杜譽呢?他還在遙城嗎?”李淑茵想起了趙捷先前在電話裏提到的人:“他師父的紀念演出,他能不親自過來?”
“他在,我今天去找過他。”趙捷解釋道:“可他說什麽都不願意。”
“這個人呀,年齡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李淑茵又氣又無奈:“劉備請諸葛亮出山是三顧茅廬,他難道也想讓你去請他三回不成?”
“你今天見着你杜師叔了?”趙毅問。
趙捷點頭應道:“是程團長讓我去的。”
聞言,趙毅的表情愈發凝重。李淑茵起身走上前,輕輕拍了拍趙毅的肩膀。
趙捷不明所以,困惑地望着他們倆。
“他讓你去,大概也是想告訴杜譽,你師父願意給他一個臺階下。這也是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趙毅慨然:“只是他個性要強,做出這樣不給面子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确實。趙捷在心底默默贊同了自家父親的說法。
“他最近怎麽樣?”李淑茵問:“說起來我們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
趙捷回憶了一下對方的模樣:“他挺好的,在平原街那邊賣早點,生意可紅火了。聽說現在這種個體戶賺得特別多,就是比較辛苦。”
“三百六十行,哪行不辛苦?這世上哪有躺着就把錢賺到手的美事?”李淑茵嘆了口氣:“唱京劇不辛苦嗎?我和你爸都是快五十的人了,還不是得天天早起吊嗓子練功?一天也不敢偷懶。”
“對了,媽,”趙捷忽然想起了困惑他許久的問題:“我小師叔說他才剛過三十歲。”
“是。”李淑茵算了一下:“按農歷,他是蛇年生人,生日在臘月,按陽歷,他生在54年年初,比你年長八歲半,還不到三十一呢。”
“那他頭發怎麽白了這麽多?”趙捷并未多想,脫口而出。
“什麽?”他這句話把趙毅和李淑茵都吓了一跳。
趙毅坐不住了:“兒子,你沒認錯人吧?”
“怎麽可能?我雖然以前沒見過他,但他親口承認了,他就是杜譽。”趙捷立刻反駁:“而且我是按照程團長給的地址找到他的,不能有錯。”
他話音落下,客廳裏陷入了靜默。李淑茵和趙毅目瞪口呆,趙捷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黃昏的光暈從窗戶斜斜照進來。李淑茵嘆惋無比:“好端端的人,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
“媽,”趙捷試探地問:“杜譽以前長什麽樣?”
“他才幾歲?以前什麽時候長過白頭發?”李淑茵望向趙毅:“老趙,那杜譽比咱們年齡小那麽多,不是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嗎?”
“是啊。”趙毅再也沒了看報紙的心情,轉而對趙捷說:“明天你帶我和你媽去見見他。”
趙毅和李淑茵的态度讓趙捷安心了不少。至少在杜譽面前,有了爹媽撐腰,他不再是“孤軍奮戰”。
晚上,李淑茵在房間裏翻找了許久,拿着幾張相片走到了客廳。
“你們爺倆都過來看看。”她把相片都擺在了玻璃茶幾上。
趙捷湊了過去,只見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個意氣風發的小少年,身量清瘦,身形修長,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目光炯炯,眉毛彎彎。
趙捷只看了一眼,立刻認出了照片上的人。
“這是杜譽吧?”李淑茵詢問。
“不是他還能是誰?”趙毅把相片拿起,仔細看了一會兒:“這兒還有日期呢,1965年4月15,他當時才虛歲十二。”
“媽,你們怎麽會有他以前的照片?”趙捷很是驚訝。
“你師父當初生氣不想要了,又沒舍得扔,就都給了我和你爸,讓我們幫他存着。”李淑茵解釋道。
趙捷把茶幾上的其他照片拿過來:全都是杜譽扮上之後的劇照。
“這張是77年他和你爸演完《飛虎山》在後臺拍的。”李淑茵眯起眼,似是回憶起了多年前的光陰:
“這張是78年他和我演完《鳳還巢》謝幕的時候,是他在省京劇團演的最後一出戲。那時候他演出的機會極少,一年也就一兩場,但是戲迷都很買賬。我還記着呢,他和你爸合作的那場結束之後,有個上來送花的觀衆說:‘對唱就是要這樣水平相當才好聽’。”
趙捷仔細看去,發現杜譽的扮相和他想象中一樣,潇灑風流,清新俊逸,宛如招貼畫上的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