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趙捷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你幹嘛這樣說我師父?你跟他不是師兄弟嗎?”

杜譽“啧”了一聲,扯過一張寬大的白布把未賣完的早點蓋住:“陳合英跟我師父在十多年前就斷絕關系了,你是他徒兒,竟然不知道?我們現在算哪門子的師兄弟?小孩,你快回去吧。我好心勸你一句,別做無用功。”

說罷,他三步并作兩步轉進了身後的平房,重重摔上了門。

趙捷徹底傻了眼。他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情況,絲毫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程團長交代的任務又不能不完成,權衡了片刻,他鼓起勇氣走上前,輕敲了兩下杜譽的房門。

“小師叔!”他喊道:“我這裏有一封程團長交給您的信!”

裏面鴉雀無聲。

他不甘心,想起先前程雲禮的囑咐,又加重力道敲了幾下:

“師叔!我師父已經沒了,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發生了什麽,但是咱們老百姓有句俗話說得好,人死無債,死者為大。我們團裏想辦一場紀念師祖周榮璋老爺子的演出,您能不能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

沒等他說完,杜譽從裏面打開了房門。

他的臉色很差,看向趙捷的眼神也不複方才毫不知情時作為生意人的友善。他似乎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徑直向趙捷伸出手:“信呢?”

“這裏。”趙捷趕忙把信封從口袋裏掏出來,下一刻這信就被杜譽唰的一下奪了去。

随着“砰”的一聲響,屋門又一次被杜譽狠狠摔在了身後。

趙捷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他想:既然信已經送到了杜譽手裏,我還是趕緊回去吧,免得在這裏自讨沒趣。

回程路上,趙捷越想越委屈,心情與來時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在他并不遙遠的少年時代,正是杜譽的文雅端方又不乏英氣的唱腔給了他周派小生藝術的啓蒙,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與杜譽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會是這樣的情狀。

他怎麽能這樣?趙捷忿忿不平地想:他憑什麽這樣對我?憑什麽這樣辱罵我已故的師父?即便他在我面前是長輩,可見了我師父,他還是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師兄。他在得意什麽?

趙捷心中的不滿直到進了辦公室都沒能完全消散。

見他黑着臉,程團長對情況便已了然于胸:“杜譽沒給你好臉色?”

趙捷委屈地點了點頭:“嗯。”

“小趙,來坐。”程團長笑得無奈:“沒辦法,他跟你師父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本來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他能看淡一些,沒想到啊,他還是這麽耿耿于懷。”

“什麽?”對方的話讓趙捷極為驚訝:“他跟我師父都是周派小生的優秀傳人,怎麽會有這麽深的仇怨呢?”

程雲禮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很失落,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看起來是在組織措辭。顯而易見的是,他并不願意提起那一段不愉快的秘聞往事。

他早已年過半百,過不了幾年就要退休,平素一直笑眯眯的,這是趙捷頭一回在他這裏瞧見幾分無奈的悲意。

“快跟你師兄排練去吧。”程團長沖趙捷擺了擺手。

由于早上與杜譽會面的不順利,趙捷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下午他不再像往常那般在排練廳待到很晚,而是按時下班回了家。

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父母最近都去了南京出差。

李淑茵唱梅派青衣,趙毅唱裘派花臉,這對梨園伉俪都處在四十幾歲的盛年,剛好能搭一出絕佳的《霸王別姬》。

趙捷看了一眼表,只見離晚場演出還有一段時間,于是撥通了南京那邊劇場的電話:“我找李淑茵老師。”

“哪位?”不一會兒李淑茵就過來了,想來并不算太忙碌。

“媽,是我。”

“趙捷啊,怎麽了?”李淑茵的聲音溫柔而有耐心。

“媽,你吃飯了嗎?”趙捷問。

“剛吃完。你爸正在勾臉呢,我等會兒就去上妝。你吃了沒?”

“還沒呢。”趙捷把電話的聽筒握得更緊了一些“我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呀?”李淑茵以為自家兒子有了心上人,遂笑逐顏開:“是不是月初跟你一塊兒進省京的那個荀派小花旦?我之前留心過,那姑娘家裏是書香門第,模樣很俊俏呢。”

“不是。”趙捷趕緊解釋:“不是姑娘,是我小師叔杜譽。”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

“媽?”周遭太過安靜,趙捷以為電話出了故障。

“我能聽見。”李淑茵問:“你怎麽突然想起他來了?”

“我今天聽到了一些流言,突然有點兒好奇。”趙捷隐瞞了他先前跟杜譽的不愉快:“我小師叔是不是跟我師父有什麽過節呀?我聽他的戲這麽多年了,還從沒見過他本人。”

“是。”隔着電話,李淑茵不願意說太多:“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和你爸明天下午回去再給你講。”

“行。”

“對了,你可千萬別出去亂說。”李淑茵對自己的兒子有些不放心:“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團裏和省文化廳、電視臺、音像社幾個他們常來往的老同事知道。你師父生前一直維護着體面,從沒把事情鬧大。要是捅出去了,你們周門弟子臉上不好看。”

“媽,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趙捷應道:“我心裏有數。”

“你快去食堂吃飯吧。”李淑茵的語氣開始有些匆忙:“我得去忙了。”

“好。”

挂掉電話,趙捷心裏格外不是滋味。

他雖然肚子空空,但低落的情緒使然,他感覺不到餓,自然也沒有去吃飯的動力。他走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盯着素白一片的天花板,心中悵然若失。

他是李淑茵和趙毅唯一的孩子,一直以來在他們的庇護與寵愛下活得格外簡單,生活中除了柴米油鹽就只有學戲唱戲這一件事,那些錯綜複雜的人情世故一概未曾過問。

對趙捷而言,自家師父和杜譽的事屬實有些“超綱”。

他翻了個身,面向牆壁,在心底猜測:他們二人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乃至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他想起了自己唯一同樣在遙城省京劇團就職的師兄宋同。對他而言,宋師兄是學藝的夥伴,更是經常給他指點的兄長,是他在這世上除了父母親戚之外最親近的人之一。他不覺得自己與對方有朝一日會因為什麽理由而鬧翻。

思慮至此,他愈發困惑不解。

趙捷活了二十多年,無論早年間讀小學讀中學還是後來讀了戲校,他在各方面一直是優等生。他尊師重道,學業亦有小成,就連在徒弟們之間一貫以嚴厲著稱的趙毅也沒對他發過幾次大火,最大的分歧發生于他一定要從老生轉去學小生的時候。

他的小師叔讓他吃了人生中第一次閉門羹。

趙捷決定第二天早晨再去一趟杜譽那裏,為了這場紀念演出,也為了自己心中的不解和憤懑。

夏天的白天長,五點多就已經大亮。趙捷一晚上沒睡好,醒了好幾次,早上也醒得格外早,沒等鬧鐘響就起了床。

他起來之後匆忙洗了把臉,騎上自行車迎着晨風直奔杜譽的住處。他在路上騎得飛快,到了之後他看了一眼手表,尚未至六點整。

賣早點的商戶們大概是起床最早的一群人,淩晨兩三點就得摸着黑起來做吃食,想來杜譽也不例外。

趙捷把自行車停在巷子口,發現穿着校服的中學生們已經在杜譽的攤位前排起了長隊。他覺得這些孩子肯定都是高中生,否則不可能如此起早貪黑。

杜譽的生意熱鬧,身邊又沒有幫忙的人,從做飯到賣飯都是他一個人在操持,忙得近乎腳不沾地,自然沒有注意向他走來的人。

趙捷想了想,跟在了那群學生的後面,默然排起了隊。

孩子們的個頭都不矮,他這麽往後一站,便讓杜譽更加難以察覺。

不一會兒就排到了趙捷。他看着杜譽低着頭用極快的速度包了一屜包子,一邊忙一邊詢問他要什麽,頭也沒擡。

“我想要一個餡餅。”趙捷說:“豬肉白菜餡的。”

這話一出,杜譽怔了一瞬。他驚訝地擡起頭,只見趙捷用一雙飽含希冀的眼睛望着他。

“起來。”他沒好氣地沖趙捷一擺手:“有什麽事等會兒再說,別耽誤我做生意。”

“我真沒吃早飯。”趙捷委屈又真誠地說。

杜譽嘆了口氣,用塑料袋給他裝了兩個白菜豬肉的煎包:“拿去吃吧,找個地方坐下。”

趙捷接過還有些燙手的包子,覺得杜譽好像沒打算收他的錢,但他還是把兩張零錢放進了攤位旁邊的鐵盒子裏。

昨天的見面過于倉促,趙捷連杜譽長什麽樣都沒記住,這回終于能坐下來仔細看看,他突然發現其實杜譽的長相很耐看。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吃京劇這碗飯的人扮相肯定不能太差。他想,憑杜譽這副模樣,扮上之後定是個周正儒雅、清秀風流的人物,譬如楊宗保,或者周瑜大都督。

簡直是老天爺賞飯吃。

杜譽的白頭發分布得并不規律,總的來看,兩鬓和前額比較多。而他又總是喜歡把頭發都側着梳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從正面看那幾分白便愈發明顯。

與之極不相稱的是,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出皺紋,一雙頗具古典韻味的上挑鳳眼亮閃閃的,映着他的劍眉,讓他的精氣神顯得實在太好,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比趙捷還要年輕。

畢竟他的年齡本來也不算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