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新的一周開始了。依照先前的計劃,趙捷也參與進了紀念演出的排練,跟一個比他年長幾歲的青年花臉演員一起演一段《飛虎山》。

他表現得不錯,程雲禮時不時過來看幾眼他們的排練成果,也會對趙捷滿意地點點頭。

但趙捷對于程團長的肯定實在是心中有愧:一想到他沒能完成對方交代的任務,他就覺得自己實在是沒用。而且這是他來省京劇團之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真可謂“出師不利”。

好在工作愈發忙碌,讓他越來越少地有空閑的時間想起杜譽。

“小趙,”周五下班時宋同喊住他:“和我住一屋那小王今天回老家辦事情了,周一才回來。我買了一只燒雞,自己吃不了。咱倆去我那兒喝一頓吧?”

宋同這個提議對趙捷來說好似一場及時雨:他郁悶了整整一周,正需要這樣的機會找人傾訴。

“好。”趙捷爽快地應下。

“你不去跟趙老師和李老師說一聲嗎?”宋同問:“我看你每天都回家吃飯。”

趙捷抿住嘴,一言不發。

他其實不想去說,先前杜譽對他說過的話已經牢牢印在了他的腦子裏:他也覺得他該自己住了,畢竟哪個年輕氣盛的人願意永遠在父母的庇護下生活呢?

然而就在這時,剛下班的趙毅走到了他們跟前。

“聊什麽呢?”他看起來對年輕人之間的話題很感興趣,笑着問道。

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經歷,趙捷不再猶豫,而是直接抓住宋同的胳膊,理直氣壯地對趙毅說:“宋師兄請我去他那裏吃飯。”

說罷,他又故意問宋同:“師兄,你今天不跟你女朋友一塊兒吧?”

“當然了。我要是和她一起吃飯的話怎麽會來找你呢?”宋同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解釋道:“她也回家了,今兒是她爺爺七十五大壽。”

趙毅黑着臉瞪了趙捷一眼,礙于有外人在,他不好發作,只得擺擺手敷衍地說:“趕緊去吧。”

宋同住的單身宿舍離他們工作的地方并不遠,兩人走着就能去。看着趙毅走遠了,宋同一邊走一邊問:“你們父子倆打什麽啞謎呢?”

“沒有。”趙捷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索性直接否認:“就是稍微鬧了一點不愉快。”

“好吧。”對于別人的家中私事,宋同一向沒有太多的興趣。

進了宿舍,宋同把燈打開,轉身問趙捷:“我記得你酒量可不怎麽樣,咱們少喝點兒啤的吧?”

“行。”趙捷雖然郁悶,但還不至于自不量力。

宋同住的這間屋子在二樓的陰面,采光并不算特別好,但在這樣的盛夏傍晚時分卻能存留住幾分難得的涼意。

兩人住,屋子并不算大,好在住在這裏的兩個人都沒多少東西,除了幾件不同季節必需的衣服就只剩了兩排書本。

宋同把折疊桌拿出來,又把用紙包着的燒雞直接放到盤子裏,拿了兩雙筷子和一對玻璃酒杯,招呼道:“過來啊。”

趙捷回過神,坐到桌邊的小凳子上:“師兄,你在這兒住着感覺怎麽樣?”

“還行吧,挺不錯的。住宿舍的優點這兒都有,缺點當然也一樣沒少。”宋同把啤酒倒進杯子:“你問這個幹嘛?難道你也想申請單身宿舍?”

趙捷沒說話。

宋同當他是默認了,立刻皺起眉頭表示不解:“你閑的吧?跟你父母住不好嗎?我要是像你一樣家在本地,我才不想住在這裏。”

“不一樣。”趙捷反駁:“跟着父母住,總覺得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凡事都被他們照顧、管束。人總該學會自己獨立生活,你說對不對?”

“你看看你,多燒包啊。”宋同恨不得指着鼻子罵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媽一直在鄉下老家種地,從當年生産隊一直到現在包産到戶。我想天天有人管還沒這個福氣呢。”

“誰說你沒有?”趙捷洗幹淨了手,迫不及待地撕了一塊雞肉下來:“你馬上就要結婚了吧?”

“快了。”提到自己好事将近,宋同難掩滿面的喜悅:“我們說好了,下個周末我就去她家裏見家長。”

“恭喜你啊。”趙捷笑得真摯:“等你結了婚,嫂子天天管你的時候你可別嫌煩。”

宋同笑着擺了擺手以回應他的起哄。

“到時候你也能分到房子了。”說話也沒能耽誤趙捷吃雞肉。他最愛吃燒雞外面的酥皮,再喝上一口清涼的啤酒。在夏日的夜晚裏,這滋味簡直過于美妙。

不過他喝得很克制: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差,鬧出笑話來就不好了。

“現在還能分到,以後不一定。”宋同一仰頭,把杯子裏的啤酒一飲而盡:“之前看報紙上一直說要搞商品房,也不知道福利分房具體能分到哪一年。”

“這幾年政策一直在變,我老家的親戚前兩天還給我爸寫信,說分了責任田呢。”趙捷仔細想了一下:“前些年的房改不是說職工可以折扣買房嗎?你要是手頭寬裕,可以去試試。”

“算啦,明天的事情明天再煩。”宋同還沒怎麽動筷子,雞肉就已經被趙捷吃掉了一小半。他趕忙把剩下的一個雞腿扯下來:“你給我留點兒。”

趙捷的酒量确實不太行,幾杯啤酒下肚就已經現出了明顯的醉态。酒足飯飽,他放松了不少,平素壓抑在心底的情緒也漸漸浮了上來。

“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啊?”宋同端着酒杯問他。

趙捷點頭應道:“确實遇到了一件挺煩人的事情。”而後他把自己在杜譽那裏碰釘子的過程一五一十告訴了對方。

“杜譽,”宋同啧啧稱奇:“我只跟他遠遠見過幾面,話都沒說上兩句。對我來說他基本上就是個活在收音機和師父遺物裏的人。”

“師父的遺物?”趙捷突然想起之前負責收整陳合英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面前的宋同。

“對啊,”宋同指了指自己床底下的幾個大箱子:“都在我這裏存着呢。”

在趙捷的不斷央求下,他只得同意找找看。

“咱師父命苦。”宋同把一個大箱子拽出來:“師娘跟他離婚後和他們的兒子陳平一起出國了。之前他兒子說要來把這些東西都取走,到現在也不見人影。”

不過一年多的光景,箱子上已經落上了一層灰塵。宋同用抹布簡單擦了幾下,打開了鎖着箱子的小鎖。

這一箱東西主要是陳合英留下的書本和手稿。老爺子生前一直想多出版幾本關于周派京劇小生教學的書,然而因為身體原因未能如願,最後只出了一本,外加在雜志上零星發表了幾篇散稿。

宋同一本一本地取出之前碼整齊的書,在大箱子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摞信件。

“當初師父住院的時候我經常去給他送飯,每次他都讓我把信上的內容念給他聽。都是他自己之前寫的,有時候他聽着聽着就開始掉眼淚。”

“這是什麽?”趙捷接過東西。

“你自己看吧。”宋同站起身:“我弄了一手的灰,去洗洗手。”

裝着這些信件的信封質樸無比、素白一片,上面什麽字都沒寫。趙捷坐在宋同的床邊上,滿懷着好奇打開了最上面的一份。

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陳合英記錄心情的日記。開篇就是一首他自己寫的小詩:

玉葉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轉眼百年過,金銀作雪飄。

我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上個月還能自己下樓,現在卻不行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請了一位保姆同志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纏綿病榻一年有餘,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徘徊在人生的邊緣,我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一閉眼,往事便紛至沓來、歷歷在目,攪得我片刻不得安寧。

自我十歲跟随先師周榮璋在上海灘登臺演出,至今已有五十餘年光景。我輝煌過、落魄過,煩擾過、也平靜過,這輩子熱熱鬧鬧的,愛人、仇人、恩人、陌路人,什麽都不缺,但也有憾事使我輾轉難眠。

我萬萬對不住的人,一位是我的師父,一位是我的小師弟杜譽,還有我的妻子和兒子。

當然了,我不知道周榮璋先生在天之靈還願不願意認我這個徒弟。當年我撂了狠話,想來他是不願了。

等我百年之後,把我葬回上海吧。

“看了多少啦?”剛洗完手的宋同走了回來。

趙捷匆匆瞥了一眼這封信結尾的日期:

1983年12月30日,陳合英。

信紙的末尾有被浸濕過的痕跡,想來是執筆人寫信時流下的眼淚。

“一封還沒看完呢。”趙捷把信放下。

“這些都是師父在他最後的小半年留下的。”宋同一邊嘆氣一邊從底下拿出了幾封:“到最後師父連筆都拿不穩了,信裏的字也寫得不太清楚。”

趙捷取出最底下的一封打開,只見白紙上只寫了六個大字:

錯錯錯!莫莫莫!

字跡虛浮無比,可以想見當時陳合英已經不剩多少力氣。

“日期是我标注的。”宋同指了一下這張白紙的右下角:

1984年2月25日。

“我想把這些信帶給杜譽看。”趙捷擡起頭望着宋同:“他如果知道師父最後對他的愧疚,大概會原諒師父。”

對方卻顯出了幾分遲疑:“可是師父生前一直沒這個意思,咱們要是擅自做主把它給了出去,會不會不太好?”

“也對。”趙捷重新把信件放回了床上:“以後再說吧。”

“你知道師父當年到底做了什麽嗎?”宋同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咱小師叔為啥這麽恨他?”

趙捷被問得愣住了:“他信裏沒寫嗎?”

宋同搖了搖頭:“我估計事情不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寫到信裏。否則他早就自己去找人家和解了,哪至于到死還這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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