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倆人正說着話,樓底下忽然響起了一陣喧鬧聲。

夏日悶熱,宋同一回來就打開了窗戶。争吵與謾罵毫無遮攔地從紗窗中傳進來,讓屋中人聽得清楚無比。

“這是怎麽了?”趙捷欲起身去窗戶跟前看熱鬧。

宋同卻拽住了他:“別大驚小怪的。這棟樓在宿舍區的角落,一牆之隔有一片小樹林,晚上經常有小混混到這邊打群架。”

果然,宋同話音剛落,酒瓶子破碎的聲音響起,混雜在濃稠的夜色裏,和混亂的人聲糅合在一起。

“你還是別來住了,連覺都睡不好。”宋同無奈地往後一仰,上半身躺在了床上:“這回還不錯,才七點多。之前有一次他們半夜十二點打架,硬生生給我亂醒了,後半夜我壓根沒睡着。”

然而宋同的話并沒能讓趙捷全然放棄出來住的打算,後者只是低聲對他說:“謝謝師兄,我會再考慮一下的。”

趙捷到家的時候還不到八點,李淑茵和趙毅依然和以往一樣坐在客廳各忙各的。

見他回來,趙毅推了一下已經掉到鼻梁上的老花鏡,擡頭看了他一眼:“你師兄怎麽樣?”

“他當然不錯,”趙捷實話實說:“快結婚了,下周就去人家姑娘家裏做客。”

“是麽?”聽到這個喜訊,李淑茵難免喜上眉梢,卻也難免羨慕:“你跟他年齡差不多,你也得快點兒有消息才行。”

“媽,這種事得看緣分,急是急不來的。”趙捷無奈。

“你還年輕,媽得跟你說兩句。”這些話李淑茵早就想說了,今天終于得了契機:“你得向你師兄學着點兒,要找就找一個和你一樣有正式工作的,咱們團裏單職工和雙職工分房子的待遇可不一樣。”

“我師兄和嫂子有感情,他們結婚不是只為了那些條件。更何況……”趙捷本來想接着反駁說以後都是商品房大家都能買,可他張了張嘴,實在是不想再争吵,最後還是敷衍地應了下來:“我知道了。”

周一趙捷起得很早,匆匆洗漱過後就開始在客廳裏練身段,還把剛出屋門的趙毅吓了一跳。

“幹嘛這是?”趙毅皺起眉:“你媽還在睡覺呢,用功也不在這一會兒。”

“我就是心裏沒底,想多練練。”趙捷頭上已經有了汗珠。

趙毅回頭看了一眼鐘表,發現時間尚早,于是轉頭對趙捷說:“我看看你雲手。”

趙捷給他比劃了幾下,果不其然,趙毅的眉毛越擰越緊。

“你師父辛辛苦苦教你的東西你都還回去了?”他用力拍在趙捷的肩膀上,語氣倒是還算和善:“年紀輕輕的,怎麽連點兒精氣神都沒有?沒吃飯嗎?”

這話一出,他立刻意識到了不妥:趙捷從早晨起來就在這裏練習,确實沒吃早飯。

“你歇着吧,我去買幾根油條回來。”趙毅說着就出了門。

望着對方的背影,趙捷在心底默默反思:自家父親确實沒說錯,在京劇這門藝術中,趙捷的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重新去洗了臉,洗淨了頭上的汗,開始對着鏡子開始打量自己的臉。

趙捷想:我大概是太瘦了,不止力不足,有時候唱戲的氣也有點兒不夠似的,以後得加強鍛煉才行。

“趙捷?”大概是方才父子倆的說話聲把李淑茵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從卧室裏走出來:“你們剛才嘀咕什麽呢?”

“沒事,就是我爸指點了我一下。”趙捷在洗漱間裏回應。

李淑茵走到廚房給自己端了一杯溫水,對自家丈夫的行為頗為不滿:“你爸就是好為人師,你別管他。一人有一人的方法,你師父之前怎麽教你的你就怎麽演。”

趙捷聽了這話,愈發沒底的心态和格外不是滋味的念想拉着他直直往下墜。

他走到廚房,可憐巴巴地對李淑茵說:“媽,可我學我師父的本事最多才學了一成,他老人家就撒手人寰。”

李淑茵望着他,心疼又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師父也是可憐人,年輕時收的徒弟好多都轉行了,人到老年,連個能傳承衣缽的徒弟都沒正兒八經培養出來。”

正當這時,出去買早飯的趙毅回來了。爬樓梯的緣故,他也滿頭是汗。

“起來啦?”他接過李淑茵遞給他的碗,把豆漿從袋子裏倒了進去。

“你聽聽,你爸淨知道說廢話。”李淑茵笑了,并不想理會趙毅的寒暄,直接拿了三雙筷子走出廚房。

“小趙,院裏想在八月份辦幾場演出。你把你師祖紀念演出的事放一放,先排眼皮上的活。”

九點多的時候程團長找到了正在用《羅成叫關》的西皮娃娃調吊嗓子的趙捷,把下個月的演出計劃遞到他手裏:

“你師兄有一出《白門樓》的任務,你就跟着薛老師來一出《狀元媒》怎麽樣?”

“好。”這樣的好機會趙捷求之不得,趕忙連聲應下。

這是趙捷工作之後第一場正式演出,他鉚足了勁兒想證明自己,把杜譽先前跟他說的幾句話反複琢磨,幾乎到了爛熟于心的地步。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扮演的八賢王趙德芳的确讨喜,十足的精氣神和精雕細琢過的唱腔技法掩蓋了他身量清瘦的弊處,一登場就得了一片叫好。

當然了,這也有他的親師兄宋同和他的父母坐在底下帶頭給他捧場的功勞。

不過來自掌聲的肯定确實給了趙捷信心,他演得很順利,念白與唱腔都韻味十足。

直到演至中間,他猛然發現觀衆席上來了一位他的“老熟人”。

杜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坐在了後排最邊上不起眼的位置,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似是在審視他的一舉一動。

其實趙捷站在臺上,燈光太亮,臺下近處如何他壓根看不清。可杜譽偏偏坐在了遠處的邊角,這讓趙捷一眼就能看見。

劇場的暗夜之中,杜譽的一雙眼睛落在趙捷眼裏明亮得過分。

扮柴郡主的旦角正演到因婚事不順而分外生氣的部分,用又急又氣的語氣念白:“你們姓趙的無有一個好人!”

趙捷愣在原地,傻了一樣。

宋同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開始走神,在臺底下一個勁兒給他提示,恨不得上臺推他一把,然而卻徒勞無功。

旦角演了多年的戲,還是頭一回碰上這樣魂不守舍的趙德芳。好在她已人到中年,有豐富的舞臺經驗,便不緊不慢地走上前輕輕推了對方一下,提高聲音重複說:

“你們姓趙的,無有一個好人呀!”

趙捷愣了一下,恍若大夢初醒,終于接上了她的戲:“啊!怎麽把我也罵在其內呀?”

旦角松了一口氣,接着一甩水袖:“不要在此虛情假意,快快與我請了出去吧!”

趙捷嘆氣唱道:“叔王責來禦妹怪,此事叫我怒滿胸懷!”

後半程趙捷竭力想專心演戲,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時不時就想往杜譽坐的位置瞥一眼。

終于,一出戲結束了,對趙捷的折磨也結束了。

大幕合上又重新拉開,趙捷鞠躬再起來時卻發現,杜譽已然不見蹤影。

他甚至沒有卸妝的心思,穿着厚底的鞋、戴着一身行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這會兒天氣并不涼快,戲服沉重,捂得他熱出了一身汗,臉上的妝都有些花了。

趙捷出了劇院的大門,只見往來行人步履匆匆,壓根沒有杜譽的影子。

他忽然感到了一股絕望,心想:難道是我把他的事日思夜想,以致看花了眼嗎?

好在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就在他身後響起:“今天怎麽回事啊?”

趙捷驚喜地回過神,只見杜譽依然穿着款式寬松而質樸的短袖和長褲,花白的發絲迎着夜風微動,映着他剛過三十歲的年輕面容。

趙捷往前走了幾步,厚底鞋的緣故,此刻他比杜譽高了一小塊。

他抓住杜譽的小臂:“杜譽,你跟我去見程團長吧。”

杜譽頗為不耐煩地掙開他:“胡鬧什麽。”

夏日夜間悶熱,趙捷的腦袋也成了一盤漿糊。他憋了許久,終于趕在杜譽徹底煩了他之前問出一句:“你怎麽過來了?”

“我怎麽不能過來?”杜譽瞪了他一眼,從褲兜裏掏出門票:“我是正兒八經買了票的觀衆。”

“你為什麽要買位置那麽偏的票?”趙捷不解:“你缺錢嗎?”

杜譽愈發覺得眼前這人怕不是個傻子:他就想來安安靜靜聽一回戲,看看這位年輕人的本事到底怎麽樣,在這遍地都是老熟人的地方若是碰上了舊相識,該怎麽打招呼?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只是他沒想到,眼前人的心理素質竟然這麽差。

杜譽擺了擺手:“我回去了,你趕緊去卸妝吧。”

“你別走。”趙捷拽住他的胳膊,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無比直白地脫口而出:“我知道你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求求你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杜譽一愣:“我是你師父最最看不上的人,你三番五次地求我,不怕把他老人家氣得活過來?”

說着杜譽開始哈哈大笑,指着趙捷冷嘲熱諷:“你跟他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不孝敬。”

說罷,他拂袖而去。

趙捷站在原地,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作者有話說:

注:雲手:京劇表演中的常用身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