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趙捷心想,杜譽肯定在裏面。他走上前,輕輕敲了敲這扇已經掉漆的木門,卻依舊無人應答。
趙捷覺得奇怪,便透過門縫往裏望去。不看不要緊,只看了一眼,他立刻驚呆了:
只見比他身處的地方寬敞了許多倍的屋子裏滿滿當當,挂的擺的全是京劇演員的行頭。
與省京劇團的演員們演出時的穿戴相比,杜譽的收藏看起來有年頭了,但樣式上卻顯出一派并不惹眼的華貴。
幹淨、舒服又不失文雅,一如他本人的氣韻。
從外面看起來簡陋無比的房子裏,竟藏了一屋子的輝煌。
沒等趙捷反應過來,杜譽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幹什麽呢?”
他被吓得一激靈,回過身去驚懼交加地與杜譽對視,心跳得異常快。
杜譽放下剛打滿水的水壺,伸手越過趙捷把門拉過來關嚴鎖好:“小趙,你父母沒教過你嗎?未經許可,不能亂動別人的東西。”
“教,教,教過。”趙捷趕忙辯解:“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在裏面,我沒有想到……”
“看都看了,再說這些有什麽意思?”杜譽冷哼一聲:“才來過幾回?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我沒有。”趙捷感覺到自己臉頰的溫度正在以不可控的速度升高。
“沒什麽事的話,你就趕緊走吧。”杜譽坐到一旁:“也不是多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你看了就看了,別往外說就行。”
趙捷的心緒終于稍稍平複了些許,他望向杜譽,千思萬緒彙成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念頭:此刻或許是個好時機。
他從舊資料裏得知周榮璋過世前幾年只有杜譽在身邊照料,這一定是周老爺子留給杜譽的。
“你別不承認,你明明就是在乎,你比誰都在乎。”趙捷用盡全力想壓制住自己聲音中的顫抖,卻并不管用:“你對周榮璋老先生是最有孝心的,你也愛極了京劇這個行當,否則你壓根沒有必要關心我演得好不好,更沒有必要留着這些東西!”
砰的一聲,杜譽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盯着趙捷的眼神也淩厲非常,是一種被人揭穿了心思後的惱羞成怒。
“自作聰明。”他站起身,拽着趙捷的衣領把人拖到門邊:“滾出去。”
“我不!”趙捷發覺在這樣的情狀下自己壓根站不起來,索性不再掙紮,直接倒在地上抱住杜譽的腿:“我不能走!我今天要是走了,說不定我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到底想幹嘛?”杜譽忍無可忍。
“你知道的,我想讓你來演出!”
“滾!”杜譽終于掙開他,用力關上了門,再也不理會門外人的叫喊。
趙捷失魂落魄地走了。而杜譽獨自坐在屋裏,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拎回來的水還沒放到爐子上燒開。
他很是頭疼,緩慢地站起身之後推開裏屋的門走了進去。
趙捷說得沒錯,每一句都是實話。但也正因為他說了實話,才讓杜譽發了這麽大的火。
“師父,徒弟沒用啊。”杜譽攥住一件白色蟒袍,感受着布料的質地,竟泣不成聲。
第二天一大早,趙捷如往常一樣和趙毅、李淑茵一道去省京劇團上班。然而趙捷還沒進排練大廳,卻發現化妝間的方向一反常态地圍了許多人。
“趙捷,你小子可真有本事!”程雲禮遠遠就瞧見了他,三步并作兩步向他走來:“他是多麽固執的一個人啊,你是怎麽把他勸過來的?”
“誰呀?”趙捷心頭一震,但他不敢确定,還是小心翼翼地發問。
程團長索性拽住他的胳膊帶他穿過人群,只見最裏面站着一個已經扮好了的小生演員。從背後看,這顯然不是他師兄宋同。
“杜譽?”趙捷難以相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聞言,杜譽回過身來,一邊整理潔白無瑕的水袖一邊說:“你當然不是在做夢。”
趙捷覺得自己似乎愣神了一會兒,等他終于反應過來,他竟然已經走上前,站在了杜譽身邊。
“小杜,真的是你?”幾個和趙捷差不多時間走過來的老演員同樣滿臉難以置信。
“不是他還能是誰?”程雲禮笑得和藹:“行了,咱大夥兒該幹嘛就幹嘛去吧,想跟小杜敘敘舊也不急在這一時。”
衆人也确實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于是紛紛散了,只有趙捷還留在杜譽身邊。
“小趙,”程雲禮招呼他:“幹嘛呢?”
趙捷看了一眼杜譽,轉身說:“程團長,我今天上午想觀摩我小師叔唱戲,跟他學習一下,我也好有所進步。”
程雲禮無奈:“行。等會兒我路過排練大廳的時候順便去跟拉胡琴的蔣師傅說一聲。”
說罷,他也離開了。化妝間裏只剩下了趙捷和杜譽兩個人。
趙捷這才有心思仔細打量杜譽的扮相,只見他那張清秀的臉被脂粉覆蓋,非但沒有模糊他本來的面目,反倒讓他的五官愈發明朗。
杜譽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如今扮了吊梢眼,比他平素的模樣又添了幾分英氣。他的白發在勒頭之後被頭上的冠盡數擋住,這使他看起來仿佛是個真正的年輕人。
他雖瘦削,可底子好,端的一副周正無比的長相,讓他的面容像極了文人的山水畫,濃墨重彩與留白神韻合二為一,眼波盈盈、眉宇鋒利,非大家手筆不能為也。
趙捷一時間看呆了。
“你今天準備練哪一出?”他問。
“看不出來嗎?”杜譽反問。
趙捷的大腦早就停止了運轉,此刻除了怔怔地搖頭,他仿佛失去了語言和其他的行為能力。
“《轅門射戟》,呂布。”杜譽懶得為難他。
怪不得。趙捷在心底感嘆。
溫侯神射世間稀,曾向轅門獨解危。
這出戲裏的呂布本就是該俊扮的,越是英俊潇灑、唇紅齒白、俊朗非凡,才越是貼近戲裏的人物。
威震一方,睥睨天下,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襯得旁人俱是插标賣首。
“走吧。”杜譽輕輕推了他一把。
進了排練大廳,文武場都已經準備完畢等着了。
“今天響排?”趙捷問出來一句顯而易見的廢話。
“對。”杜譽點了點頭。
“可是你剛回來,會不會……”
杜譽知道他想問什麽:“都是老熟人了,默契自然是有的。”
話音落下,他笑着跟坐在一旁的衆人打了個招呼。
“小杜啊,”蔣正清看向他的眼神欣慰無比:“你肯來就好啦。”
片刻過後,扮演紀靈、張飛和劉備的演員也走了進來。
杜譽向蔣師傅遞了個眼神,對方會意,原本安靜的排練大廳瞬間無比熱鬧。
其實響排的時候沒有必要扮得這麽齊全,但是趙捷明白杜譽的意思: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正兒八經登臺演出過了,通過這樣的方式,能讓他更快找到感覺、進入角色。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趙捷早就把載有杜譽唱段的磁帶翻來覆去聽了無數遍,可如今跨過了設備的轉錄,他坐在離杜譽極近的地方,還是會因為聽到、看到的而感到震驚。
杜譽說話聲音低沉,唱起戲來嗓音卻極為亮堂。周老爺子在數十年的舞臺生涯中打磨形成的婉轉卻不失英氣的唱腔被這人掌握得極好,多一分則過于尖銳,少一分則過于柔媚。他對于龍虎音的運用、輕重音的雕琢、虛實氣息的把握都近乎完美無缺。
分不清是呂布還是杜譽。
趙捷一邊贊嘆一邊想:稱他一句周榮璋再世都不為過。
這麽想的不止趙捷一個人。
杜譽這一段發揮得太好,中間休息的時候幾個老前輩紛紛議論,說這幾乎要趕上盛年時的周榮璋了。
“杜譽,”趙捷走向倚牆歇息的那人:“你的做派和尺寸咋都這麽到位?”
杜譽笑了,手裏把玩着翎子:“練得多了呗。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幾個字你天天看,竟然忘了?”
他探身從不遠處的木質書桌上摸過一包煙來,本想自己點上一支,擡頭看了一眼滿屋的人,終究作罷:“更何況我從小學唱戲,練到今天可不止十年。”
“小趙,你還不知道吧?”彈月琴的許慧蘭笑着說:“你師叔開蒙早,他的母親就是大名鼎鼎的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師。”
“真的嗎?”趙捷很是驚喜:“我是聽着杜老師的戲長大的,最愛她那一出《荒山淚》呢。”
“奇怪了,我認識的戲迷都喜歡《鎖麟囊》、《四郎探母》、《龍鳳呈祥》,你倒是獨辟蹊徑,偏偏愛聽《荒山淚》。”杜譽輕輕皺起了眉:“年紀輕輕的,怎麽喜歡這麽悲的戲啊?這出戲我母親在世時并不常演。”
“人活着就是苦,我喜歡真實的東西。”趙捷說。
“你有什麽可苦的?”杜譽覺得匪夷所思,遂調侃道:“你爸媽把你從小寵着養大,不缺吃不缺穿、沒病沒災的,你哪裏苦了?”
他搖了搖頭:“也罷,等你以後真正懂得了那些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苦,或許就不愛看這些了,看着心裏難受。”
“才不是。”趙捷反駁:“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苦;早年幸福的,以後也未必不會苦。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
許多年後,趙捷想起他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時對杜譽說過的這番話,心中不免自嘲:果然啊,前人說得不錯。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作者有話說:
溫侯神射世間稀,曾向轅門獨解危。《轅門射戟》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