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回到化妝間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他踏進門,只見除了主演柴郡主的旦角還在卸妝之外,屋裏只剩了他的父母和師兄三個人。
“你怎麽搞的?”見他進屋,李淑茵趕忙走上前問:“剛才你爸出去找你,說看見你和杜譽在門口說話,是這樣嗎?”
趙捷并沒有擡頭,徑直找了一個位置坐下,默然了一會兒才說:“是。”
旦角卸完妝走了,出門前拍了拍李淑茵的肩膀,似是在勸對方莫要着急上火。
“他說什麽了?”李淑茵接着問。
“沒說什麽,還是那樣。”趙捷開始心不在焉地卸妝。
“瞧你那點兒出息!”在一旁生了許久悶氣的趙毅終于咬牙切齒地說:“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個杜譽就是個禍害。認識他之前你是多麽認真的一個孩子,結果現在連上臺唱戲這麽重要的事都能出纰漏。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他就是記恨他師兄,才不想把你往正道上引。”終于,趙毅發出了無數家長都有過的慨嘆:“你被他帶壞了!”
宋同站在一邊,不知該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心急如焚。
李淑茵重重拍了一下趙毅的胳膊:“幹嘛呀?”
趙捷卸妝卸到一半,帶着半面的殘妝回頭望着站在一旁的三人:“爸,今天的事是我不對,可你不能信口胡言冤枉了人家。”
“我冤枉他?”趙毅更生氣了:“他對你師父恨之入骨,你敢擔保他沒有這樣的心思?你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你認識他的時間還不如我和你媽認識他的時間久呢,你不知道他為人有多驕傲。”
“我敢。”趙捷猛地站起身,少年時的崇拜與向往之情瞬間重見天日。
他的臉上殘存着幾片雪白幾片嫣紅,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顯得狼狽又決絕:“我要是像他那麽優秀,我比他還驕傲。”
“行了,趙捷,少說兩句。”眼見事态要惡化,宋同趕忙走上前摟住對方的肩膀:“演了一晚上戲,你肯定餓了吧?要不讓叔叔阿姨先回家,你去我那裏吃點東西。”
“就是啊,咱們快走吧。”李淑茵适時地打配合,勸說趙毅:“年輕人之間肯定有很多話要說,咱們在這裏只會讓他們覺得拘束。”
說着她把趙毅推出了門。
快到劇院鎖門的時間了,在宋同的幫助下,趙捷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妝換好衣服,又被對方拽着走了出去。
“你今天前半段演得特別好,真的,我都沒演得這麽好過。”時間已晚,街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站在劇院門口,宋同頗為擔憂地望着趙捷:“後面到底是怎麽了?你不知道,當時趙叔叔坐在我旁邊,都快氣瘋了。”
見趙捷不說話,他又試探地問:“我聽李阿姨說你以前可特別聽話,幾乎從不惹趙叔叔生氣。”
趙捷做了一次深呼吸,終于平複了自己的心情,遂解釋說:“演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了咱杜小師叔。”
“那又怎麽樣?”宋同不解:“管他臺下坐着誰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還能耽誤你唱戲?”
“我緊張呀。”趙捷情真意切地解釋:“一想到他在臺底下坐着,我就緊張到快呼吸困難啦。”
“為什麽?”宋同更納悶了:“就是咱們京劇團的團長坐在那裏,你也不該這樣。”
“你不知道。”趙捷緩步往前走:“我開蒙的時候學的是餘派老生,後來聽了他的戲才決定改唱小生。我讀書那幾年買了好多他的錄音帶,每周回家都聽。”
“我聽說過,你崇拜他的藝術。”宋同跟在他身後,無比精準地總結。
“對。”趙捷并沒有回避:“但是……”
他說得艱難:“當年我不知道他跟咱師父有什麽深仇大恨,我現在也不知道,然後我就被我父母安排着稀裏糊塗拜了師。當然了,這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
“原來如此。”宋同明白了些許:“你覺得你拜了他的仇人,有愧于他?沒臉見他了?”
“有點兒。”在對方的幫助下,趙捷自認為已然梳理明白了自己無比複雜的心緒:“而且我實在是太差勁了。他來看我的戲,我卻演得不好,真讓人害臊。”
“你怎麽這樣說自己?”宋同皺起眉。
“我說的是事實。”趙捷急得幾乎要跺起腳來。
“行,就算他比你強很多,可他是咱的長輩,比咱多吃了那麽多年的飯呢。”宋同拽住他的胳膊:“你這段時間就很有進步,做派的勁頭比以前好多了,唱腔也醇厚了不少。等你到了他這個年齡,未必不如他,真的。”
月光交織着暖色的路燈光線,映着偶爾路過的行人們匆忙的神色。趙捷的思緒早已飛出了這片街區,就像人的靈魂出了竅,軀殼變成了一副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他想起了杜譽曾經說給自己的話,而那些話仿佛近在耳邊:
“你發音的位置太靠前了。”
“站在那裏的時候腳底下穩一點。”
“直起腰來,要有精氣神。”
趙捷越發覺得自己的确是認準了人,畢竟對方簡單的幾句話就指出了他的要害所在,讓他得了不小的長進。這樣的眼光是現在的他自己全然不具備的。
“想什麽呢?”宋同笑着輕推了他一把:“還在想咱小師叔?”
趙捷“嗯”了一聲,轉而笑道:“師兄,咱們走吧,我不想了。”
“這個給你。”宋同從背着的布包裏掏出了一張硬質的紅紙。
趙捷接過來一看,發現是結婚的請柬,上面寫着他一家三口的名字。
他驚喜極了,轉身盯着對方:“師兄!你真的要結婚了!”
“對呀。”宋同洋洋得意:“本來想今天你演出結束就給你們,沒成想鬧了這一出,叔叔阿姨心情都不太好,我也就沒提。到時候一定得來啊。”
直到這時趙捷才從杜譽加諸于自己身上的影響中走出來,作壁上觀一般,陡然發現自己方才的行為是多麽荒唐。
他覺得自己是該回去跟自家父母好好認個錯。
見他有些心不在焉,宋同無奈地笑了。
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師弟,這人心思重,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糾結些什麽,更不知道哪句話就會讓對方腦海裏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你快回去吧。”宋同說:“別讓叔叔阿姨擔心。”
這個時間早就沒了公交,趙捷來的時候也沒騎自行車,他靠着自己的一雙腿跑回了家。
好在他家離得不遠。行至樓下,他往上看了一眼,發現自家客廳裏亮着燈。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如他所料,給他開門的是李淑茵。
“媽,對不起,我不該任性。”趙捷先給他母親道了個誠懇的歉,而後走進屋,走到客廳的沙發旁邊。
趙毅坐在沙發上戴着老花鏡看報紙,很顯然是在等他先開口。
“爸,今天都是我的錯。”趙捷坐到趙毅身邊,留了個不近不遠的距離:“我太沖動了。”
趙毅沉沉嘆了口氣,終于放下報紙,把目光移到了自家兒子身上。
“趙捷,你要知道,現在的劇場和以前的劇場完全是兩回事。”他摘下老花鏡,輕輕揉捏自己的鼻梁:
“以前哪有什麽錄像,一次唱得不好還有下一次。可現在呢?電視臺錄下來的東西是要播給全省人民看的,十年二十年後照樣播。你錯一句,保不齊一輩子都抹不掉。幸虧今天沒人來錄,要是有,你打算怎麽收場?還能讓人家都陪你重來一遍嗎?人家得罵死你。”
趙捷羞愧得低下頭,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至真至誠的肺腑之言。
“你媽說得對,你早就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想跟你說太多廢話,免得惹你心煩。”趙毅望着他:“你自己心裏得有數才行。”
趙捷說不出話,只得拼命點頭。
婚期将至,采買用品、預定酒店,宋同愈發忙碌,就連周末的上午也不能得空歇息。
趙捷抱着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子上了樓。宋同宿舍的房門虛掩着,他輕輕一碰就開了。
他先跟宋同的室友打了個招呼,而後招呼道:“師兄,我把幫你買的喜糖帶來了!”
“诶!謝謝!”正在收拾東西的宋同轉過身:“你先等會兒,我也要出門,咱們一起走。”
“我準備再去買幾條煙。”下了樓,宋同問他:“你要回家嗎?”
趙捷眨了眨眼,格外遲疑。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而後才說:“我要去找杜譽。”
“你還去找他?”宋同哭笑不得:“你這個人啊,真是執着。”
“我想明白了,人活着這麽不容易,在乎面子做什麽?”趙捷說得大義凜然,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場英勇就義一般:“他要是能答應過來,是我任務的成功,也對咱們京劇團的演出有好處。他要是不答應,我也不會損失什麽,充其量被他陰陽怪氣地罵上幾句,我全當是替咱師父受着。”
“你倒是想得開。”宋同笑了:“行,那我先走了。你也別太當回事兒,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目送着宋同走遠,趙捷看了一眼手表,發現已經過了上午十點。
這天豔陽高照,明晃晃的日光打下來,刺得人眼睛生疼。
杜譽的門前一反常态的沒人。趙捷以為他在屋裏,于是沒多想,直接走進屋,卻依然不見對方的身影。
他四處張望了一圈,發現與以往不同的是,一直鎖着的裏屋的門竟然開了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