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1984年。

初冬時節,空氣裏已經有了涼意。每日清晨出門的時候,兒時落下鼻炎老毛病的趙捷總是覺得鼻腔被冷風灌得難受,後來總得戴上棉布口罩才敢往外走。

與此一同成了習慣的還有每周對杜譽的期待。遺憾的是那人不愛張揚,每每趙捷還沒意識到他的到來,他就已經準備離開了。

除此之外,是否要申請單身宿舍的事趙捷已經糾結了許久,至今也沒下定決心。

生活如流水一般平靜地一路向前,周五下午趙捷找宋同吃了一頓飯,回家的時候發現竟然只有李淑茵一個人在沙發上坐着。

“媽,我爸呢?”趙捷脫掉外套挂起來,好奇地走上前坐下。

李淑茵指了指緊閉的屋門,壓低了聲音:“在給報社寫專欄文章。他這人較真,一下班就把自己悶在裏面,飯都不吃。”說着她嘆了口氣:“你爸活到這個年紀,都多少年沒動筆杆子了,還不知道要寫多久。”

“怎麽還有這種任務?”趙捷哭笑不得。

“咱們省京劇團跟報社合作,說要弘揚京劇文化。出下一期的時候我也得寫。”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鏡:“對了,我今天下班去食品商店買了幾包點心,遇見你宋師兄他媳婦小盧了。”

“這不是很正常麽?”趙捷已經預料到了對方想說什麽:“那食品商店又沒規定只有你一個人能去。”

“這孩子,怎麽說話呢。”李淑茵笑了:“跟媽說句實話,你到底談沒談對象呀?”

“真沒有。”趙捷望向李淑茵:“媽,您怎麽總關心我談對象的事?我別的方面就不值得關心了麽?”

“你學也上完了,穩定的工作也找着了,這個階段再不結婚成家過日子,你還想幹嘛?”李淑茵的笑意愈發濃了:“媽承認是有私心,年紀越大越稀罕孩子,想抱孫子了。現在年輕的演員一茬又一茬上來,我也不想拼什麽。你要是有了孩子,我就申請退休給你帶。”

對未來的美好暢享讓李淑茵倍感幸福:“到時候我就在家裏一邊帶孫子、一邊帶徒弟。”

“媽,人家女同志都願意多年輕幾年,就你例外,急着當婆婆當奶奶,真是與衆不同。”趙捷調侃道。

“說得好像我不當奶奶就不變老了似的。”李淑茵給趙捷拿了一塊桃酥:“我服老,我這老花鏡都配了好幾年了。人得實事求是,自欺欺人多沒意思。”

趙捷繼續搜腸刮肚想借口:“我想找個我真心喜歡也喜歡我的人。我覺得你那種觀念是不對的,就知道看條件,弄得人不像人,反而像物品。”

“胡說八道。”這話把李淑茵吓了一跳:“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媽什麽時候把人當物品了?自古以來門當戶對天經地義,誰家裏結婚能不看條件?你別學了幾個洋詞兒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她瞪了趙捷一眼:“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喜歡自己找對象,不喜歡相親,覺得老土、束縛,覺得俗。但是我還是得告訴你,你要結婚就不能只管愛情。你以為自由戀愛就能有情飲水飽?就能不食人間煙火?別做夢啦。真讓你天天喝涼水,你能飽嗎?你必須要找個跟你合适的,否則以後日子壓根過不下去,有你難受的時候。”

趙捷覺得這套言論有些似曾相識,他猛地想起來好像杜譽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在心裏說氣話:在這方面都是一樣的老頑固。

“媽,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您別生氣。”趙捷笑道:“您想啊,我要是二十五歲之後結婚,能享受晚婚的婚假,多好幾天呢,就這麽舍了該多浪費。”

“我生什麽氣呀。”見對方服了軟,李淑茵的表情也緩和了下來、她重新拿起了茶幾上的毛線:“生氣老得快。”

趙捷笑着調侃:“您真是自相矛盾。”

李淑茵不為難他了,可杜譽卻在趙捷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他吃掉桃酥,而後說:“媽,杜譽三十多歲了,他都沒對象呢。”

“你想跟他學呀?他又沒人管。”李淑茵警告他:“這話千萬別讓你爸聽見,否則他又得說‘你被杜譽帶壞了’。”

“他是沒人管,我聽說他的母親是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師,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趙捷問:“可他父親是誰?”

一反常态的,李淑茵竟然摘下老花鏡沉思了許久:“我不知道,大概除了他母親也沒有別人知道。杜心苓在世的時候一直有關于她的緋聞,甚至在她剛過世那幾年也不消停。但我總覺得逝者已逝,還是尊重一些為好。”

她嘆了口氣:“杜譽是周老先生養大的,老爺子養了他十年,一直養到72年老人家過世。你沒發現他随了他母親的姓嗎?”

那個年代随母姓的終歸是極少數。趙捷曾天然以為杜譽的父母都姓杜,沒想到卻是這樣。

“好吧。”趙捷點了點頭。

對于趙捷來說,在閑暇的時候四處尋找杜譽的動向幾乎已經成了他每天的習慣。在幾天锲而不舍的努力後,他終于在一個中午如願碰見了站在樓層最頂的道具間門口的杜譽。

他笑着快步走了過去:“大忙人,我可算逮着你了。”

“你逮我做什麽?”杜譽覺得匪夷所思:“我還能跑了不成?”

“你當然會跑。”趙捷一本正經地說。

杜譽看了他一眼,而後笑了:“下班時間你不去吃飯,來這裏幹嘛?”

“放東西。”趙捷随口扯了一句謊。

顯而易見的是,杜譽并沒有打算深究。他點了點頭:“我也是來放東西的,你快忙吧。”

說罷他就打算離開。

“等等。”趙捷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拽住了杜譽的胳膊。

“怎麽了?”

“你能指點我一下嗎?”趙捷說得真誠。

見他如此,杜譽遲疑了一會兒:“指點你也行,你去把你宋師兄叫來,我給你倆一塊兒說說。”

“為什麽?”這個要求讓趙捷覺得摸不着頭腦:“他還在加班排練,不好打擾吧。”

“那就等他忙完。”杜譽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傻小子,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要是只跟你說、不跟他說,時間長了他該怎麽想?小心他記恨你喲。”

“不可能。”趙捷立刻反駁:“我師兄很善良,才不是這種小肚雞腸的人。他對我可好了。”

“哦。”杜譽若有所思:“合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呗?是我沒安好心、想挑撥離間你們師兄弟,是不是?”

“沒有沒有。”趙捷趕忙解釋:“你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杜譽打量了他一會兒,看着他緊張無比的樣子,忽而笑了起來。

“你在耍我?”趙捷原本有些氣惱,可他一偏頭,杜譽的半邊面容映入眼簾,他倏忽就忘了一切,忘了喜也忘了憂。

小生這個行當對京劇演員的要求很高,在扮相這方面尤甚。旦角或者老生若是臉上有什麽缺點,還能用貼片和髯口擋一擋,小生則全然不同,一旦扮上,演員的面龐會全部顯露在外,原本極為微小的問題也會被放大無數倍。

更何況小生在不同的劇目裏需要戴不同的盔頭或頭冠,好的扮相應當能适應所有的挑剔。

趙捷發現,杜譽就是一個正面的典型。

他的面容乍一看很周正,仔細看卻也經得起端詳,一雙上挑的眼睛分外有精氣神,高挺的鼻梁讓人覺得他能撐得住一切裝扮。

果真是老天爺賞飯吃。

旁人都說“同行是冤家”,可此時趙捷卻想,如果對面的人是杜譽,那麽任何比較他都會甘拜下風。

或許這樣對不住他那九泉之下的師父,畢竟那人似乎與杜譽不睦已久,可眼前人畢竟是他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心向往之”的人物。

“看什麽呢?”杜譽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

趙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在想,你的扮相可真好看。”

杜譽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應,或許這話他已經聽太多人說過太多遍。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扭頭看了一眼趙捷:“我想抽顆煙,你不介意吧?”

趙捷搖了搖頭。畢竟那個年代還沒有“公共場所禁止吸煙”的說法,連“世界無煙日”都還差好幾年才定下來,對于吸煙有害健康的問題他尚且意識淡薄,只知道對嗓子不好。

杜譽把走廊的窗戶推開,給自己點上煙,神情放松了許多。

“你這麽喜歡抽煙,不怕傷着嗓子嗎?”片刻的沉默之後,趙捷問。

杜譽猶豫了一會兒:“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人都快郁悶死了,哪還顧得上嗓子?”他撣了一下煙灰:“再說了,我那會兒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機會登臺唱戲。”

有這麽嚴重?趙捷不禁疑惑:他到底跟師父鬧了多大的別扭?

“小趙,珍惜上臺的機會。”杜譽望向他:“幕布一拉開,全場的人都在看着你,多美好的一件事。”

“你喜歡這種感覺?”

“但凡是個正兒八經的舞臺演員,有幾個人不喜歡?”

見他抽完了一顆煙又要再拿,趙捷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直接從他手裏把煙盒搶了過來。

杜譽一愣,覺得莫名其妙。

“少抽一點,說不定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唱。”趙捷若無其事地把煙放進了自己的褲兜:“到時候就是二十一世紀了。等重陽節辦活動,你要是出來亮一嗓子,大夥兒肯定都給你叫好。”

作者有話說:

此處關于京劇小生演員的論述,出自于萬增先生的《筆談京劇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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