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你師兄加班到幾點?”杜譽無法反駁,只能另尋話題。
“一中午。”趙捷低着頭說。
“你怎麽不早說?”杜譽感覺自己被他欺騙了。
“我要是早說,你肯定早就走了,怎麽可能在這裏待着。”趙捷的聲音很沒有底氣:“我好不容易才看見你一回,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你這人真是……”杜譽一時間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他:“行啦,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你說戲嘛,你以後直接來找我就行,反正你也知道我住在哪裏。”
趙捷擡起頭,驚喜至極,一時間連道謝的話都忘了說。
“只有一條,你得跟你師兄好好相處,別藏私。”杜譽把煙掐滅扔掉,往樓下走去。
“我記住了。”趙捷立刻跟上他:“杜譽,你人真好、真善良。”
沒成想聽了這話,杜譽的腳步竟停住了。
“怎麽啦?”趙捷快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
“沒事。”杜譽繼續往前走:“你這話聽着稀奇。”
“不可能。難道從前沒人誇過你的為人?”
“或許有吧,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罵我和我師父的時候。”杜譽自嘲地笑了:“你看,我這人一點兒也不好,既不善良也不大度,小肚雞腸還記仇。我曾經發過誓,我跟某些人的仇恨是要帶到棺材裏去的,一刻也不敢忘。”
他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趙捷絲毫不懷疑如果他恨的人近在咫尺,他一定會用盡全身力氣把對方掐死。
可下一秒杜譽卻像變了臉,神色輕松而和藹。他拍了拍趙捷的胳膊,輕聲道:“像你這樣誠懇的年輕人比他們可愛多了。”
可愛?杜譽突如其來的誇贊讓趙捷手足無措,等他回過神來,杜譽已經出了大門。
趙捷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二點一刻。于是他也趕忙走出去,卻發現自己早晨騎來的自行車已經不見蹤影。
壞了。趙捷一拍腦門,忽然想起當時他險些上班遲到,圖方便就沒把自行車放到專人看管的車棚裏,而是在樓下一停了事。
“你又在等什麽?”杜譽的聲音由遠及近。趙捷回頭一看,他正騎着自行車從車棚的方向往自己這邊而來。
“沒有等,我自行車被偷了。”趙捷氣急敗壞:“完了,我爸肯定要罵死我,說不定還會打我。”
“為什麽沒停到車棚裏?”
“上班晚了,沒來得及。”
“先去報警吧。”杜譽一條腿撐在地上:“看看能不能找到。”
趙捷點了點頭,努力調整着心緒。
“上來。”杜譽對他說。
趙捷一愣,發現對方指的是自行車的後座。
“離這邊最近的派出所走着也要四十幾分鐘,你難道想走過去嗎?”杜譽懶得跟他廢話:“快點兒。”
下午下了班,站在家門口,趙捷的心情無比沉重。
他知道這一切都怪自己昨天起床跑步太早導致沒睡夠,于是今天早晨起晚了一會兒,怪自己疏忽大意,總之這次他完全理虧。
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敲響了家門。
給他開門的是趙毅,後者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手裏照常拿着當天的《遙城晚報》。
“爸,我媽呢?”趙捷關上門。
“在屋裏收拾毛線。”趙毅笑道:“她想給你織一條新圍巾。”
“老趙,原來你知道我在幹活啊?那你關燈幹嘛?”李淑茵攥着兩團毛線從卧室走出來,瞪了趙毅一眼。
“哎喲,我出來的時候順手就關了。”趙毅放下報紙解釋說:“好多年的習慣,沒辦法。”
“什麽習慣?別狡辯了,你只想着你自己。”李淑茵顯然對這樣的說辭非常不滿意,如果不是因為手裏有東西,她恨不得指着趙毅的鼻子罵:“你不用燈了你就關掉,壓根不管別人需不需要。”
趙毅還想再解釋些什麽,卻被李淑茵打斷:“兒子,你想要什麽顏色的圍巾呀?”
“媽,爸,我跟你們說一件事,你們可千萬別生氣。”見話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趙捷無比心虛地開口。
這話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趙毅和李淑茵對視一眼,問道:“你說吧,闖什麽禍了?”
“我把自行車弄丢了。”
“什麽?”李淑茵立刻把手裏的毛線團扔到了地上:“你知道買自行車花了多少錢嗎?一百六十塊!那是咱家幾個月的生活費!”她踢了趙毅一腳:“看看你兒子幹的好事!”
“怎麽搞的?”趙毅也氣急了:“自行車怎麽還能丢呢?看車的老齊幹什麽吃的?我明天就去投訴他。”
“跟老齊沒關系,我沒停車棚裏。當時來不及了,我就随便停到一個地方。”趙捷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已經去派出所報了警。”
李淑茵很想罵他,但又因為太過生氣導致說不出話來,僵持幾秒後便回身走進屋。
趙毅也回了卧室,用力摔上了門。
第二天趙捷醒得很早,幾秒鐘的時間就從安逸的夢境回到了糟心的現實。
他看了一眼鬧鐘,發現才剛過五點。冬日天亮得晚,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一點人聲。
趙捷盯着天花板,開始思忖憑借自己作為一名剛進單位的青年演員的工資,需要幾個月才能買一輛新的自行車還給自家爸媽。
思來想去,他的心情愈發沉重。
這周末下午,按照杜譽之前的承諾,趙捷去了一趟對方的住處。
杜譽坐在屋裏的窗下看書,并沒有像以往經常的那般詢問他“為什麽過來”,而是沉默着,似乎是在等他先開口。
趙捷走上前,從角落裏取了一個凳子,坐在了他旁邊。
“我被我爸媽罵了一頓。”趙捷垂下頭,很是失落:“自行車的事還是杳無音信。”
杜譽又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書笑道:“別不知好歹啦,你爸媽是因為在乎你才會管你。你試試從大街上随便拽一個人過來,你讓他管你,人家非得把你當成神經病不可。”
趙捷想:你說得都對,可我心裏憋屈。
“你得珍惜才行,他們是你可以無條件信任的人,是你的無價之寶。”杜譽給他倒了一杯水。
“你怎麽總是為他們說話?”趙捷接過水杯,擡頭望向他,忿忿不平。
“你這話說的,搞得好像你和你父母是互相對立的敵人一樣,我只能選一邊支持。”杜譽感慨道:“我小的時候也不服我媽和我師父管教,現在想想,特別後悔。”
趙捷盯着他,脫口而出:“杜譽,你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可以無條件相信的人?”
杜譽眯起眼,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曾經有過吧。”
“現在呢?”
“早就沒了。”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趙捷攥着玻璃杯,感受着杯中水的溫度:“可是你才三十歲,人生只不過走了一小半而已,總能認識新的人。”
杜譽接着慨嘆,聽起來像發牢騷:“認識了新人又有什麽用?人性總是涼薄、自私、冷漠、偏激又固執,沒有例外。除了我自己,誰都不可靠。”
趙捷想了一會兒,試圖從他的話中琢磨出一些意味:“你是說,人心就像深淵?”
“不,人心不像深淵。”杜譽對上他的視線:“深淵尚且有底,可人心險惡,險于山川,難于知天,沒有盡頭。”
“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方才的話讓趙捷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道謝。
“不用。你認真做演員,比什麽都強。”
“那你呢?”趙捷想趁機試探他關于今後的打算:“你也是要做個好演員的吧?”
“當然了。”杜譽的笑意深了一些:“小趙,你以為你在問誰?我是周派藝術最一流的傳人,我的目标是做一個優秀的人民藝術家。倘若連我都做不了好演員,周派小生還能有什麽前途?”
他轉向門外,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有這個自信。世界是公正的,不是他陳合英說了算的一言堂。孰優孰劣、孰強孰弱,不在陳合英的嘴上,而是在無數觀衆的心裏。”
師父的名字驟然被對方提及,趙捷的心跳開始加速。陳合英這三個字一向是他不知該如何跟杜譽開口的事情。
一邊是師徒的情義,另一邊是顯而易見的道義,趙捷當然知道他應該怎麽選擇。
少年時偷偷窩在宿舍裏看的《倚天屠龍記》襲上心頭,趙捷想起了那位在師兄與妻子的恩怨之間主動承擔責任而自盡的武當張五俠。
他鼓起勇氣說:“老話講‘父債子償’,還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師父欠了你的東西,你可以跟我讨。”
猶豫了片刻,他又補充道:“不過以我現在這點兒不值一提的能力或許還不能為你做什麽。要是你願意,可以等到以後。”
聞言,杜譽猛地回過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良久之後才說:“傻小子,不用等了,你永遠還不起。”
“為什麽?”趙捷不解。
“你是能讓時間倒流、還是能送我功名利祿?如果不是因為你師父,我怎麽會白白浪費這麽多年作為演員的大好光陰?你知道我離開臨東省京劇團之後,每一分每一秒是怎麽過來的嗎?”
杜譽看了一眼裏屋緊關的門,那裏放了許多他所珍視的京劇演員的老派行頭。他一字一句地低聲說:“我是咬緊牙關硬生生撐到今天的。”
趙捷問:“所以,你想要的是名利?”
“大夥兒都是俗人,飲食男女、肉體凡身,哪個不想要名利?誰又比誰高尚?”杜譽笑了:“遠了不說,你爸隔三差五就去跟省文化廳的人喝酒,難道是因為酒好喝嗎?”
“他倒也沒有去得那麽頻繁,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跟老同學老同事走動一下。”趙捷的聲音越來越小。
然而許久之後趙捷才知道,原來杜譽那時并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
作者有話說: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