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怎麽了?”趙捷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難得的,只見老齊拖着一條行動有些不便的腿緩步走上前,沖他笑了:“小孩,你心裏藏了事。”

“才沒有。”趙捷趕忙躲開他的視線垂下眼,試圖掩蓋被人戳破心思後突然加速的心跳:“我要遲到了,不跟你啰嗦。”

“是不是失戀了?人家姑娘不理你麽?”老齊饒有興趣地調侃他。

趙捷本來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聞言立刻重新轉過身,面露委屈:“我敬你為人長者,可無憑無據的,你怎能這樣說?我什麽時候談過戀愛?這話要是讓我爸媽聽見,又得引起誤會。”

“別嘴硬啦,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老齊笑道。

“那你以後做菜少放鹽,對老年人的健康有好處。”趙捷不想多說,快步上了樓。

站在程雲禮的辦公室裏,趙捷分外為難又分外誠懇地望着坐在桌子對面的人:“程團長,我怕求您幫幫我吧。”

他猶豫了一下:“我會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我不能沒有我小師叔。”

對他來說,這是個順理成章的絕佳理由,或者說是借口。

“小趙,你先別着急。”程雲禮試圖安撫趙捷的心情:“你仔細想想,要是杜譽他願意聽我的話,當年他會走嗎?我還需要特意麻煩你把他找回來參加紀念演出嗎?”

趙捷當然知道是這個道理,可只有這些話從程雲禮口中明明白白地被說出來,他才徹底願意接受這個無比悲哀的現實。

“我能不能調動工作?”他聽見自己說。

程雲禮愣住了:“小趙,你說什麽?”

“如果留不住他,我就跟他一塊兒走。他去哪家劇團工作,我就跟他去哪家。”趙捷說得斬釘截鐵、大義凜然。

“工作是大事,牽扯到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不能兒戲,不能一拍腦門就做決定。”程雲禮盯着他:“小趙啊,你的父母、你過世的師父、還有你幾乎全部的老熟人都在遙城工作,你還能去哪?你能找到一個比這裏更适合你現在發展的地方嗎?更何況難道人家杜譽願意讓你跟着?”

趙捷不說話,默默低下了頭。

“在世的周派小生,你杜師叔的确是頂好的,你想跟着他學,當然沒有錯。只是你不能盲目,更不能因為一時沖動做下會讓你将來追悔莫及的事情!”程雲禮壓制住怒意:“行啦,時間不早了,快吊嗓子去吧。”

“我知道了,謝謝您。”

趙捷心想:對自己來說,遙城是發展事業最好的選擇,對杜譽而言又何嘗不是?難道那人竟不懂這些嗎?

他頗為不情願地出門,一步一步向着排練大廳走去。

整整一天他都心不在焉,拉胡琴的蔣師傅原本有極好的脾氣,卻也忍無可忍,瞪了他好幾次。

晚上下了班,趙捷獨自在排練大廳待了許久才去了車棚。

天已經黑透了,老齊在欄杆邊的臺階上懶散地坐着,腰間別着一個古舊的收音機,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斷傳出來,正是《四郎探母》中的《坐宮》一折: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淺,賢公主又何必禮儀太謙。楊延昭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賢公主恩重如山。”

頗有斷腸聲裏憶平生的意味。

“老齊,”趙捷走上前,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開口問:“你認識杜譽嗎?”

聽到這個名字,老齊愣了一下。他關掉收音機:“他咋了?前陣子不是還來排練嗎?”

“他說他要走了。”

“去哪?”

“具體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要去別的劇團找份工作。”趙捷擠到老齊身邊坐下。

老齊若有所思:“原來這就是你今天早晨不高興的原因。”

“你既然這麽大年紀,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都多,應該已經認識他很多年了吧?”趙捷沒有回答,而是另起了一個話題。

“确實。”老齊掏出煙盒,神情滄桑:“是有不少年頭了。”

趙捷搶在他動作前面抽出了一顆煙,不顧阻攔地點上,塞到自己嘴裏。這是他此生第一次抽煙,只吸了一口,就被嗆得咳嗽連連。

老齊不解:“小孩,你這是幹嘛?”

趙捷想站起來,卻因為陣陣頭暈跌坐回原地。他有些惡心,試圖通過深呼吸來緩解自己想吐的感覺。

“頭一回吸煙,這個反應很正常。”老齊從他手裏把燃了一半的煙搶回來掐滅,扔到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你們好像都比我了解他。”趙捷氣急敗壞、惱羞成怒:“我爸媽也就算了,畢竟和他共事過許久。可你跟他不在一塊兒工作也不在一塊兒生活,為什麽?”

“行啦。”老齊笑得無奈,說話卻一針見血:“你是不是不想讓他走?”

“嗯。”趙捷的聲音裏帶了忍不住的哭腔:“可我不确定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對他不利。”

路燈昏黃,把兩個人長長的影子拉在地上。

“我也該下班了。”老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塵土:“咱倆去見他一面吧。”

趙捷怔住了,愕然仰頭。

老齊輕車熟路地鎖上空空如也的車棚,把自己的老式自行車騎出來:“小孩,你在前面。”

趙捷盯着他一瘸一拐的右腿:“你還能騎自行車?”

老齊笑了:“少見多怪,快走。”

趙捷和老齊騎車到平原路的時候四下一片漆黑。閑來無事的晚上,杜譽總是很早就歇下,畢竟第二天他還要起個大早準備擺攤。

“就在這裏。”趙捷推着自行車,在杜譽家門口停了下來。

老齊把車子鎖好,輕輕叩門。敲了好幾下之後裏面才有聲音,顯而易見,杜譽已經睡了。

“誰呀?”屋門裏的聲音有些不耐煩。

“是我。”老齊不緊不慢。

門立刻被打開,趙捷永遠忘不了杜譽此刻難以置信的表情:“齊叔?”

“怎麽着了?我聽這小孩說,你想走?”老齊走進屋坐下。

杜譽身上只披了一件棉外套:“對。”

“去哪呀?定下來了嗎?”

杜譽別過臉:“您就安心頤養天年吧,別替我操心了。”說罷,他進屋取了一個精致的禮盒出來:“聽說您上個月當了爺爺,這是送給孩子的東西,就當是我和我師父兩個人的心意。剛好今兒您來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老齊收下禮物,并沒有看裏面是什麽,直接揣進了口袋:“你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東西。要是你師父還在,他會贊成你這麽做嗎?他當年從上海回遙城是為了什麽?你比我清楚嘞。”

杜譽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水灑了一桌。

“要是他看見現在省京劇團裏周派小生的光景,不知道心裏會怎麽想。”老齊搖了搖頭:“為了這個京劇團,你母親付出的心血不比你師父少。她若泉下有知,該當如何啊?”

“您別說了。”

老齊卻像沒聽見一般,拍了一下杜譽的肩膀:“不論是為了你自己、你母親還是你師父,總得仔細掂量掂量。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哪能像這個娃娃一樣天天意氣用事呢?”

趙捷冷不丁被提到,着實吓了一跳,一下子咬到了舌頭。

老齊最後留下一句:“即便你真想走,先在遙城待幾年再調去上海,對你也有利無弊。”

2022年。

午後的陽光灑進屋,照得林績眼睛難受。可他沉浸在趙捷講的事情裏,直到後者提醒才想起來去把客廳的床簾關上。

“所以杜師叔祖就這樣同意了留在遙城?這位齊老爺子到底是誰?杜師叔祖怎麽偏偏只聽他的話?”林績迫不及待地問。

趙捷攥着瓷杯,望了一眼上下浮沉的茶葉:“他叫齊沖。後來我才知道,他出生于1909年,是當年跟在周榮璋老先生身邊的弦師,也是周先生一輩子的摯友、老鄉。”

“既然這樣,當初程團長為什麽不讓他去勸杜師叔祖呢?肯定事半功倍。”

“自打師祖過世,他就再也不拉胡琴了,性格脾氣也變得非常古怪。按照規定他本來可以退休回家,也可以返聘繼續拉胡琴,但他卻固執得很,在師祖過世後一定要去看自行車棚,每天就坐在那裏曬太陽,誰來也勸不走。”

提起這些,趙捷笑得溫和:“這些都是我去省京劇團工作之前的事。我運氣好,誤打誤撞認識了他。”

“原來是這樣。”

“他晚年身體不好,但命長,一直活到2003年,活了九十多歲。”趙捷說:“01年我給杜譽辦葬禮的時候,他還拄着拐棍過來看了一眼。”

林績問:“師父,您和杜師叔祖的感情是不是就像周榮璋和齊沖兩位老先生一樣?”

趙捷搖頭否認,并沒有片刻遲疑:“毫不相關。”

林績壓制住心底的好奇而默不作聲,靜靜等着對方的答案。

“你們都覺得我重情重義但孑然一身,其實我這輩子也有過愛情。”良久,趙捷忽然說。

“可是您一直沒結婚呀。”這話讓林績無比震驚。

“我的愛情很短暫,好時光只有屈指可數的短短幾年,現在想想,就像一場大夢。但我的記憶很漫長,長到我都活到這個歲數了,年過花甲,還記得清清楚楚。”

林績聽得似懂非懂。

“我人在跟随時間往前走,腦袋卻好像停留在了那個時候。可能,等哪天我咽了氣、變成一捧灰,我就能忘了吧。”

“師父,您現在活得好好的,別說這種喪氣話。”林績趕忙勸道。

“不要多心,這不是喪氣。”趙捷擺了擺手:“我只是實話實說。”

林績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沒能按捺住好奇心:“師父,您的愛人究竟去了哪裏?你們為什麽不能生活在一起呀?”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種可能:或許天不假年,早已撒手人寰,又或者,有緣無分也未可知。

但趙捷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把茶杯放下:“小林,去換掉茶葉吧。”

作者有話說:

咳咳,大家騎自行車還是要小心的,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斷腸聲裏憶平生。納蘭性德《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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